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见列丹郡可怜兮兮的模样,列丹齐的心情好了一大半,暗暗偷笑。「笨蛋。」
笨猴子就是笨猴子,对于不喜欢的人,他列丹齐向来不屑瞧上第二眼。从小就喜欢欺负这个傻弟弟,因为啊,只有笨丹郡会有反应啊,呵呵。
长幼有序,欺负大哥这种事他做不出来,更别提长相与娘亲最相似的大哥,只要顶着那张温柔的笑脸,就算是挖了坑要他跳下去,他二话不说马上就跳。
丹扬那小子一点都不好玩,你整他嘛,没反应;逗他嘛,也没反应;揍他嘛,他还会当作在跟哥哥较量,认认真真地跟你打上一场。
小弟就更别说了,他那个古灵精怪,要想整到他还需费好大的功夫才办得到,谁有那种闲功夫去做这么浪费时间的无聊事?
所以罗,还是丹郡好玩,而且玩起来还不费力,随便一逗就有反应,有趣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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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小弓呢?」
列夫人突然想起,除了丹扬从昨晚就在纪敏那边没有返家,丹毓丹齐丹郡都在这儿,那么丹弓人呢?不是早要下人去房里把人揪过来吗?怎么都大半天了还没见人影?
一旁,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列辰,举着茶杯细细品尝纪敏特地为他调配的养生茶:「翻墙溜了。」
「又翻墙?」列夫人笑问。
列辰睨了眼笑得十分灿烂的夫人,叹:「是啊,都是夫人教出来的好儿子,成天有门不走,就会翻墙。」
唉,自夫人把小儿子扔出门到江湖上历练了几年,回来后小弓就天天翻墙,似乎忘了还有「门」这种玩意儿。一开始下人们还会被吓得惊呼,以为有什么刺客袭府。到后来全都习惯列丹弓的翻墙行为,有时候还会看见仆役们对着刚翻墙回家的小儿子来上句:「明天似乎会下雨,少爷翻墙的时候小心点别滑着。」
听听,这还像话吗?
列夫人笑笑。「翻墙有什么不好?想当年我可是靠翻墙才嫁到一个好相公呢!」
「咳咳咳……孩子们都还在……」列辰脸嫩,见儿子们通通投以看好戏的眼神,握拳搁在嘴边卖力咳嗽,暗示夫人莫提当年的糗事。
「怕什么?老爷您脸嫩啊?」列夫人爽朗大笑,虽然驾了个大将军做了几十年的官夫人,可依然掩不了骨子里透出的侠女豪气。
「咳咳咳咳……我们是不是该让人去把丹弓那小子捉回来?」
「唉呀,老爷想趁机转话题啊!真是可爱。」
「嗯咳咳咳——」脸红。
「唉呀呀,老脸红了,怎么办啊,老爷你真是越看越可爱。」捏捏,摸摸,掐掐,列夫人的手不断在自家老爷的脸上还有身上肆虐。
「孩子、孩子们都在看啊——」列老爷哀嚎,努力闪躲夫人伸来的魔爪。
「喔?」列夫人坏心一笑,挑眉看着儿子们。「你们看到了什么吗?」
「有——噢!」列丹郡乖乖应了声,那个有字才刚脱口,就被列丹齐曲了肘子狠狠一撞,力道之大痛得丹郡张口哀叫。
「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不愧是蛇般滑溜的列丹齐,说谎说得既老实又诚恳。
「咳,那个……娘,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列丹毓跟列老爷一样同属脸嫩一族,没法像二弟那样把说谎当饭吃,一手一个抓着二弟跟四弟的手,尴尬地奔离大厅。
列夫人把视线转回老爷脸上,狡猾笑笑:「瞧,没人了,老爷您认命吧!」
「夫人冷静啊——」
「唉呀老爷您别跑啊!」
「不要——」
「啧,又不是黄花闺女,喊什么喊哪?」
「夫人不要……」
「乖老爷,认命吧!」
列府后院,被大哥连拖带拉揪来后院的列丹郡,捂着脸哀叹:「呜呜,爹啊,孩儿救不了您,您……您认命吧……」
「我们真的是那两位老人家生出来的吗?」列丹齐捏捏眉心,虽说从小看到大,可对于这个问题,他还是无解。
列丹毓微笑,摸摸二弟的头,「爹娘感情好可是好事,家合万事兴嘛!你跟弟媳不也常恩爱得让人脸红?」
「哥——」列丹齐受不了地抗议。
「好啦好啦,大哥承认,我跟你嫂嫂也一样,总成了吧!这不挺好?家人和乐可胜过千金万银哪!」
「家合……万事兴吗?」列丹齐咀嚼着这句话,淡淡的哀伤悄悄地爬上心头。
第19章
楚云溪倚着东宫殿的门柱,看着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处所。诏令已下,不知这算不算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最后的宽厚?竟命多年随身伺候的太监朴晋将他带出天牢,说是皇上有命,恩准太子能把殿内之物一并带至流放地。
「最后的宽厚吗?」楚云溪倚柱低喃。
庶人,平民。
有点想问问历代前朝每个被黜离东宫贬为庶人,那些同样曾经贵为太子的人,是怀抱着如何的情绪,走出这堂皇富丽的宫殿?
是不甘?是怨恨?是愤怒?是冤枉?
还是——茫然?
面对一个迥于从前的环境,一个完全云泥之别的环境,是不是有跟他现在一样,不知该如何用辞汇描述的茫然?
「殿下,只需要带上这些吗?」朴晋的声音穿过浓沉的思绪,传入楚云溪脑中。
「这些就够了。」楚云溪颔首:「去跟押解的人说声,随时可以上路了。」
「小的这就去办。」
朴晋走后,几名年轻宦官来到楚云溪面前,带着颤抖的泣音下跪:「殿下,请殿下容许小的们跟随吧!」
楚云溪半跪于地,亲手扶起带头的年轻宦官,叹道:「我已经不是太子,是庶人了,你们在宫内都是有阶级俸禄的宫人,犯不着跟着我受苦。」
带头的宦官叫做赵央,曾经只因为在帝王盛怒之时正好在殿外当差,当晚当差的太监便被帝王下令赐死。没有原因、毫无理由,只因为下命令的是一国之君,他便必须为此赔命。
这是命,是阉割入宫后被前人遵遵训悔不得不接受的宿命。
因为穷苦、因为地位低贱,所以他不是个人——只是个任何人都可以夺走他宝贵性命的蝼蚁。
然而,太子改变了他的命运,扭转了他本该死于那个晚上的宿命。只为了十几个下人们的贱命,楚云溪不惜违抗君王的命令,深夜里暗自拦下侍卫们正准备施刑的刀。那一夜,太子孤身入了大殿,熄了君王无端的怒火,也救了他们一班宫人的命。
不敢问,太子为何救了他们?
因为身分卑贱,他没有发问的资格,只能献上一身的忠诚伺候着他心中唯一的主子。无论是在这东宫殿,抑或是在困苦的流放之地,他向苍天发过了誓,他赵央都将只跟随楚云溪一人,此生此世,永无二心。
赵央壮起胆子,挺胸直视楚云溪的脸:「殿下您曾经救了奴才们的命,请准许奴才们继续伺候您吧!」
楚云溪复叹:「我救了你们,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流放地不比宫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未来会有多少险恶,这种带着别人送命的行为,我做不出来。」
「殿下——」赵央再次跪了下去,激动哭喊。「奴才恳求您让奴才伺候吧!」
「你这……」
「殿下!小人们也恳请殿下允准小的们跟随。」立在赵央身后的宦官们,同样激动地跪倒一片。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楚云溪恩惠。或许这些事情,在太子爷眼里的只是些随手为之无求报答的小事,然而对于他们来说,赐下银两药材让他们得以医救他们的家人、受诬陷被关入监牢,却因太子下令地方官必须重审调查而获得清白的家人……
数不清的恩德,让他们打内心感激着这位仁德的太子。
可惜人言微轻,帮不了楚云溪避开被黜流放的命运,然而随身伺候、跟随效命,是他们唯一可以报答太子恩惠的机会。
「殿下,朴晋也恳请您答应他们。」
不知何时,办妥楚云溪交办的事情,返回东宫殿的朴晋,也站在一群年轻宦官们的后方,直视着正为难劝阻众人的楚云溪。
「朴公公你这是……」
几十年来,身为负责东宫殿大小事情的总管,朴晋看着太子长大、看着他逐渐散发明主的光彩、看着他仁慈宽厚的行止。所以他懂,懂得赵晋这些年轻人发誓追随的渴望。
这位太子,就像黑夜中发出亮光的明灯,让周边的人在冷风中感受温暖、在黑暗中体会光明。让人,明知可能送命也甘愿追随。
「殿下,就请您答应了吧!」又一次,朴晋诚恳地凝视着他的主子,「况且此行艰险,奴才已年近五十,实在无法把殿下照顾周全哪!多几个年轻小伙子也是好事。再说,殿下您无须担心他们受不得苦,会入宫当太监的,哪个不是苦孩子出身的?说句不敬的,对于如何在民间生活,老奴跟这些孩子们,可比殿下您还了解啊!」
「唉……允你们了……」
敖不过众人恳求的目光,楚云溪苦笑颔首,允了赵晋等人随从伺候的请求。
「谢、谢谢殿下——」
磕头铭谢的激动高呼,缭绕在东宫殿内,久久不散。
第20章
被废庶人,一身素服手铐木枷,在官兵的押解下,楚云溪足踏草履,一步步地踏上千里之遥的南疆。
后方,推车负着从太子殿带走的些许东西,在楚云溪的要求下,删减又删减,只留了一箱子充满回忆的物品,由赵央等年轻宦官轮流推运。
一路上,百姓夹道哭送,这些年来太子在帝王的苛政下,替老百姓们努力挣了些许得以存活的空间。许多就连刑部官员都不屑批审的小案,也不知太子是如何知悉,亲自派人甚或亲自出面,将无辜受狱的人平白冤屈。官员们忘了每一张讼状都是一张人命,更多的是他们忧心如焚的亲友食不下咽的痛;但是太子没有忘记,因而救回了不少无辜百姓宝贵的性命。
身分悬殊,对于太子的感激,受了恩惠的人无法传达。废黜太子的皇榜贴出至今,有人日日上庙烧香,求菩萨保佑太子一生平安;有人发了愿,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取太子冤屈昭雪。日日夜夜,京城内外大小庙宇香火红烛没有断过,焚烧祈愿签条的火盆烈焰跳动,三日来未曾熄灭,残馀的灰烬早掩过了火盆,然而百姓们焚化祈愿签条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百姓们的泪,如雨般落在官道上,斑斑点点,无限哀戚。
就连负责押解的官兵,也是偷偷抹着眼泪,心道他们是幸运的,有这福分能送太子爷走上这段流放路。临行前,家人亲友们无不一一告诫,定要好好照料太子爷一路衣食,绝对不可有分毫不敬之举。
「滚开滚开。」
「他娘的,死小子你嚷嚷什么。」一拳打去。
「痛,大哥你不是要我开个道吗?」
「他娘的,我有要你这么开道的吗?」再打。
「噢!」脑袋被敲疼的小弟委屈地躲到另一人背后,「将军救命!」
「唉呀你这死小子,别以为你躲到将军背后老子就揍不到你。」
「好了好了你们。」一边钻过拥挤的人群,对着让道的人谢了谢,一边斥喝本来领了个差负责在人群中开道的二人。
「将军。」大个头的男人恭敬地对着那人喊道。
「巴铁,借你肩膀用用。」
「没问题。」巴铁咧开一嘴黄牙,对着将军伸出左臂。
「多谢。」谢字方落,只见被喊将军的那人一手握住巴铁伸来的左臂,翻身跃起,两脚在巴铁厚实的肩膀上轻轻一踏,飞身弹向官道中央押解的队伍。
在众人惊呼声中,那人优雅地落到楚云溪面前,双手复在背后,俏皮地盯着楚云溪错愕的反应,咯咯低笑。」
「呵呵,原来你还有这种表情哪!有趣。」
「你——」
「来送行的?不是。来看你的?更不是,臭美喔你。怎么,猜得着吗?」
楚云溪浅浅勾起嘴角,不知怎地,看到这张脸,对于将来的日子不知该如何走下去,因此而忐忑的心,便静了。
「猜不着。」
一如问话的人般,摸不透、猜不着。
列丹弓撇嘴,这人一点都不好玩,死板板的。摊手,一付像极夫子对着不受教学生般,摇头叹气:「还是长风好玩,你这前太子啊,差得远了。」
「少爷……」
追在后头好不容易才从人墙中钻出来的长风,一听这话登时苦了张脸,抗议。
列丹弓才不理长风的抗议,拇指比着身后一票人马,笑笑:「呐,流放可是要过苦日子的,怕你闷着,给你带一票猴子解解闷。」
「抗议抗议,将军你说得什么嘛!我们再怎么说也比猴子帅吧!」
「就是啊将军,咱们兄弟可是无怨无悔情意坚金地追随你耶!怎么这样说我们嘛!」
「算了吧……少爷对你们不错了,好歹还是猴子……呜,人家是小狗……」长风掩面哀鸣。
列丹弓受不了背后一堆人婆妈罗嗦,转头对着一甘人等大声咆哮「吵死了你们!有种打赢我啊!」
「……」
「……」
「笑死人,我要能打得赢,老妈就嫁乌龟去。」
不知是谁偷偷在巴铁背后冒出这句,登时间惹得这群人哈哈大笑,就连附近认出列丹弓身分的老百姓,也抹着眼泪不自己地笑了出来,冲淡不少哀伤的气氛。
楚云溪举起手上的木枷,对着列丹弓道:「快回去吧!」
他现在,已不是太子,只是个罪人,不愿因此连累列丹弓。
在最后还能看到这张容颜,已足够了。
「回去?老子还身负重任要押你去南疆,我还回哪去?」
「咦?」
列丹弓先是一笑,接着开始在衣袖裤裆摸摸掏掏,弄了半天也不知他究竟在找什么。
「少、少爷,这里啦!」长风喊着。
「别吵,东西我不晓得放哪去了。」
「将军,这里啦这里!」巴铁一班弟兄们受不了地用手戳戳列丹弓的背。
「什么这里那里?」气,转头。
就在列丹弓一脚准备踹上背后某个可怜虫的屁股前,看到巴铁手上正拿着自己找了半天也找不着的东西。
「搞什么,你们拿了居然不跟我说?」
长风摇头摇得脑袋都快飞离脖子,哭诉:「是少爷刚才飞过来的时候,半空中掉下来的。」
呜呜,好心没好报。
列丹弓啧了啧嘴,唰地抖开铭黄圣旨,要让楚云溪看个清楚。
「瞧清楚没,皇上命我这威平将军押你去南疆,顺便把那边纷扰不休的十几个部落小族给收了。」
「这……」楚云溪傻了眼,一时半刻没了反应。
列丹弓这头可忙了,把圣旨塞到楚云溪手中后,领着一甘人等向着两旁送迎的老百姓拱手,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列丹弓,定会将前太子安安当当保护周全,决不会让任何奸小有机会残害你们敬重的太子爷。」
「好!」
人群中,有人高举着手欢呼了声。
随即,就像是投石入水般,激荡在众人之中,一声复一声的叫好声不绝于市,震撼人心。
不远处,茶馆二楼,列辰与夫人含泪目送即将远去的幼子。夫妻二人十指相扣,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不舍与对于丹弓有所成长的喜悦。
『我决定了,此生效忠太子楚云溪。』
还记得,那日小儿子从天牢内返家后,大醉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央求父母开启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
在列家,每一个男子倘若愿意入伍为军,都需面告祖宗,以示慎重。
从来都不想让自己踏上所谓「列家人」这条路的小儿子,竟然因为一个人改变十多年的想法。列氏夫妇看着跪在祖宗牌位前的列丹弓,欣慰笑叹——这孩子真的是长大了呀!
『所以,我会尽一切力量推翻当今皇上,让楚云溪登基。』
没有拦阻、没有斥喝,对于儿子此番在外人眼里看来大逆不道的言论,列氏夫妇了然地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