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前者。罗素暗暗地想。

“但长桐这种人总是会有的。”修泽看着地面，“所以我总会尽量避免和人深入接触。虽然别人怎么想我无所谓，但是被一个必须共事的人讨厌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

“……你可以自然点。”罗素发觉自己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行。”修泽闭起眼睛，轻轻地摇头，“这层壳已经成了人格的一部分，已经取不下来了。我也忘记了对这种伪装的感觉，一切都习惯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这层壳下面到底是什么。说不定是空的。”

“一定不是空的。”罗素的否定很快，很彻底。虽然很模糊，但是罗素早已有了对修泽的印象。

“可是我自己感觉不到。”修泽语气有些哀伤。

“可能和我感觉不到自己一样吧。”罗素回应他，“但是总觉得你想得太多了。你如果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自己，在我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既没有明确的目标，更没有实现的能力。能‘伪装’到这个地步，能力先不说，总之不可能全部都是违背自己意愿的。说不定……有些就是你自身的选择。”

修泽看向罗素，罗素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其实很多地方，你还是很真实的。表里如一。”

修泽苦笑了一下：“有吗？”

“有啊，”罗素看着远处的树林，“虽然说不出来，但是总觉得……接触之后也没有觉得你虚伪，而且还是一样的完美。”

修泽笑了，这次的笑容较为灿烂。罗素看着笑着的修泽，不能完全理解笑容的含义，但是不知为何却像刚认识他时那样，感觉到一种令人惊异的美。

轮廓都被镀上金边，长期的冷色调有些转暖，淡淡的温暖反而显得更加美好。

察觉到自己有些看呆，罗素回过神来，开口问：“接下来去哪儿？”

修泽没有回答，表情平静下来，但嘴角还带着微笑。“……总觉得很像恋爱的感觉。”

罗素一惊，抬头地看着修泽。

“觉得对方是完美的，这种想法。”

罗素撇开目光。“这只是相互欣赏罢了。”和尼采的时候就是如此了。而且除了自己，其余的两人明明就属于公认的完美，是既成事实。

修泽没有完全理解罗素的想法，继续说着：“但是这种欣赏很难得。”

“……不，其实大家都很欣赏你。”罗素没说出“你们”来，“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不，特别的是你。”修泽温柔的笑容仍然保持着，“如果不是你的话，大家都不会聚集在一起。是你的正直善良，还有才华吸引了我们。”

“我……”

“但是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我觉得很幸运。”他顿了顿，“而且很幸福。”

罗素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修泽。

“有一天你会知道你自己的。一切都会被证明。”修泽站起来，低头看着罗素。

罗素也站起来，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去下一个地方吧。”

“……嗯。”罗素点点头。虽然说不出什么，但能感受到的，是心里的什么东西，已经有了变化。

中午的阳光正好。修泽提议就在城东逛逛。路边有奇怪的小店就进去看看，而路边的小吃也随意买了一些。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停留在一家装修得很精致的书吧，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喝茶看书消磨了一段时间。

罗素看着一本关于心理学的书，而修泽翻着一本摄影集。罗素一直不能理解尼采书柜里的那些书本，这次他看着一本心理学入门的浅显易懂的书，一边朦朦胧胧地回忆着家里那些深奥的书本的内容。

随意翻翻，翻到有关恋爱的部分。以前的话，都会直接跳过去。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开始看了起来。恋爱的原因、一见钟情、好感的培养、恋爱的过程……从未想过恋爱是可以归纳的东西，而且有这么多技巧。

Stimulus，Value，Role。受到对方外表、行为、性格的刺激，价值观的相似，分配角色相互补充。从好感到恋爱到厮守终生。

罗素抬头看修泽。初次见面时修泽的外表，接近，住在一起，然后相互的安慰、取暖……

似乎少了价值观的部分。说到价值观，不可避免地想起尼采。因为相同的价值观才一直在一起。角色互补上，乐队和生活都有很好的分配。

可相比起来，修泽和自己的联系似乎少很多。

……这样想下去，又该假设如果尼采还活着之类的了。罗素合上书。

“修泽。”

修泽抬起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罗素。

“我们的价值观，有相同的地方吗？”虽然不是恋爱，但人际交往可能大多如此。

修泽作出思考的表情，看了一会儿阳光明媚的窗外：“我没什么价值观。”

罗素恍然大悟。

“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无所谓，所以我其实是个很糟糕的人。”修泽收回目光看着罗素，“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干自己不讨厌的事情，并不为了什么。意义不重要，感觉就够了。”

罗素点点头。这的确就是修泽。

“跟着你走就好了，”修泽将摄影集翻了一页，“你的价值观就是我的价值观。”

伸手握住暖暖的咖啡，罗素忽然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配合你就够了，无论你怎么做我都相信你是对的。”修泽对着罗素笑了一下，“所以你不用怎么顾虑到我的。”

话语的温度比咖啡更温暖。这种感觉……应该叫做感动？“谢谢。”其实罗素有种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的感觉。唯一能确认的，是想去触碰他的冲动。

只犹豫了几秒，罗素就伸出手，握住修泽的手。修泽抬起头，很是惊讶。

有些东西，无法用语言来传达，但是又必须要传达。不知道这样做修泽能不能理解。

修泽的惊讶变为笑容，用另一只手按住罗素的手。罗素觉得有些东西在心中萌发了。

下午，两个人来到了一家KTV。其实想尽情地练唱的话，KTV真的再好不过了。

修泽出钱包了一个很贵的包间，罗素有点被价钱吓到。“这种地方我呆不长，封闭的地方我会不舒服。”修泽解释着，“所以就包一个贵的吧。”

到了包间时，罗素完全被震撼了。有客厅两倍大的包间，两个液晶屏幕，排列得很长的沙发，好几张茶几。目测这里可以容下好几十人。

“两个人唱好浪费。”罗素由衷地感叹着。

“没关系，房间大一点，效果会好一些。”修泽说完就让罗素去点歌。

的确还是一家很不错的店，有很多外国的歌曲。这让罗素很有发挥的余地。以前总是和寒池去学校附近的KTV唱歌，小包间唱几个小时，基本上都是寒池在唱华语流行歌曲，自己能唱的少之又少。

但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仍然是寒池唱什么都能模仿出来，或者用自己的唱腔唱得比原唱还要好听。

点了几首主流的摇滚，在修泽面前唱没有任何不自然，该吼的都能吼出来。修泽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没有做评价。

唱了三四首真的有点累了，罗素让修泽也唱唱。修泽唱了一首情歌。声音经过扩音系统的修饰后，更加通透，更加充满质感。

开始的时候，节奏缓慢，钢琴和吉他营造出爵士的感觉，歌词像现代诗一样随意。修泽唱得很轻快。接近副歌，音开始高起来。副歌部分，假声居多，几个转音唱得相当华丽，高音惊艳得让人战栗。罗素听出了进步，以前修泽并没有这么多的感情。华彩部分的“不是小题大做/最爱的人是你”这句话非常深情，美得难以言喻。最后一段副歌的颤抖，爱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然后以“活在和无法回去的回忆里”结束。

总有些歌会唱进人的心里。罗素曾经不屑于情歌，可是如果是修泽唱的，不知为何就能有种深深的共鸣。他的感情能从音乐里溢出来，到达自己心的最深处。

唱完后，修泽回头看罗素。罗素站起来，说：“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比寒池差。”

修泽惊讶着，笑着点头。

“如果是你的话……我有信心。”

“我也对你有信心。”修泽缓缓地说，“能作出更好的曲子。”

“嗯。”罗素低下头。如果可以的话，要为他作出更好的曲子。这应该也算一种报答。

在修泽的指导下，罗素学着唱了几首情歌，比起以前要好太多。一个小时很快地过去，两个人离开包间时，修泽已经有了些不适。

虽然天色还早，但由于晚上另有安排，现在回去休息比较好。罗素思考着该怎么办，然后就看着KTV的柜台前，站着寒池和范师鸿。

其实第一眼看见寒池的时候，罗素已经有些不自然。再看见的，就是搭在寒池肩膀上的手。

——没记错的话，寒池也是讨厌过分的肢体接触的人。可是现在范师鸿的手臂就这样自然地搭在寒池肩膀上。

记忆中他们没有这么好的关系。

下一秒，范师鸿搂住了寒池。

罗素停下脚步，怀疑自己看错了。

两个人似乎在交谈，忽然就笑了起来，然后范师鸿正好微微侧过来，看见了不远处的罗素。罗素对上范师鸿的目光，心里一颤。

此时范师鸿笑得饶有深意，似乎是对着罗素笑的。笑着，范师鸿放下搂着寒池肩膀的手，转而在下面牵住寒池的手。

——这分明就是情侣之间的行为。

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素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而范师鸿又侧过脸对自己笑了一下。寒池正背对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正当罗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修泽握住罗素的手腕。罗素刚抬头看修泽，就被修泽给拉走了。

从来没有想过修泽有这么大的力气。

两个人进了电梯，修泽才松开手。罗素靠着电梯的墙壁，脑中还是一篇混乱。

他看向修泽，修泽面无表情。

“这……”罗素想问什么，但修泽肯定也不会知道的。

“现在你懂得长桐的心情了吗。”修泽淡淡地说着。

第三十八章

一帆风顺的事情绝对是不存在的。

罗素处于一个新的混乱中。理论上寒池跟谁在一起和自己应该一点关系都没有，可罗素就是觉得太诡异了。范师鸿那种人，真的会真心吗？不过总觉得他和男人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在范师鸿眼里恐怕人根本没有性别的分别吧。

修泽看着罗素混乱的样子，静静地等着他好起来。

左思右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罗素抬起头看向修泽：“我觉得寒池是被玩弄了。”

“说不定是人家自愿的呢。”修泽语气有些不经意的嘲讽。

回忆起当时范师鸿说过的话，大概是“和他玩玩”之类的，莫非就是这个？无论如何，寒池绝不可能忽然喜欢上范师鸿。他们要在一起也不是现在，之前已经合作了这么久了。

越想越蹊跷。罗素皱起眉头。

“他和谁在一起都和你没什么关系吧。”修泽说，“总之那个人不可能是你。”

“我知道。”罗素轻声打断他。

“那……晚上吃什么？”

罗素从沙发上起身：“你先睡一会儿吧，晚餐我负责。你昨天本来就没休息好，今天又在外面累了一天。”

修泽想说什么，但是又没说出口。他顺从地上楼，罗素也跟着他。

修泽钻进了被子，而罗素坐在书桌旁。

“你呢？”这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准备晚餐。

“我先写点东西。”

罗素写东西，机会是天方夜谭。连说话都嫌累的人，会写什么呢？难道是日记之类的？

很快困倦感就变得浓烈，修泽本想再看看罗素的背影，可是眼皮却沉沉地盖了下去。

醒来后，罗素已经不在房间了。天已经黑了，灯关着，感觉像深夜。

修泽起身，打开灯，看见时间也还不晚。离开房间，二楼的排练室亮着灯，靠近了会听到清晰的旋律，断断续续。

罗素在写歌吗？想到这个，修泽就觉得快乐起来。如果成功了的话……

他推门，罗素抱着吉他坐在音箱上，面前有几张满是笔迹的纸。

罗素停下手，抬头看着修泽。“醒了？”

“嗯……在写歌？”

“对。”罗素站起来，收起吉他，“在编和弦。”

“曲呢？”

“已经作了。但是没有填词。”

其实修泽很想听一下曲子，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收拾好东西后，罗素说：“走吧。”

“嗯。”没想到晚餐是在外面。

“今天是平安夜。”

修泽一愣，然后轻轻地“嗯”了一下。

最近过得有点不在状态，这么重要的的节日自己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所以就想和家人一起过。”罗素看着修泽，“虽然是我的爸爸妈妈，但还是一起过吧。”

“家人……爸爸妈妈……”这些词如同禁语，长久地不被忆起，此刻却意外地不觉得突兀。

“应该会有很多好吃的吧。”罗素看着远处，淡淡地说。

修泽的心思并不在食物上，只是觉得异常的温暖。虽然圣诞的标语早早就出现在大街小巷，可在这平安夜，连城东都比平时明亮了许多。

公交车来了，两人挤上有些拥挤的车。车上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罗素和修泽虽然被挤在中间，但意外地没有太多的厌恶感，反而融化在节日的气氛里。

车向城西驶去，那边灯火通明。远远地就能看见树上闪烁着五彩的光。

修泽看着窗外，有些沉醉于这熟识的美景。他忽然想起罗素，又低下头去看他。

罗素平静的表情非常美好，非常安定。以至于修泽忽然有一种很陌生、很新鲜的感觉，忽然有了某种期待。很久没有这样有活着的感觉了。从心底里渴望什么，感觉得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

就像从镜头外走进了画面里的感觉。

对嘈杂的厌恶感逐渐减淡了，自我的界限也有些模糊。罗素已经不再彷徨，而现在两个人正在一起，去度过这个节日，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修泽勾起了嘴角。

罗素抬头看见修泽，居然也笑了笑。

又轮到修泽惊讶了。罗素解释着：“忽然想试着笑笑。今天的话……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快快乐乐的就好了。”

修泽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罗素的笑容。

“……而且，你好像说过想看我笑的样子。”罗素的嘴角还是有些许笑意，“我只是试试而已。”

罗素笑起来真的异常的温柔，真是符合他温柔举动的笑容。如果他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恐怕没有人能拒绝他了。

浅浅的笑意，比春天还要温暖。温暖了修泽的身心。

罗素家开足了暖气，门一开就是一股温暖的充满食物香味的气息，还有圣诞的音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