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裙边是童子,冲天小辫,稚嫩面孔,白胖小手提着有他半身高的糖葫芦,笑得分外甜美。
孔雀堂,丁坟。
那年轻男子站在三人后面,看着他的眼神复杂至极,苏鸿简直想抚额长叹。
温家四子,温凉。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杜悄悄和丁坟都是兵器谱上排名前五十的人。罗宋和温凉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他眼风扫了一下陈俞幸和古砚,后者似乎显出颓势,他稍稍有了自信,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的四人。
杜悄悄打量了他一番,娇笑道:“苏公子的模样实在是叫奴家喜欢,不若咱们来会会吧!”说罢手一张,漫天银针就飞了过来。
苏鸿脚尖一点,忽地旋身上空,堪堪躲过了针雨。他长剑向下一挥,一排针又回转过来,四人纵身躲过。罗宋低沉着声音道:“
好一招‘云破月来花弄影’,果然尽得韦夫人真传。”说罢,欺身上来,一双骷髅手直直插过。苏鸿心念一动,软剑缠上罗宋的
手,绞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偏头躲过丁坟的糖葫芦,打趣道:“小孩子自己吃就好了,哥哥不要的。”
丁坟嘿嘿一笑:“老爷子长你二十几岁,你还敢称自己是‘哥哥’,小没规矩的。”说罢,那糖葫芦长了起来,直戳向苏鸿后颈
。苏鸿抖开长剑,轻身一跃,又躲了过去。他身影在空中跃了几下,又躲过杜悄悄几针,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瞟着温凉。
他一直没有动。
温家和他家是故交,温凉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性格孤僻,少有奇才。当年温老爷子立温问为下代宗主时,他负气离去,没想到今
日在这儿碰到他。
温凉的毒,非常毒。
温凉慢悠悠地朝他走来,他心微微一沉,袖中有东西就飞了出去。
烟雾席卷了整个院落,他掠向陈俞幸的方向,低声道“快走”,伸手一抓,却扑了个空。耳边传来打斗声和低吼声,他正在分辨
,一股气蓦地冲了过来,刺得他一个趔趄,倒退了几步,撞到一棵树上。
眼前烟雾渐渐散开,他看到四下仰躺着的侍卫,以及分别趴在不同方位的三个人,似乎都受了很重的伤。陈俞幸站在中央,偏西
的日光落在他的眼里,一片血红。
苏温存站在苏鸿旁边,不像负伤的样子,却也不上前,只冷冷地看着。他右边的铁手微微有些弯曲,显得突兀可笑。
温凉站在陈俞幸面前,俊秀的面孔上蒙了层慌乱。陈俞幸的曈目里跳动着疯狂,仿佛一触即发。
他手上拽着药粉,却不知道该不该撒。
似乎什么药对这个人都没有作用。
时光在对峙中悄悄移走,日影在人身上暗暗地流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陈俞幸血红的双眼和青筋爆出的手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分分秒秒转瞬即逝。
春风吹动树梢,带来沙沙的脚步声。
环佩叮当,是清泉在低唱。
银红色的人影施施然靠近,春风和睦的表情没有一丝惊讶。那双深深的瞳孔,落在了院子中间。
青年武士转头,双眸如嗜血的兽。
郡王微微一笑,稳稳地立在小径中。
陈俞幸低吼一声,掠向陆华亭。温凉急急上前。然而那身影快如闪电,只一瞬就落到陆华亭面前。
一步,他停了下来。
温凉等人呆住,苏鸿攥紧拳头,苏温存不动神色。
一口血从陈俞幸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洒在陆华亭衣衫上。
残阳如血。
第七章
陆华亭垂下头,浅浅的夕阳在青年的脸上流着斑驳的痕迹。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如何处置这两个人,如何防备已经有
疑心的人,等等。
然而此刻,他什么也不想做。
他只想看着。
陈俞幸一向不大做梦,更是甚少梦到父母。这一次晕过去,他竟罕见地梦到了双亲。
他小的时候,较一般的孩子要木讷些,到了三岁还不太会说话,双亲常常唤他“痴儿”。他父亲闲时高兴,写了一副“信道痴儿
多厚福”在他卧房中,竟不以小儿痴傻为意。
只有那一夜,母亲抱着他,泣不成声,呜咽着道:“这孩子老实全无心机,往后爹娘不在,可叫他怎么办。”
父亲抿着嘴,握着他的手,深深地看着他,慢慢说道:“记着,幸儿,爹不要你做什么,至纯则至强。天地万物,只守其一,即
是最强。”
他瞪着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双亲。流苏的倒影垂落在他的眼帘之上,轻轻摇曳。
梦境突然一转,跃到嵩山少林寺中,宝相庄严。万千佛语在他耳边环绕,皆是一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禅机深深,直达耳膜。
他想要说话,眼前的景色又倏然一转,披着银红色袍子青年含笑望着他,伸出了手:“你一个人在那干什么呢?过来罢。”他不
自觉向前靠了一步,后面忽然有森森梵音:“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银红色身影仍旧伫立,在昏暗的背景下突然暴涨,蓦地席卷而来。
他猛然惊醒。
斗室之中,银辉铺地。梦中那一道身影,此刻正靠在窗棂边,将他望着。
陈俞幸胸口一窒。
陆华亭也不看他,手指径自敲着窗扉,缓缓道:“醒了?”
陈俞幸没有答话。陆华亭移过头,踱到他跟前,摸着他的脸道:“敢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不叫你吃些苦是不行的。”说罢,手
指移向他的颈侧,蓦然笑道,“这天下没有我陆华亭想要而要不到的,你也不能例外。”
陈俞幸冷冷地看着他:“怕不见得。”
陆华亭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陈俞幸垂下眼皮:“在下的功夫就算杀不得王爷,至少还能自裁。”
陆华亭一愣,浅笑道:“这么说来,你的功夫是个麻烦,不要也罢。”
陈俞幸闻言,不禁有些讶异地看向陆华亭,对方挑起嘴角:“我只要你。”
陈俞幸愣住,忽地一笑:“王爷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爷即是这江南八百里地的领主,草民自
然是王爷的臣民,又何烦王爷如此大费周章?”
陆华亭低头看着他,手指轻轻摩挲上他的唇,笑道:“平日里不好说话,看着像个老实的闷葫芦,一开口能把人气死,光凭这一
点,我可就不敢说你是我的。况且,”他漫不经心地将指尖从陈俞幸唇角向上流连,“这天下的土地和臣民,也全然不是姓陆的
。”
说罢,他的手指已经移到陈俞幸眼角,顺势蒙住了他的眼睛,轻声道:“你再歇会,那药性烈,你又强逆着它,已经伤了元气,
现下一时提不起内力也是正常,将养一段时间即可。只是这段时间不要再折腾。”他凑到陈俞幸耳边,喃喃道,“我要一个完整
的你,在我身边。”
陈俞幸一时觉得四肢百骸都似脱了力,又酥又麻。他狠命咬住嘴唇,尽量稳住声音,冷冷地问:“王爷是什么意思。”
陆华亭低低笑出声:“你还不明白吗?”
“恕草民驽钝。”
陆华亭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没关系,我会让你慢慢明白。”
半夜,整个梅岭的寂静被一声惊呼划破。随即,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山间亮起。整个庄院顷刻间就由寂静转入喧闹。
王妃临盆了。
苏温存抱着双臂,瞥向窗外来去匆匆的下仆。他身后的木桩上,用透骨针钉着的,正是前几日试图带走陈俞幸的苏鸿。此刻他被
钉在桩上,四肢的血已经干涸,身上的鞭痕纵横交错。
他踱回屋子中央,用手中的皮鞭挑起苏鸿的下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苏温存冷笑一声,略带嘲讽地问道:“如此招待,不知苏
二公子满意否?”
苏鸿费力地抬起眼皮,轻笑道:“甚好,叔父待侄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苏温存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少给我假惺惺的,我最恨的就是苏家人这点。再给我装,小心我把你的脸皮给
揭下来。”
苏鸿懒懒一笑。
苏温存冷冷地盯着他,蓦地绽开一个笑容:“我恰巧忘了,苏二少对脸皮这东西向来不大在意的,不过,若是倾国倾城的苏大公
子的面皮,恐怕分量就重多了。”
苏鸿眉头一蹙,复又垂下眼皮,缓缓道:“叔父说笑了,侄儿没用,落到了叔父手里,可不代表侄儿的兄长父亲和侄儿一般没用
。叔父想用激将法,可未免欠考虑了些。”
鞭子“啪”地抽向他,在密布的血痕上又添了一道。苏鸿眉头也不皱一下,懒懒地道:“叔父也真是的,我小孩子说话不懂得礼
数,你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呢?”
苏温存握着鞭子,狞笑道:“好侄儿,你也不要怪我,实在是你叔父这些年练功伤了身体,脾性大不如以前。你就多担待些。”
说罢,停了手,笑道,“我怎么给忘了,拿你去要挟苏家老头和四大家族,似乎最有效不过。”
苏鸿猛的抬起头,目光利剑一般地射过去:“偷袭阿西的,是你!”
“哦,怎见得?”苏温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处心积虑要报复苏家,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从我或者阿西下手,况且阿西中的是昏黄岛的独门毒药‘不归’,除你之外
,不作他想。”他放低声音,“前些时日昏黄岛刚受重创,岛主闭关,教内事务事务由你代管,故你有大量的机会在江湖游走部
署。怕只怕白盟主的死也和你有关。你们劫了阿幸,我和阿西也失踪,现在江湖上有传言是我和阿幸联手杀了白燕山——不消说
,这消息也是你放出去的。”
苏温存冷笑道:“像这种漏洞百出的传言也有人拿出来攻击秦氏楼,是江湖人早就有心扳倒这位武林神话了,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
“若不是你散布出去,说当年陈负云有苏家地图的秘密是白燕山泄露的,阿幸此番乃是为父报仇,因此联合我对白燕山出手——
至于那‘不归’,你竟然好意思说是你们岛主给我们的,不怕惹恼他吗?”
“现如今还没有什么值得我苏温存怕的。”苏温存执着鞭子,冷笑道,“你倒果真有几分能耐,我瞧你这身功夫也着实好得很,
人也聪明,只是性子太过鲁莽,这点我倒很欣赏。”
苏鸿瞥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承蒙叔父抬爱。只是小侄有一事不解。您凭什么确定抓了一个小侄,就能要挟到苏家?”
苏温存低低笑道:“原来连你都知道你父亲的性子。不妨事,对你父亲没有用的招式,对你母亲和兄长来说,恐怕要管用些。”
苏鸿瞳孔一缩,苏温存眯着眼睛道:“别急,你问了我那么多,总该礼尚往来一下。你那不是苏家功夫的几招,是从哪里来的?
”
响彻别院一夜的喧哗随着一声尖细的啼哭声霎时间停止。
陆华亭端坐在大厅中,手边是早已冷掉的茶水。张管家垂着手站在他旁边。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来:“王爷,不好了,娘娘失血过多……”
陆华亭站了起来,侧头唤道:“张伯。”
第八章
白家灵堂。
白晚独自一人守着灵堂,两根笔直的蜡烛也烧出了泪。她跪在白燕山的灵牌前,默默地向火盆中投下一沓纸。
一阵风吹来,吹得堂前白幔飘飘,如两条沉甸甸的冤魂。
白晚抬头看了一眼,心下一紧,眼中就滚下泪来。
忽然,她感到旁边一动,不禁跳了起来,心仿佛要蹦到嗓子眼里——
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
来人也不管她,径自朝灵牌走了两步,也不行礼,只低声道:“许久不见,竟已阴阳两隔。白盟主,个人有个人的因果,望你路
上走的平稳些。”
白晚仰头看着他,冷冷地问道:“敢问前辈可是与家父有旧?”
那人回头,笑道:“称不上。只是白盟主与在下有些嫌隙,今日听闻是白盟主头七之日,不妨过来看看。”
“死者已矣,望前辈大人有大量,放弃旧时恩怨。倘若不肯,前辈也不必勉强自己前来。”
那人打量一番白晚,含笑道:“白盟主倒有个不错的女儿。放心,在下今日前来不是寻衅的,仅仅看一眼就走。”说罢,朝灵堂
外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盟主,十五年前的事,你自个儿下去和负云兄解释吧!”
白晚脸色一变,刚要开口问话,只觉一阵风过,那人已经杳无踪迹。
灵牌前的烛火已被吹灭。
白晚只感到一阵寒意爬上了她的肩背。
一泻月辉洒在苏静思苏大人正在办公的手上,庶几,他放下笔,皱眉向着门外道:“不是对你说过不要乱动吗?伤口再裂开了,
我可没有办法把你送到休与山去。”
门口站着的人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已经三天了,鸿儿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担心也没有用,以你现在的样子,能有什么办法?”苏静思顿了顿,放柔了声音,“你也不要太着急,鸿儿机灵得很,况且清
河王心里很有计较,看在苏家的面上,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听的人似乎并不接受这种说法:“我这几天总感到有些不对劲……我不是怕他落在清河王手里,我是怕他落在苏温存手里。”
苏静思脸色变了变:“你说什么?”
“我中的‘不归’,是昏黄岛独门毒药,苏温存又是昏黄岛左护法,江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贸贸然对我们两出手?”
苏静思喃喃道:“若是他,麻烦就大了。”他皱起眉,道,“总之我已经派人送信给你父亲,你先安心养会身子,等他来了再重
做打算。”
“你叫我怎么安心!”门口的人突然提高声音,“三天以来杳无音讯,倘若他真的遇上苏温存,恐怕……”
苏静思站起来,朝他走了过去,刚要伸出手,又垂了下去,眉间隐隐有了怒气:“平日里十个人都算计不得你,怎地一碰上苏鸿
的事,就这么……你放心,苏温存若抓到他,定然要用他威胁我们,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至于皮肉之苦……他不是怕那东西的
人。”
对面的人听罢,静了一会,缓缓抬起头,月光下的面庞绝魅而冷酷:“倘若真是如此,我定要将苏温存挫骨扬灰!”
苏静思一怔,定定地看向他,直到下仆的脚步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只见那仆从躬身缓缓地报告道:“禀告大人,清河王殿下的夫
人昨夜殁了,据说是小产。”
自从陆华亭走后,陈俞幸一直无声地躺在床上。
他功力已失,手脚的力气却是恢复了,站起来走动走动也是可以的。自从温凉禀明他的情况后,陆华亭便撤走了门外的护院,只
留下两个仆人侍候,并嘱咐他可以随处走动。
然而陈俞幸一点也不想动,一方面是本身就懒怠走动,一方面自己又武功全失,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即便能走出房间,却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