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泽看着罗素，抿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唇迟迟没有张开。嘴唇的颜色比平时都要鲜艳，好像红酒的颜色。最终，修泽侧过头，看向前方。罗素发现他的睫毛很长。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罗素不明白修泽的隐瞒。

“那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知道的。”修泽平静地说，“你不用关心我，也不用担心我。”

又来了。这和一开始拒绝自己的行为没什么差别。“为什么这么说？”

修泽一副言又欲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喝下了酒杯里剩下的酒。

“修泽？”罗素叫他，可是他没什么反应。罗素皱着眉头，扯扯修泽的衣服：“喂。”

“我知道我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住在一起你也不会察觉到什么。”修泽轻声说着，“如果我不反常一下你也不会注意到我，这没什么，很正常。”修泽的语气有点埋怨。

“没有，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这阵子有点奇怪。”罗素如实说着。

修泽摇摇头：“可是你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没什么好在意的，自然而然的就好了。不过这个也没什么，我本来就不想被你发觉的。”

修泽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罗素仍然感觉到他有些生气。罗素再怎么看修泽，也不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更多的东西，这让罗素更加内疚。

“对不起。”

听见罗素的声音，修泽看向他。罗素的表情比先前的要多出一丝悲伤。

这又是从前从未见过的表情。

可是修泽要的并不是一个表情。

修泽低下头，看着撒出的液体：“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有点累罢了。只要稍微发泄一下就好了。没什么的……”

“修泽……”

“你先睡吧，没什么。”修泽伸出手，打开了第三瓶红酒的塞子。

罗素坐在修泽的身边，看着他向酒杯里倾倒红酒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隐瞒自己了呢。

……其实一开始就是。对自己的事情绝口不提，非常反感他人的侵入。而自己则一点点地打开了他的防备。

……那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不像以前那样在意他了呢？

大概是从尼采那一系列事情的开始吧。罗素看着修泽完美的侧脸，心里很平静。他是个很容易让人习惯的人，但是也刻意在让人忽略自己。

说实话，罗素并没有非常正经地考虑过修泽的感情。他甚至有的时候就以为，修泽没有感情。这种想法，对于修泽是不是未免也太残酷了一点。

“……对不起，”罗素再次道歉，“我……从来都没有好好考虑过你。”

“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而已。”修泽再次拿起酒杯。

罗素伸手按住酒杯：“不，是我很久没有关注过你了。从尼采的事情开始，我就被很多东西干扰，一直很慌乱，但是……”

“你根本不用在意我。”修泽难得地打断了罗素的话语，然后掰开罗素的手臂要喝下杯子里的酒。

“可是你却这么在意我，”罗素拿下修泽手里的杯子，“这段时间，无论是替我做饭，料理家务，还是一起出去买东西，陪我回家……你都是在想方设法地想要让我振作起来。但是我其实一点都没察觉。而我……我习惯了后，就感觉不到了。”

修泽看着罗素认真的表情，愣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叹气。“其实这并不是重点。”

“最近虽然情绪稳定了点，但是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歌什么的，也没有在意到你……”罗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真的……很对不起。”

修泽摇摇头，但是始终不想说出真话。罗素看着修泽，把他的那杯红酒饮尽了。修泽惊讶地看着罗素。

从口腔到喉咙然后到胃里一直都有辛辣的灼烧感。沉默了很久，罗素处理着情绪和口腔中的气息。“对不起，”罗素的声音有些打颤，“还有……谢谢。”

修泽用力地摇头：“不是……不是这些。”

罗素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用在意我。我……我只是在担心你而已。你最近情绪起伏很大，我看着有点着急。”修泽蹙眉，“其实我想看到的是不变的你，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样。最近你的变化太大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但是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是不会改变的，人都是要逐渐成长的，我无法阻止。而且，过去的你被某些枷锁束缚着，它们会妨碍你的前进……

“其实一切都在朝前发展，但是我无法心平气和的旁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看见什么样的你，你摇摆不定，我也觉得非常的不安……所以……”

“修泽……”罗素没想到一切都是自己的影响。

“然后我却没办法让你好起来，我真的觉得我很无能……每次到了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废物。”

“不……”罗素低下头，“什么都没察觉的我才是废物。”

修泽看着罗素，咬住了嘴唇。他没想过罗素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可是在这个场景下，修泽始终不能觉得自然。就好像这些话语都是自己要来的。

其实本来就是自己要来的。

修泽感觉分外的酸楚。罗素一切都属于自发的，他会自觉地关系别人，也会自然地在忙碌中忘记身边的小事。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而且自己想要的也并不是这个。

“不是的……”修泽再次否认。如果不说清的话恐怕会一直纠缠下去吧。“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很不安……不想让你知道我在担心你。”

罗素紧追着修泽躲闪的眼神。

“我只想看你开心起来的样子……那样就够了。你不用担心我……你好起来就够了。”

罗素被说得心里酸酸的。没有什么语言能够面对他的温柔了，罗素看着低着头的修泽，觉得心里的某些东西融成了一片。

他伸出手，按住了修泽冰冷的手掌。修泽抬起头，看着罗素的眼睛。

“……你们都是笨蛋。”不管是修泽，还是尼采，还是寒池。拐弯抹角得很，每次都叫人无话可说。

修泽不知道这句是赞美还是责备，愣愣地感受着罗素的体温。

“我……”修泽想开口，忽然发觉自己的声音不太对劲。再发觉的，便是自己湿热的眼眶。上次哭是为了艾尔莎……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为什么现在……

“你说过我有什么烦恼就跟你说，对吧。那你也可以跟我讲，相互一直瞒着，乱担心……也不都是好事。”罗素捏紧了修泽的手，“偶尔的话……我应该很乐意陪你聊天的。不用在意造作，或者伤害……我都不介意的。如果是你的话，我应该怎么样都能自然接受。不用担心很多。”

修泽被说得更加有想哭的冲动。罗素这样的温柔直接穿越了表皮，刺入了内心深处。修泽有点痛得想哭。

“……也不是那个意思，”罗素见修泽没有反应，解释起来，“你不愿意说也完全没关系……如果想说的话，就不用有所顾忌了。”

修泽有点听不下去了，再多听一句话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他摇头，示意打断罗素的话。然后他将被握住的手翻过来，反握住罗素的手。

罗素得到了回应，放心了很多。手心的温度比较高，握起来要舒服一些。罗素忽然感觉到了以前从未感觉到的东西……纤细的手指，指尖的力度，还有有些潮湿的掌心。感觉似乎被放大了，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新鲜，但是也叫人安心。

脱开重重的顾虑，修泽现在的心情应该是喜悦的。罗素直白的关怀，还有主动接触自己的手……这都是久违了的。现在这种微妙的喜悦只让修泽想哭，可是修泽并不能这样哭出来。

很少能这样长时间接触罗素的身体。罗素的皮肤很好，但是能清晰感到手心里疤痕的纹路，再就是僵硬的手指的茧。手背非常光滑。这种奇妙的反差感真的很神奇。

修泽试图转移注意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他手心的温暖。

时间在无言中缓慢地流逝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这很无聊，而是在静下心来，去感觉对方，感觉一切。

唱片播完最后一曲，世界安静下来，安静得正好。反正也没有人在听。

酒喝得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和修泽不同，罗素喝了几杯，脸色丝毫未变，“我也这么问过尼采，他没能好好回答我。”

“他怎么说的？”修泽已经觉得自己有点醉了，脑袋有点昏沉。

“……说欣赏我什么的。”罗素盯着杯中的液体，“但事实是我一点都不伟大，一点都不坚定，只是单纯的缺乏阅历的幼稚。”

修泽看着罗素淡然的表情，点点头：“或许吧。”

“那为什么？”

“很自然……”修泽喃喃地说，“看起来像，但是一点都不像。这样感觉真的很好。”

罗素发觉他说的是艾尔莎。他看向修泽，修泽伸出手，理顺罗素的长发。

一阵战栗。修泽的动作的轻柔让罗素有些不适。“……该剪了。”罗素意识清醒地避开修泽的手。

修泽放下手，眼神悲凉地看着罗素。

罗素心里有些落空。说不定修泽早就醉了……或者一直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艾尔莎，所以才无条件地对自己温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现在非常强烈。而且比以往更强烈地让罗素感到不适。

……本来一开始，就是这个理由吧。

罗素避开修泽的目光，喝下杯子里的红酒。

身体开始发热，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情绪。刚才手的触感忽然完全变了感觉。

“罗素……”修泽轻声叫着。

罗素抬头看着修泽望着自己的眼神，忽然又有了别的感觉。罗素站起来，拉住修泽的手腕：“站起来。”

修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站了起来。然后罗素就这样将修泽拉上了楼。

修泽坐在床沿，看着罗素在壁柜里找着什么。没一会儿，罗素从里面翻出了一个琴箱。一把深紫色的贝司静静地躺在里面，还是崭新的。

罗素拿起这把贝司，接好线，然后试了音，调好弦，最后塞给修泽。

修泽没有伸手接：“这是什么？”

“贝司，尼采很爱的一把，但是很少用。”

修泽看了看罗素，但是没有说话。

罗素的语气近乎命令：“弹一下。”

修泽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你的贝司还没买，试试这把合不合适。”

修泽不想用，碰也不想碰一下，但罗素的眼神非常坚决。敌不过罗素的执着，修泽拿起了贝司，草草弹了几下，然后抬头看着罗素。

罗素从抽屉里拿出拨片，递给修泽。

“这又是什么？”

“我送给尼采的拨片。”

修泽接过拨片，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一点特色。

“弹《Hystria》吧。”

修泽试了试，没有任何不自然地弹了下去。

“……尼采死之前的那场演出，用过这个拨片。”

修泽一个分神，弹错了一拍。

“他为了找这个拨片，才出事的。”

修泽手臂忽然僵硬，手的移动失去控制，弹出了一个刺耳的杂音。他停止了演奏，抬起头看着罗素，本想说什么，被那满脸的冰冷冻住了喉咙。

忽然觉得酒一下醒了，真是异常的清醒。可是那罗素的冰冷的表情，却令人无法直视。

几乎是下意识的，修泽避开了罗素的目光。在不觉间，心跳已经变得快而有力。修泽不知道心跳加速的原因。

“看着我。”能听到的是罗素的命令。

修泽抬眼，看到罗素直接的目光，叫人不能有任何的躲避。

罗素从来没有如此地注视过自己。平日的自然随性完全消失了，骨子里的强硬被无限放大。凛然的姿态，充满英气的表情，还有那仿佛眼中只有一个人的专注目光。

原来他还有这样的表情。

“修泽，看着我。”罗素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罗素，不是你的艾尔莎。我们不同。”

“我知道。”修泽很清醒地回答。

“你也不是尼采，”罗素抬高了声音，“你不是，永远都不是。无论你是用着他的贝司，用着我送给他的拨片，低头的样子多么像他，你都不是他。”

“……我知道。”修泽非常想挪开目光，他知道自己无法替代尼采。他没有奢望能去替代尼采，只是希望他能渐渐忘记尼采，挣开这个束缚。不知道这个想法有几分私心。

“……你是修泽。”罗素又压低了声音，伸出手按住了修泽的左手，“也是无可替代的一个人。你就是你自己。”

修泽点点头，又低下了头。

“所以……我希望，在你心里，我也是如此。我是我自己，罗素，不是别的任何人。”

“是的，你不是任何人。”修泽开口了，“我也没有把你当成其他的任何人。”

罗素没有说话，看着修泽，等待下文。

修泽看了看罗素，又低下头，咬住嘴唇。酝酿了很久，才说出了实话：“起初我会把你和艾尔莎比较。你和她完全不同，她每天笑嘻嘻的，看到她笑我就很快乐，但是你……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但和她的完全不同。”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修泽继续咬着嘴唇，心里有些懊恼。罗素抬头看了看修泽，然后看向书桌。

罗素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了一些罪恶感。这其实是自己希望的回答。

“……没错，我自己都看不惯我自己。”修泽忽然提高音量大声说着，“我没想过我能这么自然地忘记她，我没想过到后来我都不会再想起她！我不能接受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曾经的誓言里的永远一直都在狠狠地嘲笑自己……我以为不再为她伤心就是胜利，但是看到你——你和尼采虽然没有任何誓言，但是却一直没有忘记他……和你比起来，我真的是太失败了。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承认。”

罗素讶异地看着修泽，修泽一副要将所所有话都说尽的气势。其实修泽也想借着酒意讲出一切实话。“在你心中，我是我，尼采是尼采……但现在你在我心中，根本不是替代了艾尔莎，而是‘取代’。”

说出“取代”的时候，修泽觉得心里的某根神经断掉了。罗素呆呆地看着修泽，完全不能理解这个词语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