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深夜甚至听得见牙关打颤的声音。
愚蠢极了……苏无蔚态度的转变根本是梅清暗中捣鬼。梅清不想等了,所以将裴幼屏逼入绝境,要么死,要么一无所有地活。
醉伶蓟……梅清让苏无蔚察觉到了这一点,苏无蔚开始怀疑,只要一点就够,一点怀疑就能摧毁十几年的信任。苏无蔚不仅疏远他,还在拿余燕至试探……试探八年前的事是否与他有关。
裴幼屏不想苏无蔚太早死,可苏无蔚若有所怀疑,让他多活一天,自己就多一分危险。
一箭三雕。
苏无蔚死了,余燕至死了,一切结束,裴幼屏也没有理由不回忘川花海。
回忘川花海……
一生守着那个疯子。
第51章
翌日,苏无蔚众人离开郡城,返回圣天门。
晌午过后,一直半遮半掩的太阳终于整个被裹进了云层中,云越聚越厚,沉甸甸地压向地面。
余燕至仰头望去,只见浓重的乌云仿佛屏障隔开了天地。他不禁轻轻蹙眉,这样的天空预示着一场雨水,跟雨同落的还有记忆深处的血腥。
空气冰凉,没有一丝风。四周的山野静悄悄,灰仆仆地透过阴霾的帷幕注视着行走其间的人。
山路低空盘旋着一群黑色的鸟,它们有最敏锐的警惕性,为了不在南徙的路途中丢掉性命。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犹如重锤一下一下地砸着屏障,坚实的云层裂开缝隙,乍亮的光细细地像几根白线。
余燕至上一次听到冬雷已是十二年前,也是那年,余景遥与谢玉岑离开了他。
冰雨,冬雷,潮湿阴冷的空气……无形的压迫令他弯下了颈项,视线缩小在了脚前的方寸之地。
天色愈渐暗沉,忽至的一阵风刮来土的腥气……
不对!土腥中隐藏着一股奇异的苦味!
余燕至立即抬头,视线前方的黑鸟越飞越低,有几只竟已瘫倒在了路边。
“屏住气息!”苏无蔚沉喝一声,率先跃向了路旁背风的山坡。
余燕至等人紧随其后,个个屏气凝神,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暗暗运气,余燕至心下震惊,仅仅吸入一口就已散去他三分内力——好厉害的毒!
众人前脚方踏上山坡,赵靖忧心掌门安危,急匆匆奔向苏无蔚。
苏无蔚目光扫视四周,神情骤变,朝赵靖大喊道:“不可!”
赵靖一惊,茫然地望向苏无蔚,一脚落实。
“轰”的巨响,平地炸雷,石屑土沫飞崩开来,赵靖被震出丈远,软趴趴地摔在了地上。
“师兄!”郑沅,郑渝同时高呼,郑沅抬步便要冲上前去。
郑渝脸色煞白,一把搂住郑沅腰间,道:“冷静!”
尘埃落定,坑坑洼洼的废墟上躺着一条血糊糊的腿,那腿似乎仍是活物,正微微抽动着,红白的肉花点点开在周围,一直蔓延向了血泊中的人。
“谨慎脚下!”裴幼屏出声提醒,其余人这才察觉异样,仔细去看,附近几处地面竟有翻动过的痕迹。
苏无蔚施展轻功,避过危险,跃往赵靖身旁。迅疾地点了腹侧穴道,苏无蔚抱起赵靖直奔林间。
掌门先行,六人有惊无险地远离了山坡。
余燕至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来人早有准备,先以毒将他们逼上山坡,山坡又埋入炸药,他们既不能后退亦不能停留原地,而前方等待他们的还会有什么?
“师……傅……”赵靖口鼻涌出血水,眼皮无力地眨了眨。
苏无蔚眉头紧皱,一边急奔一边全副心神地注意着周遭动静,“不要开口讲话,保存体力。”
赵靖点了点头,又轻声道:“弟子……卤莽……连累了——”
话音未落,突然间,“呼呼”风声响起四面八方!只见箭雨穿过树隙,如一张密织的黑网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其余人拔剑抵挡,自顾不暇,苏无蔚因怀抱赵靖,双手受困,不得不将力气灌注腿上。
箭势持续片刻后终于停歇,苏无蔚垂首一看,经历方才的激烈,赵靖自膝断掉的右腿再度迸流出大量的血,仅仅点住穴道已无法阻止。
虽说此地绝非停步之所,但若继续置之不理,赵靖恐怕将难以支撑。将他平放在地上,苏无蔚撕扯下一缕衣摆,紧挨着他大腿根部捆扎了两圈。
嗖——嗖——
两道破空之音倏忽自后方传来,风声疾劲,带着十足的威力!
裴幼屏与余燕至立刻守住了苏无蔚后背,一人剑起,一人剑落,接连斩断两枚暗箭。郑沅,郑渝与程松同时分守住了苏无蔚左侧与右侧。
然而此时,危险正俏无声息地接近。
一颗弹丸以肉眼不及的速度迎面射来,因前两道声音的混淆,竟无人发现这潜藏起的第三枚暗器。
赵靖本已陷入恍惚的神志忽然清醒,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扑向苏无蔚。
苏无蔚只觉赵靖整个身体瞬间僵硬,硬得犹如铁石。
“小心!”
一声过后,赵靖渐渐变得柔软,从苏无蔚的胸膛缓慢地滑了下来。
弹丸在赵靖背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深深的黑洞。
苏无蔚睁大双眼,几乎不可置信。
赵靖的头抵在苏无蔚怀中,他满身满口都是血,眼珠灰蒙蒙一片,已呆滞地不能转动,“弟子……无能……”
“胡说!”苏无蔚拖起赵靖,往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上沾着点点血渍。
“师……傅……”声音弱下,赵靖半阖起了眼帘,仿佛不能瞑目,可嘴角却弯了一弯,“能跟随……师傅身边……是弟子此生之……幸……”
苏无蔚眼角泛红,长髯微微颤动,声音中似隐忍无限悲凉,“你是为师得意弟子……”
无人应答。
郑沅将剑狠狠插进地面,赤红的双目盯着重重树影,怒火中烧,“藏头缩尾的小人听好了,我是圣天门七十二代弟子郑沅!你等鼠辈还有何招数尽管使来!郑沅领教!”
“嘻嘻嘻——”
“呵呵呵——”
非男非女的童稚笑声回荡在了森幽林间,远若天边,近若耳畔。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枝;梅花枝,数梅花,梅花枝头雪映血;雪映血,罗刹娑,断魂惟有晓寒知。”
郑沅一怔,寒意顿生,他握紧剑柄竟不由后退半步,口中喃喃道:“罗刹教?!”
罗刹教位于南诏,远离中原腹地,向来神秘莫测,若非二十年前其教下一名弟子血洗空灵谷,盗取谷中宝物“刺癸胆”,江湖中人也难知其是正是邪。
苏无蔚忽而忆起,那件事的相关者还有一人……
当年,罗刹教卓真亦一夜屠杀空灵谷五十七人,盗走刺癸胆。此事震惊整个武林,而空灵谷谷主正是余景遥结拜兄弟。余景遥当时正跟随大宗师王明江修习摧心掌,得知兄长被害,便立下誓言,定要以卓真亦首级告慰其亡灵。
卓真亦犹如过街老鼠,被正道各方逼上赤水涧,余景遥则于赤水涧砍下了他的头颅。
同一时间,罗刹教销声匿迹,再次出现已是十五年之后。
罗刹教教主梅寒泊野心勃勃,率众自南向北横扫无敌,势如破竹,直至被阻圣天门门前。
苏无蔚与弟子并肩血战三日,死伤不计,苏无蔚独对梅寒泊,险胜后身负重伤,却也因此战被推举上了武林盟主之位。
如何能够预料,时隔五年罗刹教余孽竟会卷土重来。
卓真亦杀人盗宝,罗刹教隐匿数年后疯狂毁灭正道势力,何石逸夫妇遇害,余景遥自杀,余燕至进入圣天门,何英牵扯南诏巫医……
脑海中一条线索若隐若现,苏无蔚不敢妄下断论,余景遥一事与罗刹教定然有关?可有一样却是他五年前就已知晓——罗刹教下教徒尽被药物控制,教主死,他们无法苟活。
所以可能性便是梅寒泊并非罗刹教唯一掌权者,能够左右教徒生死之人,依然存在!
第52章
童稚的嬉笑声渐渐远去,消散在了纵横交错的木林深处。
余燕至只觉十分诡异,可对郑沅所说的“罗刹教”并无感触。他出生前罗刹教已销声敛迹,罗刹教再掀风波时他深居落伽山,等步出之年,梅寒泊却早亡于了苏无蔚剑下,罗刹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余燕至并未经历五年前一战,所以不知,短短三日,圣天门几乎失去半数弟子。
在场除余燕至外的五个活人皆白了面色。
毋庸置疑,对方有备而来,苏无蔚猜测他们沉寂数年便是在等待机会复仇——假若一切因卓真亦而起,不仅武林正道在罗刹教的目标中,甚至余景遥之事也极可能是一场阴谋。回忆当初,余景遥所遭遇的境况竟与十年前的卓真亦如出一辙,卓真亦承认盗走刺癸胆,却矢口否认了空灵谷五十七条人命……两者同样曾为自己辩解,却最终在铁证前被逼入死地。
苏无蔚摸不清罗刹教今时底细,设想其教中尚存第二个与梅寒泊实力相当的人,又有何必要故弄玄虚?或者此人与梅寒泊不同,兴趣并非征服的杀戮,而是游戏……
看了看怀中一点点僵冷的弟子,苏无蔚无声长叹,他体会过太多生离死别,岁月如流,悲伤已沉淀在了心底。
扶着赵靖躺下,掌心贴住了半阖的双眼,苏无蔚轻声道:“好徒弟,你先歇一歇,等为师来接你。”
郑沅双目喷火,死死盯住了手中长剑,郑渝偏过头,紧抿双唇,程松四下张望,防备随时出现的危机,裴幼屏与余燕至则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幕。
轰隆隆——
天空劈下无情雷鸣,震耳欲聋,雷声仿佛战鼓敲响在了每一个人心中。
苏无蔚缓缓站起,像一座拔地倚天的大山。
抽出腰间长剑,苏无蔚将目光送向了身旁的弟子,开口道:“为师不想再见你们中任何一人牺牲。”
“圣天门弟子绝不畏惧邪教淫威!”
望向郑沅,苏无蔚神情坚定,道:“是,但不意味白白牺牲。”
郑沅疑惑,正要出声询问,却见苏无蔚抬手制止了他。
“此地距圣天门百里路程,若以轻功全力奔走,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自左向右,苏无蔚挨个看过弟子,继续道:“最近的一条路直向西北而行,罗刹教定然不会放过在此路设下埋伏;第二条路则需渡河,自西南方向绕回;最远的一条是东侧峡谷。”
“我们一旦走出这里,就会像之前再度被逼入新的陷阱。”苏无蔚声音越来越低沉,“若遇危险,为师将竭力为你们护航。”
听至此,众人皆已明白了苏无蔚之意。
“郑沅,郑渝。”视线锁住这对双生兄弟,苏无蔚道:“你二人惯熟水性,西南那条越泽河可挡得住你们?”
郑沅急切道:“弟子绝不能让师傅涉险!”
“师傅放心。”郑渝抱拳,毕恭毕敬地向苏无蔚行了一礼。
“哥哥——”
郑渝微微蹙眉,看了郑沅一眼,郑沅欲言又止,终是将话吞回了肚中。
“程松,余易。”苏无蔚转向他们,继续道:“你二人轻功胜过郑沅,郑渝,东北丹霞峡谷地势险峻,但也是三条路线中最隐秘的一条。你二人可能胜任?”
“是!”程松与余燕至一齐出声。
轻轻颌首,苏无蔚最后看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深深一揖,轻轻地道:“弟子愿为师弟们护航,请师傅应允。”
苏无蔚神情复杂,闭了闭眼,掌心抚上了裴幼屏肩头。
半刻钟后一行六人穿过树林,林外空天旷地,只有低矮的枯草在冷风中晃晃悠悠。
“嘻嘻嘻——”
“呵呵呵——”
阴气森森的笑声从远处,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苏无蔚持剑立在最前方,其余人半弧型地围绕着掌门。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
随诡谲的语调响起,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黑色的衣衫,黑色的伞,黑色的面具上描着一朵惨白的梅花。
“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枝。”
属于第二个人的声音加入,同时眼前瞬间多出另道身影,仿佛是先前那人分裂的一枚影子,同样的黑色,同样的惨白。
“梅花枝,数梅花,梅花枝头雪映血;雪映血,罗刹娑,断魂惟有晓寒知。”
第三,第四个黑衣人陆续出现,他们现身的那样唐突,凭空而来,像自地底冒出的鬼魂。
“阿泺察娑!”
裴幼屏话音一落,余燕至只见所有人都将剑收入了鞘中。
“万不可沾上他们的血。”裴幼屏冲余燕至道:“阿泺察娑乃罗刹教毒偶,操纵他们的人必定藏身附近。”
“幼屏,这里交给为师。”苏无蔚目视前方,沉声道:“其他人按计划行事。”
苏无蔚言罢便只身冲了上前;郑沅,郑渝双双朝西南奔行,程松,余燕至则反向往东北而去,裴幼屏施展轻功跃过四具毒偶,飞身直入后方。
眼看两具毒偶挡住了郑家兄弟与程、余去路,苏无蔚广袖一振,强大的气劲横扫身前,竟将他们挥退出丈远。
毒偶犹如扯线风筝,丝毫不受攻击的影响,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攻来。
眨眼的空当,余燕至与程松就已消失踪迹,而郑沅,郑渝也行至了十丈开外。
毒偶受限距离,便将注意力尽数转移到了苏无蔚身上。
苏无蔚化剑劲为掌力,周旋其间,掌力势猛,可打向那些毒偶却成效甚微;他们纠缠不休,行走阴阳之间,犹如含冤带屈的幽魂。
阿泺察娑唯一死穴是杀掉操控者。
三里外的一个背风处,裴幼屏停下了脚步。
巴掌大的紫砂鼎飘出黑烟,紫砂鼎后盘膝坐着个人,正笑微微仰头看他。
“苏无蔚很快会后悔给予你的信任。”
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裴幼屏轻声道:“这也在你算计之中?”
“若非梅寒泊狂妄自大,五年前就不该再有苏无蔚的活路。”梅清眼底泛寒,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梅寒泊死不足惜,可陪上几乎整个罗刹教,他万死难辞其咎。苏无蔚多活五年已属侥幸,今日他非死不可。”
裴幼屏垂下眼帘,问道:“你做这些究竟为谁?”
梅清怔了怔,而后低声笑道:“自然是为姑姑。”
裴幼屏竟也笑了起来,抬眼冷冷地望向梅清,道:“何必勉强,梅寒湘从不曾承认过你。”
梅清沉默片刻,视线移回了紫砂鼎,他支起掌心缓缓地送上前,只见黑烟缕缕缩回鼎中,而他的掌心同时泛出了孔雀蓝。
“你无须激我。”梅清将鼎收入袖中,来到了裴幼屏面前,道:“没有我,你能做什么?”
裴幼屏后退半步,望进梅清眼中的视线如何也拔不出来。
“梅寒湘宁肯日日面对你这张脸也不多看我一眼,那又如何?”梅清上前半步,盯着他笑道:“她死了,是谁完成她的遗愿?”
“是你么?”梅清捏住裴幼屏的下巴抬了起来。
裴幼屏双唇蠕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