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答话,我心一沉。
正要朝我走过来的夏凌云和唐明也愣了愣,停在原地,察看起来。
血腥味里还掺着一丝丝酒香,我慢慢寻过去,在人堆里找到淳于,他看见我,虚弱地笑了笑。
我心中狂喜,把他抱在怀里,听他轻声道:“酒囊里给你背的庆功酒,可惜都漏光了。”
“等你伤好了,再酿给我喝。”我笑道。
“你喜欢吗?我总觉得不喝酒的将军,不够豪气啊。”
“喜欢啊,你的酒,有多少我喝多少,以后我打了胜仗,只喝你的酒庆功好不好?”我笑着把淳于抱起来,他原本握在手里的酒
囊滑了下去。
“淳于!”
“将军,我叫淳于嵬,可惜只能看着你打一次胜仗……”淳于走的时候,眼神很柔和,嘴角还有笑意。
五千人只活下来三百人,打扫战场之后,我让大家在营地里遍插旗帜,又做了很多火把插在各处,做出有大军来援驻扎的样子。
此役后朝廷封我为致果校尉,不久后又升迁至宁远将军,身边多了一群出生入死的兄弟,红衣黑甲,每个人都背着一只酒囊。
“我们三百人要叫什么,龙家军?”夏凌云微微皱眉问我。
唐明还是冷冷地不说话,反倒是种冰笑起来:“反正是龙将军的亲兵,就叫这个。”
我唇角一勾,摇摇头:“我们是兄弟,不是上司和下属,不需要叫这个名字。就叫背嵬军,我每次打胜仗,都要淳于看得见。背
嵬军里有想自己带兵打仗或者另谋前程的,都可以跟我说。”
在边关呆了七年,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是云麾将军。皇帝下旨召我回京述职,小皇帝也二十岁了,到了亲政的年纪。在集英
殿赐宴之后,两个人在御书房聊了一阵,刚开始还有些生疏,不过说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又很快热络起来。
“无咎,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
“那怎么行,以前说好的,我做大将军,帮你守江山,你再等我几年,我很快就做到。”
小皇帝愣了一下,点头笑道:“好,我等你。”
“不过这次你要呆久一些,我二十岁行冠礼,你若是不在,就没意思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叫我回来为了这个?”
“自然是想看看你,这么多年了,只在军功簿上见过你的名字。”
“的确很久没回来了。”端起案上的贡茶慢慢喝了一口,满足地轻叹一声,突然怀念起以前纨绔子弟的日子来。
“你要不要给我说说你在边关的事情?”
我一想:“很多,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可是又没什么好说的,你要听什么?”
“有没有受伤?”
我轻笑一声:“满身都是疤,怕你看了吓着你。”
他眼神闪动着,笑道:“这是你为我的江山留下的,我只会喜欢。”
我只当他是戏言,没有在意。
回家,我跪在我爹面前,他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眼神刚开始有些狂乱,好几次似乎想要训斥我,又欲言又止,手也微微颤
抖。最后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想不到威震边关的少年将军龙无咎,竟真是我的儿子。”
虽然语气淡淡的,但是却掩藏不住喜悦,我听得出来他话里的骄傲,心中一热,唇角微勾:“爹,现在还早了些。”
之后我回了边关,三年后,我领着三百背嵬军大败八千胡人。说起来也有些侥幸,那天我和三百兄弟在外面巡视,迎面碰上大队
胡人,我们在丘上,他们在丘下。
“将军,怎么办?”夏凌云在我身边低声问。
我略微一想:“不能跑,否则他们在后面追赶,就是任人宰割的命运。传令下去,准备扎营,做出有大军在此的样子,我们在丘
上,多树些旗帜,下面的胡人看不真切,不会贸然行动。”
“得令!”
我骑在马上,看下面的胡人有些犹豫不定的样子,微微冷笑,取了金弓来,射死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
“好!”三百士兵齐声高呼道,喊声震天。
那些胡人被士兵们的气势所慑,不敢上来,只在丘下驻扎,和我们对峙。
快到半夜,我站在丘上,种冰走到我身边,拱手道:“将军,胡人现在大多休息了,我们裹住马蹄离去,等他们察觉的时候要追
赶也来不及了。”
我点点头:“是不错。”
“那我立刻吩咐下去。”
我笑道:“种冰,你说,我们现在杀过去,会怎么样?”
“将军,我们只有三百人,对面的胡人至少在六千以上,现在不过是被我们的疑兵之计唬住,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只有这点兵力
,恐怕……”夏凌云迟疑道。
“将军,不可意气用事。”种冰也低声劝我。
“唐明,你怎么说?”我看向在一边不说话的唐明。
他冷冷道:“你说,我做。”
我笑起来:“种冰和凌云说的都对,不过既然用了疑兵之计,我索性用得彻底一些,让他们以为我真的有大军在此,正要去围剿
他们。”
他们三个静静看着我,不说话。
我淡淡一笑,望向胡人的营地:“凌云,种冰,你们各领一百人绕到两边的树林里去,每人都带十字火把,大喊也行,击鼓也行
,总之响动怎么大怎么弄,至少听上去要有好几千人,看上去有好几千人。”
我站在丘上,同时吩咐士兵们摇旗呐喊,看着两边树林里瞬间起了无数火把。胡人的营地骚乱起来,人影憧憧,片刻后四散逃窜
,两边树林里时不时射出飞箭。
我看胡人已经往北方跑出去不少,剩下的也只顾逃命,一挥手,带着剩下的一百背嵬军冲杀下去,凌云和种冰也领军而出。追杀
剩下来的或者落在后面的胡人,没遇到什么抵抗,将士们杀得也不是很痛快,毕竟只是一些只想逃命无心恋战的败兵罢了。很快
就结束了,三百人立刻站列整齐,每个人脸上都面无表情。
我打了个哈欠,偏头看了众人一眼,笑道:“算了,本来就是骗他们才赢的,杀不痛快也没办法,若是他们不跑,我们就该跑了
。兄弟们别这个样子,咱们回去喝酒吃肉!”
众人哄笑起来,一起有条不紊地骑马回营。
这年我二十六岁,朝廷说要嘉奖于我,命我回京。我爹已经致仕,我再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全都白了,身体也比几年前差了很
多。我不再请调边关,留在京城陪他。
第四十七章
番外:龙非邪五
冬天我陪着爹去华清观,循着笛声走到小院门口,第一眼见到那个书生,我就认出他是小道童来,也就是,我的仇人。他对我完
全没有印象,虽然两人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是我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四五岁了,不是全然没有记忆的时候,不认识我,大概是
因为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想起我来的缘故。我心里竟有些怒意。
“在下江湛,表字含章。”
可是他居然叫含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我来吗?
强行掳了他回府,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反正江宿已经死了,所有的罪过就要他来承担。要他死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每
次看见他悠闲自在的样子,我不禁冷笑。
我都懒得自己动手,他还不值得。带他去边关,他身体不好,自己就会承受不住死在那里。我娘痛苦了那么久,他就是死了也不
能消我心头之恨。江家已经没落了,我也没兴趣落井下石,便宜了他们,只是这样好了。
偏偏那人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对他再差也不恼,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可是其实不是个柔弱的人,若是惹了他逼急了他,他不是
没有手段。他很聪明,又有趣,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舒服,经常放松得忘记了我是想他死的,如果忘记了的话,我几乎
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我厌恶起自己来,也很讨厌他的接近和触碰,因为心里知道并不排斥,可是想起他爹和我爹的事情,又从
心里涌上来一阵恶心,他也不干净。
果然回京后他一直在生病,他病怏怏的样子,我每次见了都觉得胸口闷闷的,不愿再看见他,经常和唐明他们一起出去喝酒寻乐
,后来在瑶台画舫见了仙儿,温婉柔顺,知礼节懂进退,我很快替她赎身,买下画舫送给她。否则总是想着一个男人,太奇怪了
。
我爹大寿那天,见他脸色不好,还是跑去找他,两个人在院中喝酒。抛却心里的那些阻碍,我真的,很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偏偏
就是这样我才觉得胸中郁结,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他的唇贴上来的时候,我本就有知觉,心中怒极想一掌震开他,他却醉倒在地
。我站起来冷冷看着他,知道他的身体经不住在冰冷的地上睡一晚,还是一咬牙走了。
就让他死了最好。
果然他连着病了五天,我爹请了好几个大夫过来,那天在回廊上看见他,应该是刚刚才醒过来,一脸病容,他想和我说话,我只
觉得嫌恶,冷冷看他一眼,径自走了。看他脸上一瞬出现的苍白恍惚,我却并不快意,心中一痛。
他辞官回乡后,我想,这就算了,此生应该都没机会再相见,反正他那样的身体,就算我放过他,他又能活得多好多长?
可是我爹又要去拜祭那个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放心我爹一个人。
又看见了青衣书生,小乙也不在他身边了,他其实很伤心,却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努力求生,从不开口求人帮忙。我和我爹住
在他家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经常出门,在家的时候大多陪着我爹,他跟我没说过几句话,就这么淡淡地相处。
爹临走之前,要我和他以后亲如兄弟。在这世上,我只有他一个弟弟,他除了我,也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虽然看上去总是不需要
麻烦别人自己也能活得很好的样子,其实很害怕一个人吧,没有亲人,所以不得不一个人,但是很害怕。他并不是江宿的儿子,
难怪以前没听他说起过他娘的事情,我后悔起来,以前对他的恨意也变得毫无意义。他这副病怏怏随时会死的样子,是我害的。
不过以后,我可以名正言顺照顾他。我把他送回京城,让他在府里养病。一年半以后,我平乱回京,走进家门,看见他正要出来
迎我。
“含章。”我看着他,称呼他的字。他的字还是我取的,可是他一点都不记得,是巧合?
“大哥。”他笑着答应。
只听他喊我一声,心立刻被填得满满的,就好像当年对小道童一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他。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远远避开,否则
太奇怪了。我早该娶妻了,只是若娶了哪家小姐回来,言语索然无味,更是痛苦无趣。
这天正在画舫听仙儿唱曲儿,外面有人吵闹,我走出去,倚着门看有人借酒闹事。一旁的侍女看见我,惊慌道:“将军,这人要
硬闯……”
“嗯?”我挑眉看着来人。
“滚开!老子的爹是工部侍郎,你们这些贱民竟敢拦着我见仙儿姑娘!”那人扑到我面前来,抓住我的衣襟。
我略微一想,恍然大悟道:“哦,就是高世成高大人家的公子。”京城里随便砸个牌匾下来都可能砸死两个三品官,小小的工部
侍郎也好意思说出来炫耀,外戚了不起吗?
那人笑起来,满嘴酒气喷到我脸上,拍拍我的胸口:“你知道就好,还不叫仙儿姑娘出来。”
我做出为难的样子:“可是,这画舫是龙将军的。”
“狗屁!哪个龙将军……”他顿了一顿,突然想起来似的,嘿嘿笑了两声:“龙非邪?就那个比花魁更俊的将军,还在家养了个
男宠,叫江……江什么来着,还是进士出身,连男宠也要进士,我可是佩服得很……”他大声笑起来。
我心中涌上来怒气,冷声道:“高卿和。”
“怎么,你认识本公子?你模样倒也不错,让爷好好看看……”他的脸凑近我,我冷眼看他,他的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好
像酒也醒了大半,退开两步慌张开口:“龙、龙非邪?”
“原来高少爷认识本帅。”我扫扫胸前,理了理衣襟。
“你、你想怎样?”高卿和害怕地看着我。
我一笑,偏头想了一会儿:“嗯,高少爷在我船上打伤了人,又坏我名声,该怎么办好呢?”
“你,你别乱来,我爹是工部侍郎。”高卿和吞了口口水。
我随意在桌前坐下,皱眉点头道:“是这样,不过小小的工部侍郎,好像我不怕啊,怎么办?”
“当今太后是我姑母……你伤了我,也没有好处。”
我恍然大悟,一拍手:“说得对!”
高卿和立刻得意起来:“算你识时务,既然如此,我这就进去会仙儿姑娘了。”
我微微点头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不过高公子好像成不了俊杰的样子。”我随意拿起桌上的一根筷子朝高卿和一掷,高卿
和的脸颊片刻后流出血来,呆呆看着我一动不动,那根筷子没入他身后的木柱。他瘫软在地上。
我起身俯视他,冷笑道:“嘴巴放干净点,否则你得死。”
晚上半坐在随园东侧阁楼的屋顶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含章在书案前读书,经常坐在这里看他,应该是窥视吧,我到底在干
什么啊?我忍不住苦笑一声,虽然觉得荒唐,可是想见他,远远看一眼也好,只要含章在原地,我站得远远的看他就好。真是,
他那个样子,哪里像男宠了,有他这种气度的男宠?不过若是真的话……我心里又烦乱起来,重重叹了一口气,仰躺在屋顶上,
慢慢一个人喝闷酒。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坐起来,见是含章披着衣服走出园子。这么晚了,他出来干什么,也不怕着凉。我皱眉盯
着他。
见他走了过去,片刻后又喜滋滋地抱着个食盒回来,我不禁无奈地轻笑一声。
“大哥,你在上面干什么?”他突然抬头看我。
我扶额,咬咬牙,尽量淡然道:“赏月。”
“哦,”他抬头看了我一阵,然后低头轻声道:“那我不打扰大哥的雅兴了。”
见他要走,我忍不住开口道:“含章,要不要一起。”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但隐隐又有些期待。
他摇摇头。
我很惊讶他会拒绝,他一直,都很听我的话。我心里闪过一丝怒意。
“我怕高。”他抬头笑道。
我又释然了,跳下去走到他面前,笑道:“笨书生,酒量差,贪吃又怕高。”
含章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我真想伸手,刮他的鼻子。真是忍得很辛苦,稍微跟他接近一点的话,就想要更亲近。小时候第一
次见他就是这样,真是见鬼了。可是真的这么做的话,含章会误会我的意思。
“我先走了。”我立刻逃开,留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就是一直这样对他,他才以为我讨厌他。宴请楚王的那次,我的确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不快,说什么要全力守着我。如果他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