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记——冬小树
冬小树  发于:2012年0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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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少离定了定神,笑着说真好看,可忽然有东西从眼睛里掉出来,毫无预兆地砸在面人上,迅速洇了下去,找不到了。

日子过得如淌水一般。

冀燕然似乎真的比以前收敛了不少,莫少离再也没见过他变着法术耍人,只是脾气一如既往,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帮忙扫扫院子,

生生火劈劈柴,只是做错了事就死不认帐或者胡搅蛮缠,还经常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莫少离看在眼里,却另有一股心绪,牵牵绕绕攀上心头,让自己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喜是忧。

不过仔细想来,莫少离觉得自己怎么都应该去给那个天师道声谢。

因为谁家有妖怪谁害怕,他几天后特意趁着去镇上卖字的时候仔细打听,街上卖豆腐脑的一个大娘边收拾摊子边跟他絮叨,说这

个天师倒经常来,不过也不揽生意也不逛堂子,单单在镇上兜转个几圈子然后就坐在那边茶摊上打盹,你去看看这会还在不在。

莫少离听说,赶紧背了褡裢去那里找,果真看见一袭杏黄背影倚了茶棚坐着,垂下来道黑影子,又让太阳光映的发暖。

小书生扑打扑打身上,上前恭敬行礼,喊:“这位先生久见。”

天师搂着那条长长的招魂幡垂着头正兀自闭目养神,被他一喊吓一跳,揉揉眼说公子要捉妖?

莫少离连连摆手:“不不不,天师不认得我了?那天在阳春集上,我那个,那个……”

天使眯着眼想了一想方才回过神,又打了个哈欠,笑着问他:“如何了?是否消停了?”

莫少离点点头,然后又皱起来眉毛:“我知道天师是封了他的法力,可是我生怕他自己倘若再冲破了,又闹起来……”

天师一拉袍子站起来:“那我去收了他好了。”

小书生死命拽住:“……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抬眼看见天师挑眉毛,不自觉又红了脸,嘴上解释的话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深埋在心坎里。

“我……就是觉得……如果他不是个妖怪的话……”

天师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目光沉凝,时间良久。

莫少离一路上都恍惚,进家门的时候使劲定了定神,却还是被被吓了一跳。

临走之前再三小心吩咐冀燕然洗的衣裳跟被褥,被拧成了粗粗一条麻绳,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挂了一满院子。看小书生立在门口

目瞪口呆,冀燕然边捋着身上挂着的湿淋淋被扯成丝絮的棉被,边掐腰一脸不耐烦说:“怎么这么晚回来?”

小书生扔了东西就冲过去抢救,无奈那些棉絮淋了水都打成了缕,手一碰都散成沫了,拾都拾不起来。恨得他咬牙握拳就开始往

冀燕然身上砸:“……冀燕然你!!”

冀燕然瞪眼:“怎么?!”

莫少离心疼的哭腔都快出来了:“今晚上怎么睡?!”

冀燕然左右看看,继续瞪眼:“我搂你!”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莫少离点了灯,把书铺开。

冀燕然一巴掌合在他书页上,印下个老大的墨影子,小书生用胳膊肘捣他:“你又要捣什么乱?”

小书生喜读书,每天清晨黄昏出门前归家后都要捧着这些书本子读个痛快,冀燕然就从后面环住他:“这东西有什么好看?”

莫少离想了想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冀燕然反应了反应,吐着信子问他:“好吃吗?”

莫少离叹口气:“看好了书可以考状元,得功名,拥富贵,掌权势,全家荣耀。”

冀燕然打着哈欠问:“这有什么好?”

这有什么好。

莫少离垂了头,径自望向蜡烛发呆,看着那白烛花像屋子后头长起来的春笋,一节高似一节,堆积到顶端,又全部跌落下来,一

不小心摔得粉碎。

自己自小体弱多病,汤药奉灌总不见好,一直到遇见了那位云游至此的老和尚,摸筋锤骨之后才得以解释迷津:“这孩子千古难

得一见,他这病是生下来被墨花浸入了血肉里,天生的状元命。可惜,运厚于福,福泽浅薄,命不长久。”

自己当时心思懵懂,听不明白这话里意思,只知道躲在舅舅身后。舅舅向来是大善之人,连忙向那和尚讨教有无解决之法,和尚

沉吟尚久,说:“老衲倒是有一方法可以作拖延计,只是……不知施主是否能割舍的下呢?”

正想得出神,莫少离后背突然被冀燕然锤了一下,不禁浑身一抖。回头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盯着自己的眼睛说:“我不许你考

状元。”

莫少离不知道他到底又想起来哪一出,又想起今天晌午光景,心虚了一多半:“……为啥?”

冀燕然果真像是看穿了他心思似的:“不为啥,就是不许,你若是敢考,我就一把火烧光你的书,把你舅舅一家全部吃掉,我说

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莫少离一听急了“……你敢!”

冀燕然更急:“你敢考状元我就敢吃!”

看他眼里弥漫着血气,两只眼睛瞪得自己心里发寒,莫少离想不出这爱急眼的妖怪又撞了什么邪,只好忍气吞声先软下来,扭了

头只管盯着书瞧,不再理他。

冀燕然也不说话,坐在一旁的暗影里,淅淅沥沥的吐信子。直到莫少离打破僵局,转过头来问他:“我教你认字吧?”

冀燕然一愣,机械似的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重新板起来脸:“你莫要赔笑拍马,不顶用!再说堂堂冀燕然不用你一介穷

书生来指手画脚,没兴趣!”

穷书生耸耸肩不再看他,自己起身捻了张白宣纸在桌子上铺好,研了墨,把刚才看到的那首《相思》,提笔凝神默下来。

——入我相思门,解我相思苦。

冀燕然在他身后伸长了脖子偷看,小书生下笔潇洒,字写得优雅漂亮,借着灯影手指一抹好似一道龙纹摆出,安安静静呈现纸上

,风骨悠然。

不认字的妖怪羡慕的咂嘴,忍了半天没忍住,脸不红心不跳的伸手过去要笔。莫少离笑弯了眼,手把手的教他握笔,沾墨,而后

问:“你要写什么?”

冀燕然想了想,挑了两个觉得不错的问他:“这两个,念什么?”

莫少离一看恰是‘相思’二字,又瞥见冀燕然一脸认真攥着笔,就笑着逗他。

“念……‘少离’。”

谁知夜里忽来风雨,屋外竹子摇曳的似水中交错倒影,细长叶子刮得窗户纸飒飒作响,响的不甚寻常。莫少离从沉梦中惊醒,揉

揉眼想要爬起来,冀燕然翻身隔住,再伸过去一条长腿压好了,贴着他耳朵吐了一句:“老实睡觉!”

莫少离着急去掰他的胳膊:“外面风大,院子里还晒着山楂干果,我怕……”

冀燕然拧起来眉头:“怕就躺着!“再顿了一顿,嘀咕着披衣起床:“……我去看看。”

莫少离从他胳膊弯里面伸出个圆圆脑袋,抓住他手:“我跟你去。”

冀燕然想了想,甩手把他摁回去,径自起来出了门。

院内并无一点动静,鸡不鸣,狗不吠,唯有风声盘旋天际,天上的云彩像被耘锄犁过一般,漩涡似的层层堆砌,排列的煞是浓密

南山上竹影飘摇,隐隐黑雾弥漫,自上而下倾斜。

……果真没有料错,有妖气。一股浓烈的熟悉气味飘过鼻间,冀燕然眯了眼,手指头一捻捏起来一株火光,刚要施放,却听见莫

少离趴在床上小心问:“没全刮跑罢?”

冀燕然连忙收了法术,巴巴跑到墙根下,翻开那个倒过去的大簸箩,两三把把撒落了满地的干果胡乱收拢了收拢:“没有!”

眼看那头黑气快要铺泻到山脚,冀燕然轻巧翻上墙头,手掌翻动,细细密密的青丝笼罩小院,交织成结界网,浓浓妖气霎时像触

到了霉头,狼狈越过此处,从四面八方散了出去。

“这次先饶过你,等我哪日归了山……”

冀燕然抬眼见散没了踪影,才略略放心,纵身下来进了门。

“你说啥?”莫少离听见门响,骨碌翻个身要起来。

“没啥,”冀燕然上床搂好他,“睡觉。”

他手冰冰凉,毫不吝惜的直接伸进自己单衣里面贴肉放,莫少离有些受不住,于是伸手过去攥住帮他暖。

两人鼻息交错静了一会,莫少离忽然开口问:“冀燕然……你家人呢?”

冀燕然闭着眼:“怀里呢。”

莫少离脸红,“不是……是你家里……你也有姐妹兄弟的吧?”

冀燕然不做声,莫少离等了一会,忍不住用胳膊肘捣捣他,冀燕然却好像不耐烦了,一把松开手,扭了脸冲外睡。

莫少离便不好再问。外面的风好似止了,剩下片狭长影子,活像张捉妖的道符,横在窗棂上。

天师说:“你喜欢他?”

莫少离情急之下连连摆手:“没、没,我……”

天师嗤笑,招魂幡握一握,指指他胸口:“是心里话?”

莫少离垂了头,半晌才鼓足了勇气:“我想跟他过日子。”

天师不说话了,眼睛从莫少离头顶看下去,集市上阳光挪移了一两寸,鲜艳了三四分,身后茶棚里的客人来了几个,又走了几个

。直看到碗里茶没了热气,水浓墨的如影子时,天师坐下,招招手让他走近来,又把胳膊架在他肩膀上,压低了。

天师说:“状元大人好。”

莫少离一愣:“啊?”

天师嘘口气,双手又拢进袖子里:“状元命无比金贵,百年只此一个,可惜那妖怪恐无福消受。”

天师说:“要么你放弃状元。”

天师说:“要么你放弃他。”

莫少离忽然觉得自己直不起腰来,兴许是弯的太久了,背后生出一片难以忍受的焦躁,眼前抹着乌青,有人的容貌声音正从那里

面逐渐剥离出去。

天师望向熙攘街头,微微把眼眯起来,自嘲似的笑笑:“其实……说得轻巧,谁又,放得下呢?”

谁又……放得下呢?

莫少离轻叹,侧脸过去看冀燕然已经睡得熟了,悄悄地把手环过去,静静搁在他腰间,才睡着了。

第五章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去镇里的路上,就听见早起从外头回来的人说,邻村里似乎闹了妖怪,鸡鸭牛羊没了一片,听说连带着一个

起夜的年轻后生,都没了踪影,现在报进了镇衙门里,正派人找呢!

莫少离留了意,想起昨天突来大风,本想过去详细问几句,又想起来自己家里那只也是妖怪,总感觉有些对人不起似的,便低了

头,讪讪过去了。

前些天接连下了两场雨,今日里阳光倒好的出奇,莫少离走后,冀燕然在床上翻来覆去躺的腻了,干脆将那张小木板床搬到了屋

外太阳地里,趴了一会又觉得热得受不了,又挪回了屋檐下面荫凉里。

这几天里总算逮住了机会让莫少离围着自己任劳任怨,只是看那个人早出晚归的忙活,自己却不好张开嘴再赖着他了。闲得无事

就近捡了一根小细竹篾子,就着细沙在地上练来练去。

一会烦了,仍不见那人回来,冀燕然抬头愣着眼看门外高低不平的黄土棱子,有人踩过去凹陷了一块,里面汪着绿水。绿水倒映

着的是南山,山林里常年郁郁葱葱烟雾缭绕的所在,那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昨天那起妖怪,便是自那里出来,自己清楚得很,若是没有自己,第一个被卷走吃掉连渣都不剩的,就是这住在山脚下面的莫少

离。

这种事情还会发生几次?

自己还能在他身边多久?

冀燕然撇弯了竹篾,倏一松手,看那翠绿的细条自己又弹起来,颤两颤。

——放他自己在这里绝不是长久之计,若非那人胆子小,怕的要死,自己早就用尾巴卷了他回去,再也不放出来。

正琢磨的认真,冀燕然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提着袍子走进来。

那人先是冲着门里面张头探脑,看见东墙下匍着个人,于是气就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抬腿就是一脚:“怪道说学堂里几日不见你

身影,又有人传说你给妖怪吃了,我才来看看你,你却在这里不知好歹的晒太阳!”

冀燕然没防备,被他一脚踹到肋骨,整个身子歪了下去,疼得直喘气。

那人再要踹第二脚时发现不太对,俯下身歪着脑袋看他:“哎?——你是谁啊你?”

冀燕然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拿脚踹,怒火烧上心头,他呼愣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掼了那人的脖颈就往床板上摁,拳头落得又准

又狠,就听见下面杀猪一般的惨叫浮上来。

刚好莫少离回来,前脚刚迈进门槛就吓得退出来,躲在门外看愣了眼,直到底下那人拼了命扑棱着胳膊向他求救:“少离救我!

少离救我!”

那人撩着披下来头发胡乱往上抿,躲在莫少离后面跟冀燕然瞪眼。冀燕然眯了眯眼睛,发现这人跟莫少离年纪相仿,比他高些比

他壮些,模样倒跟他有些相似,便伸手拽了莫少离过来:“他是谁?!”

那人好不甘示弱,两手攥了莫少离的手腕不放:“你又是谁?!”

冀燕然眉毛一横:“我是……”

莫少离急了,把怀里刚买回来的黄桥烧饼塞他嘴里一个,硬生生堵下来那后半句话,回首指着那少年压低了嗓子说:“不许胡来

!……锦文是我舅舅家的,我表兄!”

顾锦文,城南顾家的独生公子,家里开着几间小染坊。冀燕然看看他从头到脚一身华贵打扮,又看看满脸穷酸的莫少离,怒气又

涨了几分:“——原来你就是顾锦文?!”

莫少离不理他,从井里打上水泡了手巾给顾锦文擦额角,擦完了还凑过去小心吹。冀燕然看在眼里,火在心里,阴着脸走过去拉

着他指指自己屁股,说我后面还疼着呢。

顾锦文一愣,瞪圆了眼睛看他俩,莫少离红着脸一脚踹冀燕然小腿上:“……疼你还跟人打架,活该啊你!”

冀燕然怒,指着顾锦文的鼻子吼:“是他先动手的!”

顾锦文完全不甘示弱,撸了袖子站起来要吼回来:“老子动的是脚!”

冀燕然学他撸袖子:“再嚷老子给你咬断!”

顾锦文又一愣:“啊?”

莫少离被他们俩夹在中间喘不过气,抱了头往前钻,胳膊又被其中一个拽着拉回去,顾锦文贴面拍桌子:“他到底是谁?!”

小书生疼的倒吸凉气,他来不及说话,冀燕然已经挡在了他面前,右手攥住顾锦文的手腕,眼神冷得怕人:“放开他。”

顾锦文就觉得自己手腕上好像放化了一两冰,凉的透骨,顿时整条手臂都几乎没了知觉,他恍然支持不住,身子冷得缩成个团儿

,嘴里还兀自不肯服软:“……你做什么!……你你你这是什么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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