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记——冬小树
冬小树  发于:2012年0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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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问乡里是否安好如故,南山是否安好如故,那些竹子是否安好如故,那人是否……安好如故。

心里的欲念似胆小的蛇,露头遇见一阵凉雨,想知道的分明就在眼前,却又隔了一场薄雾,就迟迟不肯探头出去。

莫少离定了定神,转手又写给顾锦文,吩咐他闲暇时候去照料照料自己旧居,扫扫门前落叶,点点屋后败竹,还有看见了什么变

化都要给自己一个回应,包括……如果遇到了什么人。

可是何必这样自欺欺人?但凡自己写一封信,只让人送到南山脚下,搁在自己桌上,那人必能看得见。

于是莫少离搁了笔又提起来,提起来又放下,最后使劲顶了眉心,望着桌上白花花一团雪花宣纸,直盯得那细腻纹理都快要燃烧

起来,仍然写不下一个字。

就从下雨那天算,有条蛇无意间钻进自己的袖子里起,再到二人分开,此为三个月有余。

从温书代考到乡试,乡试到会试,会试到揭榜,揭榜到进京,进京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对着一厚卷的纸提笔不语,林林总总算起来

,又已过了多少三个月?

却仍然连一点音讯也没有。自己先后发了几封信回去问舅舅舅母安好,也曾单独写给顾锦文,词里行间多少次试探,但收回的总

是些勿挂,一切都好,而偏偏对自己最想知晓的那人只字不提。莫少离掩了面,把书信整整齐齐叠好放起来,实在忍不住便要亲

自写给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神通广大,一日千里,当初既然能跟随自己上状元楼,现在为何又不再来了?

就算自己当初答应过他,如今夺魁还愿之后却没能即可回家与之相聚,冀燕然你莫不是已经改了动不动就爱急红眼的惹火性子,

抑或是……根本已经忘了莫少离是谁?

现在独剩自己一人在此,饱受相思苦。

莫少离叹口气,伸手要茶吃,抬头看见小丫鬟抿嘴吃吃的笑,便觉得奇怪,“怎么了?”

小丫鬟笑着转身把架子上的圆镜子取来捧给他:“大人您照照就知道了。”

原来眉顶上圆圆一颗红印子,莫少离也笑了:“不过是刚才用笔硌的。”说着便要用手去揉,小丫鬟却冲他摆摆手,又笑起来:

“我们家乡里管这个叫相思印,印的越红,越圆,越深,就越相思,只是不知大人您,相思的是哪一个?”

莫少离倏然静默了,镜子里的自己两鬓梳的有些松散,张牙舞爪扯出来一些须藤似的头发丝,清清淡淡的五官,清清淡淡的性子

,就好像是清汤挂面,即使现在盛在玉碗里,也不见得会勾起人多少食欲来,更何况当初?只想不透那个人,白生了一双勾魂夺

魄桃花目,怎么就能看入了眼。

冀燕然那时候说过,其实你身上也就这点阳气可以迷恋了。

当时茅屋外,草檐下,他搂着自己坐在院里石磨上,身下簟纹如水,听四围传来低吟浅唱。

自己并不知这‘阳气’究竟所谓何物,只是每次都挣扎不开,只好眼睁睁看他捞住自己脖子,面贴面,嘴对嘴,耳鬓厮磨,唇舌

交咂,地方本就不大,两个人更是要叠在一起,从头到脚,无一不触及,无一不抚弄,轻轻吮吸,细细咬噬,那是只觉得既害怕

,又贪恋,既陌生,又甜美,时不时也会本能的伸出胳膊去抱住他脊背,肌肤间相互摩擦,染上一片粉红,开出三朵桃花,几分

凉,几分暖,几层暧昧的薄膜笼下来,似罩上一层挣脱不开的罩子,直到那人抬起头来喘口气,头发丝从一侧哗啦啦垂下来,铺

满一脖颈,又蹭得发痒。

而最后,他竟埋首在自己胸怀里,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调笑,又似自言自语。

他说,“莫少离,你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招人喜欢。”

莫少离对着铜镜子不禁红了脸,似乎里面正上演一出活色生香春宫戏,连忙到旁边盆盂撩了两把凉水,忽然又想起来冀燕然曾说

过,自己身上有股墨香最好闻,就把鼻子凑到肩膀上,仔细嗅了嗅,好似真的有些香气,但再嗅过去,却已经淡到没了。

送信的家丁问:“大人,这……”

莫少离又从他手里抽过来那信封,对着日头望了望,重新交还给他:“这封,就放在南山脚下小茅屋里,只要显眼些,随便什么

地方都好。”

家丁摸着那封信薄如蝉翼,里面好似根本没有东西,虽然知道状元爷的旧居是在那山脚下小茅草屋,但是此番送信给一个空屋子

,也有点……说不过去了。于是试探着问:“放在空屋子里,倘若被风刮了……依小的看,还是一并交给了大舅爷,烦他费些神

转达可好?”

莫少离摇摇头说:“不必。”

而后想了想又嘱咐到:“出去京城,务必日夜赶程,快马加鞭,若有什么结果,一定,一定,一定要痢疾回报,回来重重有赏!

第二天莫大人在床上就开始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四天莫大人在史阁里魂不守舍,墨点几乎要滴到竹简上。

第五天莫大人在午门前无精打采打呵欠,脚步蹒跚站不稳,被负责纠察的御史看见记了下来,一直跪到太阳爬到正头顶,才准获

释回家,让一众同僚看尽了笑话。

第六天礼部赵侍郎大人做寿辰,发帖请了朝内众大臣前去赴宴,莫少离实在没大精神,但碍着面子也准备了礼物叫人送过去,可

是赵大人断断不肯,竟然亲自坐了轿子登府叩门,把个要蒙头睡觉的莫少离硬生生拽了过来。

“莫大人现在是天子座下红人,莫非是不把咱们这些小打小闹的场面,放在眼里了罢?”

酒过三巡,赵大人纵然性子爽朗不拘小节,借着酒劲把这话挑出口也是因为吃味,莫少离赶忙起身赔礼:“岂敢岂敢,学生近来

身体偶有不适,不怎么太敢喝酒,只是怕扫了大家的兴。”

赵大人捏着酒杯笑:“其实早就听说,莫大人家乡有座南山,山里住着神仙,遇神仙能得状元,而莫大人不仅中了殿试头魁,而

如今一路春风更是让我等好生羡慕,看来定是遇见了那神仙无疑了!”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莫少离的脾气,于是纷纷大着舌头问那神仙姿态相貌,感叹今生怎么不得遇见一回,甚为遗憾

。莫少离听了没反应,托着腮望庭外枇杷树上喜鹊打架,一会也笑起来:“你们想知道?”

众人却皆静了下来,鼓着眼泡看他,赵大人为主人,忙令人斟了酒,递给莫少离。

莫少离慢悠悠旋转那小白瓷杯,放嘴边轻轻抿了口:“那人身材极高,细长骨架,桃花眼,一头乌发,急脾气,嘴巴颇坏,脑筋

却极简单……生的倒是这世上少有的好。”

“那天山里连着下了好几场晴雨,他钻进我袖子里躲雨,我拿石头丢他,他又跟了我回家去……”

他静静地说,堂内人就静静地听,带点甜蜜抑或辛酸的过往,不加任何修饰,清清白白化作成一幅画卷,从莫少离眼里心里流淌

出来,铺泻出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丝竹,器乐,戏文,一切的嘈杂喧闹皆被抛向凡世外,独留南山脚下,翠竹林

里,一室私语,一卷传奇。

莫少离喝得酩酊大醉,后来被赵大人遣轿子送了回来,后来听扶他回来的那小厮说,莫大人一路上颠来复去念叨的就一句话。

小丫鬟紧张兮兮的问:“啥话?”

小厮挠挠脑袋想了想:“冀燕然,你不过是只爱哄人的妖怪罢了。”

第九章

而后整整一月余,直等到顾锦文一家装点整齐进了京,莫少离一大早就收拾妥当派人去迎接的时候,那送信的衙差仍是一去无踪

影,莫少离曾两次梦见冀燕然现出原形,飞舞在天上,一霎那,整个京城乌云密布,大雨磅礴,翻江倒海,巨浪滔天……

醒来浑身已经汗津津,衣裳全湿漉漉贴在身上,揉着太阳穴才想起来今日刚陪着文阁老看了《水漫金山》。

总之,冀燕然连同自己写的那封书信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

接下来总还是要强打精神给顾老板一家接风,本来是计划着要将他们接至府中长住,但舅舅说这些年小有积蓄,加上莫少离这大

半年来送回家的封赏,完全能够在京城置办房产,便不用他再操心。

于是在当日家宴上,觥筹交错间,顾老板坐上了太爷位,端起来酒杯喝红了眼圈:“我顾某人,此生何德何能,养得出一名状元

,不管是天赐洪福,或是祖宗荫德,再无憾矣!”说完一杯饮尽,似乎终能卸得下大任,再坐下已然醉了。

莫少离亲自扶了他去歇息,到床前还被他一直抓着手,喝醉了,又上了年纪,颠来复去地总那一句话:“少离,这些年委屈了你

,你不欠顾家的,早已不再欠了……”

莫少离知他是心里话,眼眶湿了又湿,起身答应,仔细替他掖好被子便悄声出来,刚关好门,发现顾锦文站在走廊拐角处,倚着

那漆红柱子,笑着看他。

“我猜,你一定有什么话要问我,是吧?”

自莫少离走后不久,村里开始就有孩童失踪,最开始还以为有贩人的强盗,于是集结了数名强壮的村民来回放哨守岗巡逻,但是

完全不顶用,且事情越来越蹊跷,后来竟然连成年村民都会莫名其妙的消失,还都是在夜里,鸡不鸣,狗不叫,静悄悄的根本无

人知晓,最后终于在南山里发现被啃食干净的人骨头,才发现分明就是妖怪所为。

顾锦文神情凝重:“现在家家闭门闭户,日不敢作夜不敢出,镇上先后请来几个天师进山都没再出来,只好在堂前都摆满了菩萨

佛珠供果香烛,祈求能驱邪避灾,全家平安了。”

莫少离听完惨白了一张脸:“……这不可能!”

顾锦文摊了双手,“说实话,你走后第二天一早我就见了他,他似乎只是心里不太爽快,找上门来硬要替你出头,对了,”然后

又伸出三根指头:“他说他只等你三个月。”

莫少离脚步踉跄,伸手抓了他衣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顾锦文一愣,紧接着没好气的说:“难道不是你们两个约定好的,我夹在中间算个什么?凭什么又要我来多嘴?”

莫少离没了话,放了他就往外跑,顾锦文忙一把扯着他,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莫大的冲力迎面袭来,差点把两人一起掼到地上

,莫少离爬起来猛甩袖子甩开他:“你还要拦我到何时?!你们还要误我误多久才算够!”说完掉头就跑了出去,小身板很快融

进夜幕里,直至很远很细碎的脚步声再也传不回耳朵里,顾锦文才起身,撩撩袍子拍拍手,站在原地冲那个方向望了好一会,才

笑了笑:“其实这才是你心里话吧?……你说说那家伙,除去一副臭皮囊,还有什么好?”

莫少离在宣武门前直挺挺跪了一夜,守夜的小太监出来探了三五次,虽然看他在冷风里抖得可怜,也不敢贸然就惊动皇上,只好

赔笑劝他回去明儿一早再来,莫少离也不听,梗着脖子铁了心咬着牙说有事请奏一副雷打不动死荐轩辕的模样,把个胆小的太监

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蹦跶。

皇上起来的时候听见传报倒吓了一跳,此刻刚入了初冬,后花苑里的叶子都恹恹地帖服在土里化了草木灰,莫少离就跪在上头,

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小手通红,两鬓上还结了些许霜花儿,忙忙命人打了热水灌了暖包给他抱着,又接续灌了两三碗红姜汤,眼

看着莫少离自己哆嗦了好一阵才能说出来话。

然而头一句就是开门见山:“臣……家乡突遭劫难,民不聊生……所以……恳请圣上恩准回乡探查,一平妖患!”

白气儿熏化了屋檐上的冰碴,字字含血,句句带泪,瞧他最后四个字几乎快要咬碎了牙,皇上突觉无奈,坐下来,又摆摆手。

“准了。”

早早就有人快马赶来通报,皇上福泽荫厚,命状元莫少离大人奉旨回乡探查。

莫少离披星戴月,下轿的时候天际刚刚微露鱼肚白,村里乡亲们挑着灯早已经在村口等候,放眼望过去,倒像是立起一堵薄薄的

墙,上面影影绰绰绣着点星光闪动。

“早几个月就已经封了山,就连那边现在也不曾去了,大家都挤在一处,甚至连地也荒废了。”老村长脊背看起来更加佝偻,手

里捏着长了铜锈的老烟管,垂下来看不见颜色的旧丝绦。

莫少离点点头,亲自下去扶起来他,回首环顾一下前后,这才一年有余,村里有些后生个子窜的很高,懵懵懂懂站在前排不知所

措,连自己也快认不出来,他们身后是不愿见人的农妇,互相靠着无声啜泣抹眼泪,老村长叹口气:“这几个月来还好些,并不

再丢什么人,连那些牲畜都好好的圈在院里不少一只,只是原来那些没了的……我们也曾几次进山寻过,谁知那走了几十年的老

道都变了样,特别是山头上窜出来的黑云,我们看得真——倒像是两条龙王扭缠在一起打架,骇人的很……那雨是说来就来,斗

大的点子砸的死鸡,一行人若不是退得快,差点都困死在山里头,从此我就叫人封了起来,再也不敢过去了。”

莫少离听得眼眶发涩,村里一路向南通往南山,往里就是绿竹夹道的清隽小路,春浮香,夏揽风,秋积红,冬裹银,一直伴着自

己苦读了十几个春秋,而如今……

于是扬手让随性的人把车马上的东西全卸下,都是些银两,布匹,还有日常过活所用之物,看着手下人忙着散财济民,他回头握

住老村长的手使劲摁了摁:“此事或许与我有关,因我而起,我这就去将它平息,保证再不霍乱,请村长放心。”

村长霎时热泪盈眶,赶紧重重点点头,继而抬起袖子抹老泪,过后忽然反应过来,细细思索那话似乎说的蹊跷,而此刻,却早已

不见莫少离踪影。

莫少离再次进了南山,这一别已经一载有余,望着满山竹子依旧,凌霜傲雨,青翠修长,忽然又想起来往昔自己抱着书虔诚钻进

山里,梦想以后有朝一日步步登云,必要带上全京城最好的画师,一了心愿。

而后就是功名成就,荣华富贵,治国栋梁,入朝时意气风发,告老时衣锦还乡,千古青史上必留下‘莫少离’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能引世人称颂。自己住在茅草屋里,夏不避蚊,冬不遮雪,而这藏在心底里头犹如长明灯一般的抱负与狂想,总能伴他捱到春

暖花开时。

直到无意邂逅到那个人,袖子里一凉,心里更凉,莫少离眼一闭,从此是否就甘心随他堕入那层层叠叠无止尽的漩涡当中去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竹林尽头,天逐渐亮,林逐渐深,刚进来时的明快的青翠,已经化作浓郁的湖绿,天光投射下来,踩在脚底

好似是密集的鼓点,映衬着心里开始翻腾的潮浪声。

前面已经没有路可以走,周遭静得似乎还在没睡醒的梦里,却又听得见围绕成一圈又一圈的,好像是喘息声,心跳声交杂起来的

响动,流动过眼前,却捕捉不到。

莫少离站定,冲着某一方向轻轻喊:“冀燕然,你出来吧。”

竹林倏然晃动,摇碎了一地光影,头顶上恍若有鸟飞起来,莫少离仰头,只看得见根根翠竹披着青霜,高耸入云,消失在顶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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