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寒池还抱有一点点幻想，指望尼采死后罗素会向自己倾诉，会向自己寻求温暖。可是罗素没有给自己展示任何的悲伤，任何的软弱，一如既往的坚硬，而且浑身是刺，让人无法接近。

即使现在这样近距离在一起，还是让人觉得那么遥远。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会在悲伤的时候一个人躲起来，然后等着自己去发现他，一句一句地安慰他。而不是现在这样，把自己拒绝得远远的。

“朋友。”过了很久，罗素才回答出了这个词。

可是寒池感觉不到他哪里有把自己当成朋友，而是在拼命地排斥自己。

似乎是察觉到寒池的不相信，罗素解释道：“如果不是朋友，我也不会开门，让你进来喝茶、吃饭、聊天。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骗人。”寒池截断他的话，“你明明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是不需要你，可是你如果需要我的时候，我也没有赶你走。”

“你够了。”寒池也站起来，看着罗素，“你不接我的电话，根本就是在躲我。中午按门铃你也不开门，我等了一下午……我一直都在耐着性子，小心翼翼的，换来的却是你这样的回答，‘我不需要你’。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罗素比寒池矮上一点，可是轻微的昂头也显得有气势一些：“你不觉得你这一切都是自我满足吗？需要我来让你开心而已。谢寒池，别闹了。”

是全名。寒池咬住牙，他没有这样叫过自己的。“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在闹。”

“是的。”罗素叹了口气，“你不能稍微成熟一点吗？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谁都回不去。有些东西不是耐点性子就能换来的。”

“你就这么想要跟我划清界限吗？”寒池冷冷地问，“难道友情只有在相同的价值观上才能有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罗素干练地用一句谚语回答给寒池，这明明是罗素以前最不屑于用的东西。

浑身几乎都被冷却，寒池站在那里，努力地想要平稳呼吸。至少确认了一点，罗素已经不是以前的罗素了，感觉甚至和上次见面都不同。这一定是尼采的死的影响。

而自己，还妄图在无限继续的现在中，找到一点过去中残留的温暖。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寒池看了罗素最后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门被狠狠地关上。罗素看了半晌，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杯子。

KEY开业的这天晚上，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繁忙的地方依旧繁忙，冷清的地方依旧冷清。KEY在城东的几所高校附近，晚上总是很多人。KEY的开张对于这些音乐爱好者来说，是个相当大的喜讯，不管知不知道铅蓝，大家都愿意去买票听。当然，这也有宣传的效果，广告也花了不少钱。

可是罗素不在这里，包括赵一鸣也不在。

今天是尼采的头七。

秋风凉飕飕地吹过山上，树林沙沙作响。夜晚的公墓的阴森自然不用多言。

罗素静静地看着月光下朦胧的碑影，它们看起来有点拥挤。中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死了也不能一个人清静。

很快赵一鸣就回来了，拎了一袋纸钱。

“给。”他把带子递给罗素。

罗素拿好后，赵一鸣从里面拿出蜡烛，用打火机点燃了，然后放在墓碑的两侧。接着拿出一打纸钱，用蜡烛的火点燃了，放在墓碑前的水泥地上。

黄色的纸钱开始燃烧起来，赵一鸣蹲在一边，不断往里面添。烧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傻站着的罗素，问：“你扫过墓吗？”

“有，但是没烧过。”

赵一鸣冷笑一声：“知识分子就是文明啊。我劝你还是烧吧，这是传统，不会把山烧掉的。”

“哦。”罗素也蹲下来，从带子里拿出一打，拆开来开始烧。

“要折一下再烧，不通风是烧不起来的。”

罗素学着赵一鸣的样子，在中间折一道之后再烧。

两个人扔了半天，火越烧越旺，照红了两个人的脸。罗素看着赵一鸣凝重的表情，总觉得这像是在完成一个神秘而重大的仪式。

“你觉得他需要这么多钱吗？”罗素看着印着面值的冥币，不知道后面有几个零。

赵一鸣其实也觉得他其实不需要这么多钱。“那还能烧什么给他呢？烧把贝斯吗？”

罗素思考了一下：“弦烧不掉，肯定弹不了。”

“里面烧不掉的金属多了。”赵一鸣念着，“再给我一点。”

罗素顺手拿出一打，看了一眼，惊讶地说：“啊，美元。”

本来觉得相当习惯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在罗素面前只能觉得尴尬。他把那打美元一次性扔进了火堆里。

灰烬已经堆得很高，火焰仍然在风中舞蹈着。冥币上玉皇大帝的脸在火舌的舔舐下逐渐扭曲，然后变得乌黑，一点点碎掉，最后只剩下在边缘处红色的微光在不住地忽明忽暗。

没有什么过多的感受，罗素只是单纯地感觉，火真是美丽，燃烧的过程真是美丽。

赵一鸣看着罗素的表情，严重觉得他实在是太现实了。如果他去守夜，他一定会觉得守三天再火化是个无聊的事情。其实赵一鸣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守，只知道是习惯，硬要说可能是等奔丧和用来收礼钱的。

纸钱已经烧完了，罗素还蹲在一边观察着火堆。赵一鸣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他肯定不是在哀思悼念。

“咳，香。”

被喊回现实后，罗素马上从袋子里拿出线香给赵一鸣。从一把里面抽出几根，在火堆里点燃了，赵一鸣双手合十面向尼采的墓碑拜了三下。

对不起，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过，我们都会记着你的。

把香插好后，他叫罗素也拜一下。罗素心里想，这又是玉皇大帝又是香，到底道教还是佛教。无论怎样，他还是点燃了香拜了三下。

要是你没有死就好了，但是谢谢你，还有……还有世界和平。

看他拜得这么快，赵一鸣问道：“你心里说了什么话没有？”

“说了。”罗素把香往香泥里插好。

说实话有点扫兴……其实不只是一点。如果不是罗素在，赵一鸣说不定可以对着尼采的碑回忆一个晚上，讲一个晚上的话，但是现在这个小鬼在，什么都心情都没有了。要不是连埋在哪里都不让别人知道显得太不厚道，他才不会做这么多麻烦的事情。

真烦人。他看着无语着向前走的罗素，抽出一根烟来，点上。

今天的月亮很漂亮，接近满月。铅蓝应该唱得不错，可惜自己没能看。但是，如果是火山唱的话……

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罗素。罗素这时正好忽然开口：“为什么碑上写的还是尼采？”

“因为他已经决定不用以前的名字了，直到进入坟墓。他要把名字和过去一起埋葬掉。”

可是“尼采”看起来着实有点可笑，简直就像一代伟人死在了这个小地方一样。

反过来，其实罗素也有点可笑的，况且还是真名。

“地方记住了吗？”赵一鸣问。

罗素点点头。

“那以后就自己来。后面几次就算了，七七一定要来，那是死人能回来的最后一天了。”

其实罗素根本不相信什么每隔七天回来一次，但是还是点了点头。“那现在就回去？”罗素问。

“不，再说点吧，那天说了要告诉你的。”事情一次解决完比较好。

两个人坐在树下，赵一鸣开始吸第二根烟。

“到底只有我们两个来了。”

罗素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先问你，”赵一鸣放下烟，“你为什么没守夜？没出殡？告诉我原因。”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中国死人是怎么处理的。”

赵一鸣表情严肃起来：“就算是外国，应该也有葬礼吧。”

罗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叹气：“我不知道……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

感觉不到说谎和敷衍的迹象，其实按理来说他当时的混乱程度绝对可以达到忘记的程度。不过自己这是在强求着一个什么答案呢？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去的。”罗素坦白地说。

赵一鸣松了一口气，最初的障碍算是解决了。“那对于你来说，尼采是什么？你了解他多少？”

罗素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树影：“我不知道……我虽然知道一些，但是不完全。他以前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是他对我很重要，重要到我都不知道现在为什么而活。”

这个答案意外的坦率，赵一鸣认同了。“其实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事到如今，你只需要相信就好了。”

“……他也说过要我相信我自己。”

“那是因为他相信你。”赵一鸣叹了口气，“那些事情你总是会知道的，但是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真的不想你知道。”

虽然有一种被耍的感觉，但是实际上现在罗素并没多大的好奇心。他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想知道一些事情。

赵一鸣把烟蒂扔在地上，说：“……你知道吗，他是为了你才戒烟的。”

罗素一怔，尼采抽烟的事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也不知道在尼采心里你到底有多重要，但是怎么看都有点过头了。相反，你太任性了，不只过头一点。我真的很看不惯尼采跟你做这做那，我真他妈的讨厌废物，是个男人就应该照顾好自己，以后才能照顾好自己的老婆孩子。”

其实罗素压根没想过以后要照顾女人小孩什么的，他嫌麻烦。

“你受他这么多恩惠，你不觉得于心有愧吗？你是不是觉得一切已经理所当然？”

应该是的，所以说才会如此不适应。罗素沉默着，点点头。

“你就乐意这样被养？”

“养”。这个词不是罗素想听到的，他自己也有赚钱，也有在店里卖东西，表演也拿钱，只是全部交给了尼采而已。

赵一鸣一眼看穿了罗素的想法，直接说：“你能赚钱的机会都是他给你的。”

罗素捏紧了拳头。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只是被赵一鸣说出来了而已。

“做人应该懂得感恩，这是最基本的。而且能自己干就自己干，不要总依赖别人，不然你现在也不至于这样。”他又拿出一根烟，“所以说，你现在还得回去跟你爹妈商量，看是怎么办。”

结果还是说到这里。“……我不想让他们帮忙。”罗素坚决地回答。

赵一鸣话接得很快：“呸，你自己能干个屁，总不是还要靠我。”他吸了口烟，“我劝你还是找爹妈，他们无条件，我有意见。”

罗素咬咬牙：“我宁愿让你帮。我说过我不回去，不后悔的。”

“现在还犟！”赵一鸣叫到，”什么脾气！还要个什么面子，跟爹妈说又不丢脸。难道你现在还不后悔？”

“我没后悔。”

赵一鸣还想骂他，忽然想起了大学刚毕业时的自己，也是没回去，硬留了下来。都是靠尼采才挺了过来。这样想着，便冷静了许多。

他看了看罗素的满脸坚毅，叹了口气：“行了，我帮你。但是丑话说到前头，可能不是你想干的，但是你要听话。”

这句话给了罗素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但是罗素还是没多想就答应了。

“我给你找个事做，下个星期一把人搞清白了出来见我。特别是你这头狗毛，剪剪！”

“不。”罗素灵巧地躲开了赵一鸣伸来摸头发的手。

“操，你头是金子做的啊，摸都不让摸一下！”赵一鸣骂了一句，“算了。对了，你那还剩多少钱？够用吗？”

“不知道。”

“尼采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教你。”赵一鸣唉声叹气了半天，也不再奢望什么了，“行了，就这样吧。到时候再说。”

罗素点点头，看着赵一鸣的脸，眼神里没有任何期待。

未来会继续下去，以未知的方式。总算心平气和了些，可总觉得心里空了，不知道要坚持什么才好。

“活都活不下去，谈什么梦想。”赵一鸣直接说出了罗素的想法。

罗素此刻觉得其实自己还是相当现实的，可赵一鸣的现实绝对到了另一种级别。究竟是什么让他成为这个样子的呢？他应该和尼采一样的充满梦想过。

忽然有了一些好奇。现在赵一鸣抽烟的样子简直老成到可以当自己爸爸的程度。

“你……多大了？”

正准备送入口中的香烟停在了嘴边。赵一鸣放下手，看着罗素：“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问而已。”

这个小子居然对自己感兴趣了，真稀奇。“跟尼采同年的。”

……开玩笑吧。

尼采留着胡子看着都比赵一鸣年轻。

一看罗素的表情赵一鸣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操，我知道我显老，没办法。”赵一鸣狠狠地抽了一口，“走吧，不早了。回家好好休息。对了，伤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恢复得很好。”

赵一鸣从中感受不到任何真切的感激。

他看着罗素的一向板着的脸，也觉得好笑。就这样吧，慢慢来。这也许是个很好的开始。

第十三章：通常的轨道

车刚停稳，手里的烟还没点燃，罗素就已经站在了赵一鸣的面前。

看着罗素的样子，赵一鸣差点没呆掉。合身的黑色西装，条纹衬衫配上深红色的领带，罗素像个模特一样挺拔地站在这里——虽然矮了点。

而且……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怎么样？”罗素把手插进口袋，微微歪着头看着赵一鸣。

把烟收回去后，赵一鸣问：“起来梳了头吗？”

“梳了。”

虽然怎么看都是中国人，完全就是混血失败的脸，但是总是比自己这种纯正的朴素中国人要漂亮点的。而且金发也恰到好处，配上白色的皮肤正合适，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人靠衣装。果然衣服穿得好，整个人气氛都变了。以前都没觉得这个小鬼哪里好看了。

“可以走了吗？”罗素急躁得问。

赵一鸣回过神来：“哦。”说着打开车门。他稍微看了看自己的波罗衫，打扮看起来灰扑扑的，和罗素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不管这么多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就不是打扮的年龄了。

只是……不得不说，年轻真好。

车忽然停在了路边。“下来。”赵一鸣说着，打开车门下去了。

罗素从发呆中回过神来，也下了车。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赵一鸣进了一家饰品店，不知道该不该跟进去。

店员远远地看着赵一鸣挑头绳的样子，肯定不会认为他想泡妞，而是跟女儿买礼物什么的。

“那什么，”赵一鸣起皱眉，“就没有简单点的吗？”

店员迎过来，微笑着问：“要多简单的。”

“啧，罗素你快跟我滚进来。”赵一鸣朝着店外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