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来到余燕至身边,何英拿出个,掰了块,送到余燕至唇前。
余燕至紧闭双唇,只看何英,看得不清楚。
何英塞不进馒头只好嚼入嘴巴,凑过去要喂他。
余燕至一眨眼,脸颊滚烫,他微微张了口,也分不清是咸是甜,是苦是涩。
半个馒头下肚,余燕至不肯再吃了。
剩下的一半被何英狼吞虎咽地解决掉,还有个藏在怀里,其实他没饱,想了想忍住了。
何英挨着余燕至脚边躺了下来。
后半夜,余燕至昏昏沉沉间被窸窣的声音吵醒,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何英满手脏污。
何英紧咬匕首,正一点点割腕上的麻绳,刀刃时不时擦过手背,血已凝成黑色,只有指尖淌下的还是鲜红。
“住手……”余燕至沙哑出声。
何英置若罔闻,齿间用力,终于割断了麻绳。双手重获自由,何英立刻站起身顺着铁链摸到固定在墙壁上的铁针向外拔去。
余燕至扭头望向深深埋入墙中的铁针,又望向何英,干涩的眼角生痛。
何英努力许久不见成效,无可奈何地停了动作,拿出馒头,那馒头一到手中就变得脏兮兮,他也不嫌,咬了两口,像个傻子似的。
休息了会儿,感觉力气恢复,何英又瞎忙活起来。
“他给你这把刀,不是为了让你救我。”
裴幼屏得偿所愿后是否会放了何英?余燕至不能肯定,但可能性并非没有。
何英耐心耗尽,在十分有限的范围内来来回回踱步,而后又拾起匕首别进了铁针与墙壁的缝隙,似乎是想凿出那东西。
“住手!”余燕至声音压得很低,冷冷得听不出感情,“你自身难保根本救不了我,不要白费力气。”
刀刃斜斜划来,何英的手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血肉模糊,简直是不能看了。
血顺着铁链流向余燕至手背,烫得他绝望。
“你听不懂人话?”余燕至轻轻地说着,“你因我爹家破人亡,我害死了师傅,师姐,哑巴婶——”
余燕至几乎说不下去,他闭了闭眼,终于感觉到疼痛,从头到脚无处不在,眼底潮热,他一字一句道:“何英,说话。”
何英无声地张合着嘴,开始急噪,他皱紧眉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兜圈。
片刻后何英忽然蹲了下来,握着匕首在余燕至脚前写画——一个大圆外四只粗短的手脚,有头有尾,圆心里“余燕至”三个字写歪了。
唇角微微一动,余燕至苦笑道:“这么多年,你一点新花样也没有。”
何英不以为然,直起身,献宝似的摸出馒头,掰了块递向余燕至。
余燕至盯着那血乎乎的手,血乎乎的馒头,盯着何英又白又薄的眼皮,长长的睫毛,轻飘飘的视线,终于是忍不住落了泪,“你不恨我么?”
十年了,他第一次开口问何英。
何英摇了摇头。
“因我而死,你也不恨?”
何英将那口馒头丢进了自己嘴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蹭掉了半只乌龟,然后蹲下,持着短刃又写起来。
余燕至定定地望着。
何英写完后很快就用手将字擦没了,地面只留下淡淡血迹。
重新站起来,何英笑了笑,仿佛有些羞涩,明明也看不见眼前的人,视线却拐弯抹角地瞟向了别处。
余燕至的温柔是习惯,爱也几乎成了习惯,他从不认为何英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所以不知道何英心里埋着颗种子,能够冲破仇恨的土壤,无畏风雨,一生只为一个人,开一次花。
第56章
厅堂正前方的桌上点着两根白烛,烛火被自门窗灌入的风吹得飘摇不定,“嗞嗞”一声后迸出细小火星,火光骤然明亮,滚滚垂落了连串泪珠。滚烫的泪珠聚集在烛台上,很快凝聚成块,变得又冷又硬。
桌前的空地依“品”字形安放着四具棺木。沉默的棺木里睡着沉默的人。
若有若无的叹息溢出双唇,裴幼屏低着头,眼睛里是洁白的布巾,他看了许久,回忆白布下的脸,发现如何也想不起苏无蔚生前表情。赞赏,欣慰,失望,愤怒……似乎都影影绰绰。
弯下腰,裴幼屏捏住了布巾一角,向上掀起,露出苍然白发。
“幼屏,我真的老了。”
手一抖,布巾落了回去。裴幼屏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眼皮像被针扎似的,快速眨动了两下。仔细倾听,耳边依旧只有风声。
裴幼屏感觉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苏无蔚若活过来也必然要再死一次。
直起脊梁,裴幼屏退步坐上椅子,支着胳膊,指尖撑住额角,不远不近地守在棺材旁,任往事一幕一幕掠过脑海。
在裴幼屏的记忆里,他每年会见到卓真亦一次,相聚短暂但和乐融融。最后一次是他八岁,赤水涧上,卓真亦被割下了头颅。
曾有传闻,一名盅族的苗女,丈夫被歹徒谋害,她夜夜坐在潭边哭泣,直到哭瞎双眼,血泪将清澈的潭水染得赤红。十年后,逍遥法外的歹徒路经此地,因口渴饮了潭水,结果眼鼻口耳血涌不止,流尽最后一滴才咽气。
“你一定会得到报应!”母亲拥着卓真亦的身躯跳入涧底深潭。
那日,赤水涧再度染上仇恨的颜色,也将余景遥深深刻进了裴幼屏心底。
十年后,余景遥四面楚歌,走投无路,无人相信他的清白,就像当年他同样没有置疑空灵谷五十七条人命背后的真相。明知身陷阴谋,可何石逸夫妇与圣天门弟子命丧他手,该如何面对?如何赎罪?就当此时,裴幼屏来到了余景遥面前,用卓真亦的脸孔微笑,余景遥恍悟的瞬间终于崩溃。
所有计划皆是裴幼屏与梅清配合完成,梅清在暗,他在明——圣天门弟子会撞见余景遥并非偶然,而是等待时机,消息互换后的精心安排。不早不晚,那一日途中他们必然相遇。当年卓真亦成功盗取刺癸胆,却又回头杀害了空灵谷五十七众,如此蹊跷之事无人置疑;因为眼见为实,杀,便是杀了,结果远比真相重要。荒野一间茶棚,一碗茶水,服下蚀心散的余景遥化身行走的凶器。然而药性最烈之时却比预计中早,使得何石逸夫妇成了替死鬼。得知余景遥杀害何石逸,奸污其妻,裴幼屏几乎大笑,比起刻意安排,这才是真正的报应!
那时裴幼屏处处需仰赖梅清。算计余景遥,寻找余燕至,无论哪件,没有梅清都难以顺利达成,因为梅清才是罗刹教真正主人。梅寒湘深知梅清心性,再加梅清当时年少,所以便将一手培养出的傀儡梅寒泊送上了教主之位,梅寒湘死后十年,羽翼丰满的梅寒泊率众向正道发起进攻,最终铩羽于圣天门前。残余势力重归梅清手下。之后,梅清耗费两年找到落伽山这条线索,他们未料到救走余燕至的人会与何家有关,只因久寻无果才将当年相关者的底细一一查清,自何府老管家口中知晓了庄云卿的存在。那年年关将近,梅清在附近村镇第一次见到余燕至与何英;时隔五日,梅清将血雨带上了落伽山。而后,梅清接近余燕至,略做试探便将结果告诉给了裴幼屏——余燕至对何英的感情不是愧疚。
“怀抱希望而后绝望死去,这种人最可怜,因为种种不幸都要用心一点点消受。希望,是世间至毒,能将人心碾为齑粉。”梅树下,黑衣女子秀美的面庞绽放着笑容,“姑姑的话,你们记住了么?”
落伽山,梅清留给余燕至一个希望,余燕至少年白头;裴幼屏谋划巫医一事,余燕至从希望到绝望,痛不欲生。
然而南诏地牢被炸却在计划之外,这使裴幼屏第一次起了杀意,他清楚,梅清是借机提醒——自己已失去兴趣与耐心。
自南诏归来裴幼屏时时琢磨此事,但苦于无力与梅清抗衡,他身在明处,稍不谨慎便会引火烧身。而令裴幼屏措手不及的是,梅清先发制人,狠狠反咬了他一口。梅清暗地里一边使苏无蔚对裴幼屏产生怀疑,一边利用当年留在庄云卿身上的暗器与动过手脚的信笺送余燕至入局;最后裴幼屏进退两难,不得不在苏无蔚加深怀疑前提早结束一切。
…… ……
疲惫地半闭双眼,裴幼屏垂下视线,担忧寻不着程松的尸首;时过三日,圣天门派出的弟子全无收获。程松坠落悬崖,按理绝无生还可能,但他落下处草木茂密,会不会是被凶禽猛兽叼了去?程松和余燕至不睦,上上下下皆知,程松危机关头掩护余燕至离开,却是出乎了裴幼屏意料。程松留不得,可比程松更加棘手的是梅清,程松九死一生,梅清却活蹦乱跳,不知何时将跳出来捅他一刀。原想苏无蔚身中醉伶蓟,五年后圣天门必然要归属自己,然而苏无蔚死得太早,一大障碍消失的同时裴幼屏也失去了最大助力。如今他暂代掌门之位主持日常事务,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比他更有资格执掌圣天门的人依然存在,虽然对方或许不屑于此。
时机不对,可余燕至死期将近,裴幼屏的好日子也要到头。
短短三天,报丧帖和屠魔帖一齐发出,广召天下英雄,裴幼屏要借悼念苏无蔚之机开屠魔大会,剿灭罗刹教余孽。以梅清今日实力其实无须如此阵仗,但武林盟主之死,江湖人怎会坐视不管?
一想到梅清犹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裴幼屏弯了弯嘴角,一下一下,手指轻轻地敲着额头。姑姑说得对,希望应该用来摧毁,但挑对象,若是余燕至,裴幼屏很有心情慢慢享受;若是梅清,裴幼屏恨不能早一刻将他解决。
掌心按住椅子扶手,裴幼屏站起身,走近苏无蔚的棺木,目光虔诚,“师傅,弟子一定会替你报仇。”
梅清是不会哭也不会真心笑的疯子,裴幼屏却要活得像个有血有泪的人。
余光里一抹玲珑的身姿迈过门槛,先是对着两排棺木拜了拜,然后缓缓地移往裴幼屏身后,将一件厚实的披风搭在了他肩头,哭哑的嗓音已不复曾经的清亮婉转,但饱含温柔怜惜,“你身上带着伤,深夜寒冷,若再着凉怎么办?”
裴幼屏抬手,覆上了苏挽棠的手背。
苏挽棠幼年丧母,如今又失去了父亲,不仅如此,暗算父亲的人竟是余易,苏挽棠简直难以置信,可事实教她无法不信。轻轻倚向裴幼屏后背,苏挽棠感觉男子的身体坚实而冰冷,“余师弟——”
“挽棠。”裴幼屏将她打断,“这里是师傅休息的地方。”
苏挽棠一阵愧疚,听他提起苏无蔚,又感悲伤,眼眶泛红,水光盈盈似要落泪。
裴幼屏转身面对了她,扯下披风包裹住苏挽棠,然后搂进怀里,轻声道:“你还有我。”
苏挽棠强忍泪水,埋在裴幼屏胸前点了点头。
圣天门的囚牢里,余燕至坐在地上,何英蹲在他身前,双手捧着大瓷碗,吸溜溜喝了口半温不凉的粥。
那夜后,何英认清现实,干脆放弃了“解救”余燕至。他藏好匕首,重新用麻绳捆住双手,当着送饭的弟子眼前,松开腰带,裤子褪到膝弯,把住了胯间的玩意。那人起先不明白,等明白过来后连忙制止了何英。
恭桶送进牢房,何英仗着自己是个瞎子,一大半尿在了桶外,随后又将桶提向余燕至,扒他裤子。这下不仅那名弟子瞠目结舌,余燕至也简直无话可说,他原本有些内急,可何英捉着他那玩意又揉又搓,余燕至被迫“抬头”越发尿不出来。那弟子忍无可忍,跟两位师兄商量一番,将余燕至放了下来。
双手被镣铐束缚在一起,铁链也比先前长了些;能站,能坐。
何英喝了半碗粥,把碗递向余燕至,余燕至勉强接稳,凑到嘴边喝起来;这时候何英又取了馒头,一掰两半。
圣天门毕竟是名门正派,余燕至坐实罪名,命不久矣,念在三年同门情谊,苦,不必多受,福,也莫奢求。所以一顿饭的分量够两人饿不死。
余燕至把碗刚放在地上,半个馒头塞进了手心。剩下的半个,何英叼在嘴里,摸到碗,他想去角落盛水,结果发现碗的分量不轻,拿出咬在牙间的馒头,何英从碗里喝到了粥。只喝了一口,何英朝余燕至笑起来,然后走向木桶边,兑了水,又是一大碗稀稀凉凉的饭。
等碗碟被收走,何英和余燕至并排挨坐在一起。何英拍拍腿,余燕至滑了下来,枕在他腿上。何英曲起膝盖,一只手臂环住了余燕至的身体,将他往怀中拥紧了些。
半夜,余燕至被嘴唇间的搔痒弄了醒来,他睁开双眼,眼底是何英放大的面庞。何英的舌尖探进他口中,余燕至愣了愣,竟是尝出了甜味。
何英发现余燕至的舌缠绕上来,知道他醒了,于是退到唇边,抬起头,竖着食指,意思不要出声,余燕至颌首,何英把另一只手中白胖胖的糖包子亮了出来。
余燕至无声地笑,笑得抖成一团,一定是晚饭时何英偷偷藏在了怀里。
何英将糖包子当作给余燕至的惊喜,半夜肚子饿的时候拿出来,就好象变戏法。
包子的皮有些厚,何英只咬开个口,里面的糖凝成了小块,何英把包子送到余燕至嘴边。
余燕至还在笑,似乎是停不下来,回想何英刚才的模样,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结果只是一个糖包子。
只是一个糖包子……
手肘轻轻推挡开,余燕至将面庞埋进了何英怀中,他依旧轻抖,也不出声,他不出声,何英就束手无策了。
此刻,余燕至脆弱得有些不堪一击,他希望时光倒流,倒流回第一次遇见庄云卿的日子,他要跪下磕破脑袋,求庄云卿不要带他走……那样,十年后他仍有可能与何英相遇,何英为仇而来,他们不曾相识,不曾相知,何英毫不犹豫地将剑没入他胸膛,也或许相反。无人悔恨,无人痛彻心扉。
然而比起何英的剑,余燕至更想抱紧何英,想就这样一生,哪怕悔恨,哪怕痛彻心扉,哪怕是在囚牢里,哪怕只有一个糖包子……
仰起脸,余燕至拉过何英的手腕,一口咬掉半个包子,他大声咀嚼,双颊撑得鼓鼓囊囊。
“真甜。”余燕至说得很含糊。
何英低着脑袋,舌尖舔了舔糖渣,笑得十分得意。
余燕至坐起身,带动铁链哗啦啦地响,他扳过何英肩膀,何英了然地躺在了他腿上。
何英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
“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余燕至轻声哼唱。
何英怔了怔,从侧躺变成平躺,目光落在了余燕至头顶附近,他或许是想看着余燕至的眼睛,只是做不到。
“笑你我……”余燕至走了调,轻咳一声又继续,“和诗酬韵在桃林。”
何英笑得恨不能打滚,他自认比余燕至水平高很多。
“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好容易连贯地唱下一句,余燕至也不禁发笑,“我唱得好不好?”
何英边笑边点头。
这话何英以前问过余燕至。那时候余燕至为了应付何英,说“好”,然后何英问“哪句唱得好?”,余燕至说“头两句最好。”
何英还记得。
把余燕至招呼到唇边,何英动了动嘴巴,余燕至仔细瞧着,瞧他说的是,“都好。”
囚牢里很安静,也很湿冷。
余燕至手指糅进了何英发间,轻轻梳着。何英细嚼慢咽地咬糖包子,半眯起眼,几乎昏昏欲睡。
明天会发生什么何英不知道,如果活下去,他会报仇,为父母,为师傅,为师妹,为哑巴婶,为余燕至,也为自己。裴幼屏想借何英伤害余燕至,却不曾了解何英与余燕至的过往,他以为何英必定受仇恨激怒,然而何英早已跨过了那道槛,因为庄云卿的教诲,因为磨难中的成长,因为余燕至始终如一的包容与温柔。所以裴幼屏的话,何英当狗屁。如果活不下去,那就与亲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