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蔚的转变余燕至隐隐有所察觉,昨日议事厅中,苏无蔚言语透露关心,甚至询问了何英的状况。此刻,余燕至深知必受责罚,可苏无蔚竟只在他面前稍做停留便返回了高台之上。
一番总结后,苏无蔚先行离开了校场。
苏挽棠紧随父亲身后,行至无人处才轻唤道:“爹……”
苏无蔚慢下脚步,目视前方,道:“挽棠,你可知为父对你的失望?”
心猛地一沉,回想擂台上与裴幼屏过招时的情景,苏挽棠不禁面含羞愧,握紧手中之剑,道:“女儿知错。”
苏无蔚摇了摇头,双手背负身后,边走边道:“此事不论,你可还有其他要讲?”
“是……”苏挽棠垂下眼帘,斟酌片刻,道:“余师弟与程师兄有些误会,所以盛怒之中难免失去理智,希望爹能原谅师弟一时卤莽。”
苏无蔚淡淡道:“你很关心余易。”
苏挽棠深怕父亲误解,连忙道:“女儿只是不想爹为此烦恼,毕竟事出有因,师弟向来尊师重道,待人和善,爹若因此责罚师弟,对师弟也有失公允。”
朝后一抬手臂,苏无蔚制止道:“你若真心为他好,以后便该当面提醒约束。”
苏挽棠目送父亲的背影远离,不禁诧异……将苏无蔚的话翻来覆去思索一番,更是深感莫明。
返回住屋,苏无蔚盘膝榻上,真气行走全身却每每于液汇穴遭受阻碍,额间细汗淋漓,苏无蔚蹙眉睁开了双眼。
正兀自沉思,服侍身边的下人在外禀报道,“裴幼屏请见掌门。”
“说我歇下了。”苏无蔚重阖双目,紧抿的唇角隐忍着情绪。
两封匿名信,第二封才是令苏无蔚正视整件事的契因,信中只有三个字——醉伶蓟。
醉伶蓟是何?苏无蔚曾有耳闻。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但此毒需长时间投放才会至死,其间中毒者无不适,只以为是伤情反复难愈。
五年前与罗刹教教主梅寒泊的一战令苏无蔚身受重创,休养多年仍不见起色……
谁有可能这么做?谁又有机会这么做?
答案几乎脱口而出……
两封信的内容虽风马牛不相及,但以字迹观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无误。八年前余景遥的事件与醉伶蓟……仔细回忆,每件事那人都切切实实参与其中;信任已然不复,少的只是证据……
过午,苏无蔚命侍者送来膳食,侍者支吾半晌,言道裴幼屏已在外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罢。”苏无蔚整齐衣冠,坐在了桌旁。
片刻后门由外推开,裴幼屏缓步迈入,反手将门阖起,另一只手中平端餐盘,盘上放置着汤盅和碗勺。
“这人参鸡汤温中补脾,益气养血,足熬了两个时辰,师傅您尝尝。”裴幼屏边说边掀开盅盖,慢条斯理地舀出小半碗,双手递向了苏无蔚。
苏无蔚平静地看着他,却是没有接。
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舀起勺汤喝下一口,而后再舀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苏无蔚唇边,道:“不烫。”
皆是一面之辞,那封信的分量真比眼前之人重么?
裴幼屏半跪在了苏无蔚身前,微微抬起眼帘,将温汤送回碗里,重新又舀起一勺,道:“冷汤伤胃,凉了也不好喝了。
冷硬无私了半辈子的心,只有在这人面前会不由的软下来。苏无蔚骗不过自己,他对裴幼屏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与期望,比起苏挽棠,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爱儿。
“地上冷。”扶起裴幼屏,苏无蔚接过那碗鸡汤放上了桌面。
闲聊过几句,裴幼屏起身告辞,待他离开,苏无蔚望着桌上的汤碗不禁一声暗叹。
方自北院步出,裴幼屏与苏挽棠迎面相遇。
两人默不做声又默契十足,并肩走进了一片茂密的花树之中。
“爹真的不会责怪余师弟么?”苏挽棠心怀愧疚,程松的劣迹她只告诉过给裴幼屏,此事谁出面都不妥当,可裴幼屏是程松的师兄,有他盯着,程松总不至于再招惹余易兄弟。
裴幼屏静立片刻,转身轻轻拥住了苏挽棠,“别担心,师傅胸襟宽广应是不会为难师弟。至于程松,我会提醒他莫再惹是生非。”
苏挽棠在男人怀中点了点头,轻声道:“师兄,多谢你。”
温柔一笑,裴幼屏的唇挨近了少女耳畔,“傻姑娘,还叫我师兄?”
脸颊火烧火燎,苏挽棠紧紧揪住男人腰间的衣裳,半羞半恼地跺了跺脚。
裴幼屏一语不发,只轻笑吻上了少女的发。
此刻,东院小屋里却是另一副景象。
因为掌门临时决议的比试,余燕至自膳堂端回饭菜已是午后多时。
何英饿得饥肠辘辘,他左手拿着筷子,动作依旧不够灵活,摸索到菜碟随意地夹起一些便投入了碗中。
余燕至拨两口米,偶尔夹菜,更多时候都是沉默地拣食何英掉落桌面的那些。
落伽山上他就已养成习惯,从不浪费食物。
小兔蹲在桌角啃菜叶,它如今比刚来时大了两倍,毛也不那么顺了,还有股子尿骚味,可它全然不觉,大爷似的蠕动着三瓣嘴。
余燕至瞟去一眼,琢磨着过几天给它洗洗。
边想边将何英爱吃的换到了他碗前,轻轻一敲碟子,余燕至道:“芝麻卷。”
那芝麻卷很是软糯,何英好不容易夹起一块,颤巍巍地送向余燕至,仰下巴要他赶紧接住。
余燕至一口咬了何英筷子,含入满口香甜,揽过何英将那渡回了他的嘴中。
“好吃么?”余燕至轻轻舔过他唇角,放开了他。
何英简直快要没脾气,余燕至以前也不这样啊!嚼着甜腻腻的芝麻卷,面庞不禁泛红,却是气的,何英想自己没吃过哑巴亏,现在变哑巴了,什么亏都只能吞进肚子。然后又想,哪天恢复,一定欺负得余燕至求饶!想着想着就有了笑脸。
何英曾经几乎不对余燕至笑,一笑,余燕至就要遭殃,如今这笑坏得明目张胆,余燕至自然把他那点小心思猜得不差。
夹起根绿油油的菜叶递到何英唇边,何英习以为常地吞下,咬不过两口,嘴巴一撅就要往外吐。
敲响何英的碗,余燕至道:“不许挑食。”
脸颊热辣辣疼,要吃不吃地咽下那根菠菜,何英“啪”一声放了筷子,气急败坏冲着余燕至发威了。
余燕至眼瞧他撞进怀里,也不知是要打架,还是要亲吻。
两人笑闹着你推我挡,半晌后余燕至将气喘吁吁的何英禁锢在了臂膀间,“以前当着师傅的面,你不是也吃过?”
何英猛地摇了摇头。
兀自低笑,额头抵上了何英额间,余燕至望向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眼,轻声道:“你就只在师傅面前装乖。”
何英仰起下巴,亲了余燕至的唇,他没意识到那话里一丝的醋意。
余燕至拇指抚过他脸庞,正要垂首亲吻,一个莽撞的脚步声靠近了门边。
童佳一头汗地坐下,摸了把小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进肚子,眼里放光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余燕至,道:“哥哥你打败程松师兄那招好厉害,也教教我吧!”
何英刚送到嘴边的筷子顿住,半张的薄唇一点点抿了起来。
余燕至倏忽皱眉,举起的手还未来得及做出制止的动作,又听童佳道:“严师兄说哥哥那招不是圣天门的剑法,还说哥哥的步法难登大雅之堂,哥哥,难登大雅之堂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出来,被师兄——”
筷子落回碗口,声音不大不小,可何英的表情却让童佳把话都吞了回去。
何英脸色苍白,拄起手杖便走出了屋外。
“哥哥……”童佳局促不安地看一眼门口又看向余燕至。
无奈地笑了笑,余燕至自床铺下拿出一把剑,轻拍过童佳肩头,走了出去。
何英就站在院中,更远的地方他不敢去——无能自保,他每迈出一步就是多给余燕至添一分的麻烦。
何英试想过最糟的情况,他能够自己穿衣吃饭,甚至行走街市,可若遇见第二个程松,无论目的为何,他面前的选择似乎只剩束手就擒。
他没有父母兄弟,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哪怕何府的老管家还替他守着万贯家财,可若无余燕至,他连写封信寄出都找不到可信之人。
离不开余燕至的理由千千万万,但最重要的一点他此刻却有些说不出口……
身后一人与他擦肩而过,牵起了他的手杖。
“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48章
何英对余燕至要带他去的地方提不起兴趣,他仍在为程松之事生气。原本以为瞒过了余燕至,哪知余燕至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转身就去教训程松。程松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生小人,余燕至令他当众出丑,也不知他背后要如何记恨。以何英作风定然找个没人的地方先打程松一顿解气,把他衣裳脱光倒吊起来,然后泼一碗糖水在腿间,好喂喂蜜蜂……他想着想着有点来劲,意识不到自己更招恨。
其实何英明白极了,立场相换,他也会做出同样选择,可这成不了心安理得的理由。麻烦因他而起,他却无能解决,他担忧程松不肯甘休,怕余燕至惹火烧身。何英何曾如此思绪万千,只因他如今能去想得比做得多太多。
很长时间里,何英将余燕至的示好视作当然,他一脚踏进清澈见底的小溪,享受溪水抚过脚面的温柔,他像只充满好奇心的山猫渐渐向前走去。水漫过膝盖,腰支,他依旧走得没心没肺,然后“扑通”一声踩空,整个身体沉入了水下,惊讶过后,他发觉这水原来这样深,这样温暖。水依旧轻柔地包裹着他,仿佛终于得到了心爱的宝贝。可何英只有一颗种子,他感到了穷困潦倒的窘迫,不知如何回应这片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被呵护得太好,何石逸,虞惜,庄云卿甚至哑巴婶,所有人对他的关怀都是沉默而不求回报。即使遭遇苦难与折磨,却始终有人等待守侯着他……真正的风雨,何英并没有经历许多,时至今日他依旧享受安逸,无须开口,一个表情,一个举动,余燕至就知他所思所想。
他不再是当年受之无愧的小坏蛋,就因为明白了,所以有了愧疚,所以很多话反而说不出口。
言语总是苍白。
行走不多时,两人先后停下了脚步。
耳畔萦绕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声,流水潺潺声,脚底是松软的泥土,鼻端有淡淡的竹叶清香。恍惚间仿佛置身记忆里的那处竹林……
内心的焦躁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欲盖弥彰的惆怅。
美好的过往都被何英深埋进了心底,因为那会唤醒悲伤,催生软弱。他不去想,可记忆却不受意志的约束,或者一个声音,一缕气息就能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
何英等待余燕至出声,等来的却是替换下手杖的一柄剑。剑鞘已被脱去,何英左手横剑,右手细细地摩挲上了冰冷的剑身。
无一不熟悉……这是他的剑!
何英眼底泛出潮意,这把剑跟在他身边五年,陪他至倒下前最后一刻。那晚的夜犹如巨大黑影,黑影里血腥弥漫,山风呜呜……
右腕的旧伤突然抽搐似的疼了起来。
闪着寒光的剑刃上一抹血红,是何英指间的血。
血汇聚成滴,落下时仿佛眼泪。
这把剑终于回到了主人手中,漫长的两年,它似有无限的思念无限的恨。
左手猛地一颤,剑尖一抖,甩净了血珠。
何英的目光与剑一齐变得冷然。
左手惜剑式,因他内力全无,失去的不仅仅是剑劲,还有力度与灵活,曾若狡兔般的身姿显得笨拙迟缓。艰难行走完最简单的一套剑招,何英转身收势时被突生的竹根绊倒在了地上。缓慢爬起,何英摸索着走远了些,重新练起另一套招式。
余燕至静立一旁,只沉默地注视着他。
反反复复,跌跌撞撞,半个时辰后何英汗水淋漓,左臂颤抖,他身上已不知有多少的淤青,可他未觉疼痛,面庞闪现兴奋。
剑招越来越难,一个招式何英重复过几次仍不顺手,就在这时,一只臂膀箍在了他的腰间,持剑的左手被同时牵引,剑影自内而外划送向前方,一气呵成。
“万壑松风。”
余燕至启唇出声,何英微微一怔,跟随他的动作继续行走。
“潇湘夜雨。”
后背紧紧贴着余燕至胸膛,左手同起同落,脚步亦无分毫差别……两三年前他们有如此的默契并不奇怪,可以他现今状况余燕至却依旧配合自如……何英几乎不敢去想,想余燕至早在寻到他不久就已开始练左手剑式。
“高山流水。”
话音落下,余燕至怀抱何英一跃而起,重叠的身影在半空旋转一周,左手剑光缭乱,剑气飞旋直上,锋利似刃,受到冲击的竹树左摇右晃,竹叶纷纷扬扬。
脚踏实地后缓缓收势,余燕至松开了何英,转至他身前。
何英发间零落着几片翠叶,余燕至抬臂轻轻拂过。
剑自掌心滑下,何英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余燕至扑倒在地,紧紧拥住了他。
难以言喻,可他连最苍白的言语都无法给出。
粗暴地撬开余燕至的唇,如何亲吻都不够,都不够,他咬疼了余燕至,甚至咬出了血。
余燕至不禁蹙眉,一边在他齿间周旋,一边拍上了他的后背。
何英尝到口中腥甜,愣了愣,猛地将面庞埋进了余燕至肩头。
“何英……”余燕至的舌尖疼得快没了知觉,他回拥身上的人,感觉何英在轻轻颤抖,“别怕。”
何英很快点了点头。
余燕至的目光幽幽暗暗又坚定无比,轻抚着何英,继续道:“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肩头传来刺痛,余燕至反而有些塌实,因为伤心是应该的,脆弱也是应该的,太累了总该有个歇脚的地方,依靠的肩膀……
何英发狠地咬住了余燕至,想余燕至一定疼得不轻,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咬出几个字来。
余燕至始终未吭一声,半晌后何英终于是满心愧疚地跨坐在他的腿上,捉起他掌心写道——疼……
“不疼。”余燕至淡淡道。
何英继续写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
眨了眨眼,何英想余燕至一定修炼成精了。他有点不服气,既然写得会被猜到,画得总不能也猜到!
余燕至瞧何英薄唇轻抿,坏笑坏笑地在他掌心画了个圆。
指尖再度落下,却被余燕至攥得牢牢,他笑道:“你敢画,我就在你脸上也画一只。”
何英从鼻腔里无声地喷出轻哼,边摇头边抽出手指,展平了余燕至的掌心继续画了起来。
余燕至倒有些好奇他的新花样,耐心地等他画完,结果竟然还是只乌龟!
一把搂紧何英,余燕至正要“质问”他,何英连忙写道——它是乌龟精。
“乌龟精不也是乌龟?”
何英得意地笑了笑,写道——它有尾巴。
余燕至想起了何英曾经画过的乌龟,确实无一例外地没有尾巴,紧望着何英,余燕至红了耳根,“我是乌龟精?”
何英点头。
声音变得又轻又柔,“你是我的尾巴?”
何英环住余燕至脖颈,自顾自笑得东倒西歪,想余燕至果真成了精。
余燕至不轻不重在他脸蛋上咬出一圈牙印,盯着那圆圈道:“还少根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