天师却把袖子一捋,遮住了那金光,表情随之也凝重起来:“你可知这是什么符?”
莫少离摇摇头。
“这符纸可非平常物,一旦使用效果极厉害,可就再无回头的机会了。”天师冲他竖起来三根手指头晃一晃:“一张情必伤,二
张断人肠,三张轮回忘。而这套符纸最巧妙的是其名字,却唤‘长相思’。”
莫少离听得脸色煞白,他愣愣望着天师藏宝的袖子,自己在原地仔细思忖了一会,才又确认的强调:“这会伤到他吗?”
天师笑,你说呢。
莫少离赶紧摆手,然后背起褡裢要走,于是天师在后面笑的又大声些:“只是你这次走了,只怕日后还会再来寻我。”
莫少离停住,回头,眼里浩浩汤汤趟过去一道光影。
天师看着他叹口气:“你可能还不知道,有时候伤他的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鬼香妖符,”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而是人心。”
莫少离想把搂住他脖子的胳膊抽回来,冀燕然却又一把抓住了,阴狠劲藏进虎口里,差一点快嵌进他皮肉里,莫少离看见自己皮
肤开始泛起血涌似的红肿,随即而来的是钻心透骨的疼。
但他拼命咬着嘴唇忍。
冀燕然瞳仁泛红,锥子一样直愣愣戳着他,牙缝里憋出俩字:“疼吗?”
莫少离光裸着两条大腿骑在他身上,狠命摇头。
冀燕然抓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胸前那一大片乌青印记上,附到他耳边轻轻喘:“可我疼。”
轻轻一声喘息,使那个骄傲自大的冀燕然,那个狂妄不羁的冀燕然,那个任性无赖的冀燕然,千回百转拥抱成团,又被搓细捏成
一道影子,伫立在自己心头上,如墨笔画出似的干在纸上,已经变成无可否认而无比强烈的存在感。
莫少离忍了很久,双手抬起来想摸摸他,抬到一半又放下。
“冀燕然……你实在……不该喜欢我。”
冀燕然合着眼,“老子不喜欢你,是你欠老子的,所以该你喜欢老子。”
莫少离把眼睛埋进他肩膀上,“是我欠你的,你记着,以后我慢慢还,你等着。”
冀燕然突然抓起他手脖子,拉起来就要往里走,莫少离的胳膊被拉得几乎要断,“……你干什么去?”
那人头也不回:“现在欠的,我要你现在就还!什么连命,什么顾锦文,什么狗屁状元!你要是敢走出这洞一步,我就让你看看
什么是尸横遍野!”
莫少离被他吓飞了魂,甩着手不肯走了,站在原地冲他怒吼:“冀燕然你疯了!你这是杀生造业,要犯天条的!!”
冀燕然红了眼:“那也是你惹得!”
喊声来回交错,在狭小的山洞里来回回响,几个音折回来又叠到一起,把原来的话硬生生变了调,说不上是讽刺还是嘲讽,震着
两个人的鼓膜颤动。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还是莫少离先开了口:“冀燕然,舅舅一家对我有恩,年后等我考上功名,尽完恩德,我定会再回来找你!
”
莫少离捏紧了他的手:“你若信我,就放我回去。”
冀燕然看他,眸子里闪闪晃动着氤氲水汽,他忽然背过身去,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我不信!!”
莫少离还欲再说什么,却看他挥动胳膊,扬手招来了那一阵青雾,包裹住自己整个身体,似乎踏上了云彩,飘飘悠悠,而只在眨
眼一瞬间,粼粼的山影,浅浅的火光,各式各样嘈杂的人声,顿时像海市蜃楼一般,已经全部都呈现在眼前。
村子里已经完全乱了套,最终不得已,还是从很远的镇里花了大价钱请来一位除妖天师,于是几乎满村的人都涌到南山口贪图个
热闹,兴致勃勃看天师摆好了台子,往桌台上铺了黄布,上面各色果品香烛,细细几缕轻烟,不随风动,笔直升上青天。
顾老板抱着昏迷不醒的顾锦文在最前排,眼看着天师烧了香符纸,泡进酒里,又抓起来柄桃木剑裹了符纸蘸进去,对着南山口一
声怒喝,顿时火光四起,烟雾弥漫,从里面徐徐走出来一个人,正是莫少离。
所有人都看得呆了,满心兴奋却又不敢贸然上前,连那天师都惊得张大了嘴。
莫少离在原地站了一会,知道自己已经下了山,满眼皆是平素熟悉的村民,可是心里却好似空了一块。他往前走两步,直接绕过
去那天师,直冲着站在最前面的顾老板,一个头磕了下去。
“……少离不孝,让舅舅受惊了。”
顾老板只是抱紧了顾锦文,良久才想起来说什么,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扶他:“孩子,你、你没事吧?”
莫少离摇摇头,顾老板又问:“那、那妖怪呢?”
莫少离没回答,伸手摸了摸顾锦文的额头,说:“舅舅别担心,表兄一会就会醒过来了,那妖怪……不害人的。”
莫少离说,“舅舅……接我回去住吧。”
接着他转身,从怀里掏出来两张符纸,当着众人面就着法台上的蜡烛烧了,一直看到那些灰烬随风飘地没了,才又吹熄了蜡烛。
再回头,身后青山竹密,白云翩然,那尽头似乎藏了道青色影子,隐在林深处。
可是除了他自己,谁都不曾看见。
不知又过了多久,顾锦文悠悠转醒,好似做了一场淋漓大梦。
观音像前,顾夫人手里的念珠‘啪’一声落到了地上,身旁的小丫鬟随即拎了裙子,一路小跑去通知顾老板,然后顾府里欢欣鼓
舞,上下忙乱成团。大堂内顿时没了人影,独剩下莫少离默默瞧了一会,遂蹲下身去拾起来那滚落到椅子下面的念珠,仔细吹干
净了灰,安稳放在佛台上。
顾锦文恢复的倒也快,第二天即能下床走动,第三天就活蹦乱跳了,来探望的友人宾客络绎热闹了两三天,渐渐才清静下来。
莫少离住在院子东厢小房里,与堂屋还隔了一个正院,中间又栽了一排的细梧桐,时不时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几声嘈杂,倒也不怎
么关心,自己捧了头掀开圣贤书,一心温书待考。
只是院子里偶尔起风,他都会本能的掀开窗户探头望一望,只看到月光打在青石板路上,抹开一片匀称的银辉,此外再无其他。
“看啥呢?”
顾锦文挑了灯笼,披了件衣裳背着手,笑吟吟的推门进来。
莫少离忙扭了头,推开椅子让他坐:“你好了?今晚上没事了?”
顾锦文大喇喇往他床上一歪,“几个我爹生意上的朋友,哪是真正来探我的,寒暄不到两句又扯回他们自个儿身上去了,问也就
是反复那两句话,问我妖怪长啥样……”
莫少离猛然打断了他:“你怎么说的?”
顾锦文看了他一会,双手背到脑袋后面去:“不记得了。”
莫少离听他话里带话,也不想再问了,提了笔继续看书。反倒是顾锦文又开了口:“少离。”
“嗯?”
“你说实话。”
顾锦文坐直了身子,“那人,是你的谁?”
夏末鸣虫藏进草丛里,塘内几尾锦鲤游水声,绿叶萧萧落在树根下,怕是等不及天明便要枯了。
世界一时这么静。
莫少离捏着笔的手有点颤,他抬眼看笔筒里插着的两根面人,天长日久,鲜艳的油彩已经裂开了,在烛台底下,露出里面土黄色
的微妙本质来。
顾锦文又问:“你喜欢他。”
莫少离点点头。
开春便是殿试,官府例行派人下来各处集了名录,顾老板拿着那张细纹纸笺递给莫少离,莫少离便工工整整填上了自己姓名。顾
老板拿回来看了看,又拍了拍少离肩膀,便请了衙使去喝茶。
谁都明了,这摞名鉴里头,难免会有一张,日后会落进朱红漆盘里,被人高举着一路呈上殿去,从此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莫少离跟着出来,站在院子里,垫了脚往南看,大晨雾里些微有点泛青,弥漫了大半个天幕,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
他突然想见见那个人。
可明日一早就是行期。
顾锦文趁着没人看见,沿着乡路往南,一直走到了南山脚下,把刚命人采来的蒿草塞进灶洞里,自己杵着烧火棍点了,接着一股
股青烟接二连三冒出来,呛得他直咳嗽。
烟雾徐徐熏上了屋顶,身后墙壁上倏然一暗,似有谁的身影流过,顾锦文捂着口鼻刚站起来,就听见冷冷一句话,砸在鼓膜上。
“你做什么?!”冀燕然翘起一条长脚蹬在墙上,自己抱着怀斜倚住门,身形微动,屋内已经烟消雾散,露出了站在炉灶旁边,
还发愣的顾锦文。
顾锦文忙着咳了两声,虽然来时已做了心理准备,看他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是有点慌张,不自觉后退了两步,踢倒了一旁的草蒲
团。“都、都说蒿烟引得来妖怪,看来还真灵验……”
“活腻了?”冀燕然一脸漠然打断他,“敢烧老子的房子。”
顾锦文听的目瞪口呆,缓了一会方反应过来要说话:“那个,喂……”
“老子有名字。”
“……”顾锦文被噎的翻白眼,才知道这妖怪正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不过自己既来则安,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冀……燕
然。”
冀燕然瞟他一眼:“说。”
“少离,要去殿试了。”
冀妖怪一愣:“何时?”
“明日一早。”
冀燕然把腿放下来,甩袖就走。顾锦文连忙喝住他:“你……等一下!”
冀燕然站定了,连头也不回,在原地等着他继续,顾锦文三两步追上来:“你可想过,少离这一去,对他自己以后的日子有何影
响?”
顾锦文清清嗓子,说:“人生在世,若能得状元者,可享天下之大功,纵千万人苦求而不得,何况少离天命本如此,他往后经济
仕途,畅通无阻,万众敬仰,名利双收,更是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了。”
冀燕然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他。”
顾锦文更近一步:“那你又能给他什么好处?”
冀燕然说:“别人给不了的好处。”
顾锦文全然没想到他能答得如此笃定,不免有些词穷,想了一想又开口:“难道你以为你给的,皆是他心里想要的吗?”
冀燕然头一次没说话,小书生捧着书如同捧着命的样子,重新浮现眼前。
顾锦文看有了成效,暗暗松了口气,更加咄咄逼人起来:“你想他跟了你,能做什么?一辈子躲进深山里?与虫蛇鸟兽为生?暗
无天日,连人都不敢见?甚至……”
一句话还没说话,便感觉脖颈一窒,被撕裂的疼痛从下巴贯穿往上迅速传开,几乎要被掐断了呼吸。
冀燕然一手掐紧了顾锦文的脖子,眼里泛起猩红的杀意,眼角挑的高高的:“你继续说下去啊。”
顾锦文慌乱至极,两手来回扒着冀燕然的胳膊,拼了命断断续续的挣扎:“你……不要忘了……少离……跟我可是……同一条…
…命……”
一句话提醒了冀燕然,他猛然松开了手,继而握成了拳,一下砸上了门框。
咣当。
房上破败的瓦片应声掉落,夹杂着草屑石子,淅沥哗啦翻滚着往下,似乎来了场倾盆雨。
被掐的刚回过神来的顾锦文反应不过来,接连被砸了好几下,才抱着头往屋里钻,等稍稍风平浪静后,方敢回头看,可是院里空
无一人,冀燕然早已经没了踪影。
第二日鸡还未鸣,顾府就早早打起灯笼,顾老板雇了辆马车送他,又要安排个人跟着,莫少离连连摆手说不用了。
顾锦文昨天很晚才到家,鼻青脸肿的直接摸回房间要睡觉,顾夫人赶紧后脚跟进去问问,他只说自己不小心摔进了沟里,连今天
莫少离走,也不肯出来相送。
眼看着莫少离坐上了轿子,顾老板方叹出一口气,握着他的手好好又嘱咐了一番:“少离,功名莫放心上,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
莫少离点头,捏紧了自己的包裹,说:“舅舅您回吧。”
车前人一声驾,马蹄渐动,莫少离晃晃悠悠的踏上征程,其实他到现在都还有点不知所措的茫然,好像自己从小就被定下来的宿
命,吃饭睡觉挨过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起,才终于行入了轨道,缓慢开启了旋转。
莫少离呆坐了一会,忍不住又掀开了帘子往后望,车轮碾轧过去的痕迹笔直向南,遥遥不可见的终端,是自己还牵挂的地方。
外面夜凉如水,他突然觉得有些冷了,只好把脑袋伸回来又抱紧了包裹,身子往旁边轿壁上一歪,随着马车颠簸,很快便睡着了
。
一声轻响。谁都没有注意。
有人轻飘飘钻进了轿子里,屏住呼吸好好瞧了瞧莫少离,才伸手把他轻轻揽过来,靠在自己怀里,手握住他的手,再用袖子好好
盖住。
车夫不知,吹着口哨继续前行,昂头看见前方平野上冉冉升起的红光。
莫少离不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那人怀里,安稳的睡着了。
客栈老板掂量着一锭金元宝,上下来回打量莫少离。莫少离也皱着眉头看他。
“公子也是来预备登科的?”老板经营这状元楼十几年,自是知道鸡窝里也能飞出不少金凤凰,虽然看莫少离衣着寒酸,但也不
至于太过怠慢。收好了银钱,命人带他领了房牌号,方才又想起来问:“可问公子家乡何处?”
谁知莫少离左顾右盼已经看直了眼,根本就顾不上理他。
京城果真繁华如花。
莫少离小时候不知有多少次梦过京城,除了小时候几次听生意归来的舅舅说起过,自己似乎就再没接触过南山周围那块巴掌大以
外的地方。不过曾趴在桌前听冀燕然说的眉飞色舞,他说南山顶上直通仙界,那里面彩云飘飘,雕梁玉柱,鬼斧神工,是神仙住
的地方;对这种道听途说,莫少离相当不以为然,摇头晃脑跟他解释只有当今京城才算得上是人间盛世,因为书上写的分明仔细
——塔盘湖势动,桥引月痕生,再说自古多少文人骚客,传奇故事,追溯其源都是出自京城。
冀燕然不服气,一骨碌爬起来,有能耐到时候就比一比!
莫少离搁下书,慢悠悠的说,待我中举夺魁之后,任你看个够。
而如今,自己果真如愿进京,一掀轿帘满目银片金屑,各自拖着长长的尾线入了眼,想到以后这些皆可能从梦里跳脱出来,掌握
在手,呈现在前,心中油然升腾起来的虚荣感,怎么都不想掩饰。
——只可惜,那人却无缘看见。
莫少离叹口气,进房先推开窗户,状元楼正对着繁荣街,楼下行人接踵比肩,绕过护城河,走上环城街,沿路尽是红花栉比,绿
柳堆砌,青灰庄严矗立的城门墙被午后灿烂的阳光映照的发暖,楼檐阁角彼此交错,隐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中间暗藏着不知哪
间楼子里的歌姬,手里应是拨弄着一把五弦琴,咿咿呀呀唱,正悠扬。
莫少离看着看着,心情已从徒然欣喜,转成无名落寞,加上连续的赶路也是车疲马困,他伸手合死了窗户,强打精神从包里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