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北面番人在平定了几年后,近期又开始频频侵袭边疆。驻守边疆的葛将军是裴傅庭一手提拔的,此人英勇善战足智多谋,
在他带领下的本朝军士也是一支强锐的部队,小皇帝上台以来,番人虽然一再有所动作,但是动作都很小,每次都被成功压制。
可是此次这些番人进攻不但不败,而且规模也越搞越大,前天拿到裴傅庭手中的急报上说,边境已经丢掉三座城池。那些狂妄的
番人更是扬言说要杀到京城,逼京城的皇帝下位。
虽然葛将军一再请求说一定能反败为胜,但是裴傅庭觉得此事必定另有主谋,绝非如想象当中那么简单。他斟酌再三,偷偷入宫
觐见皇帝后,在百姓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带着最精锐的部队开城门夜出京城,然后在偏远客栈等待三弟裴傅欣的亲军支援,
汇成一支队伍前往北漠与驻疆大军会合。
北漠天气的恶劣程度确实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白天是烈日暴晒,晚上则是冰冻入骨的寒冷,大家白天行军晚上驻扎露营,吃的都是自带干粮,所幸一路水源还算充足,否则谅
是再精锐的部队也会被消耗完意志。
前几日裴铭一马当先与叔叔裴傅欣并肩而骑,三日后便再没有力气上马了。他是第一次骑那么长的路,大腿内侧磨破一层皮,裤
子和肉都粘在了一起,这种地方也没有热水,剥都剥不下来。
先前的三辆马车也只留下最小的一辆,小尘没那么好命一直坐在马车上,那马车自然是留给裴铭的。他没法骑马腿又疼的很,在
马车里发大脾气,也没人敢靠近他,裴傅庭现在也根本没有时间去关心儿子。
不知谁跟随军大夫说,小尘是小王爷的贴身下人,在这风口浪尖上,为了不让伤口溃烂,随军的大夫便命他用温热的口腔一点一
点为裴铭将凝结在一起的血肉化开。
小尘看着泛着血腥气的伤口,偷偷咽着口水。他跪在马车上,将脑袋伸向裴铭的大腿内侧。
顿时,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小尘胃里一阵抽搐,嘴里立刻就溢满了酸水,差点就吐了出来。
“狗奴才!嫌我脏么!”裴铭执愿不把大夫递过来的帕子塞到口中,执拗的要命,他伸手抓了一圈什么都没抓到,张开五指一个
巴掌刮到小尘的脸上。
军医一愣,都说小王爷脾气不好,今日第一次见也当真是有一些怕人,他也不发话,扶起倒在一边的小尘说:“快些吧。”
小尘看了裴铭一眼,眼前这个人再怎么令人讨厌,他终究也是自己的表弟。要是不给他清理伤口,他的腿可能会废呢。他定了定
神,深深屏住一口气,低下头,将伤口含在嘴中,探出舌尖努力将已经粘合的皮肤和裤子分开。
“啊──死奴才!你想疼死我!我爹呢!我要我爹!”
小尘继续啄着那些伤口,心却跟着裴铭的这句话飞的很远。王爷……大概在队伍的前方吧……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有找自己去
捏肩了,也不知道这么恶劣的天气,肩膀上的旧伤会不会痛。
裴铭忍受不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他也不顾的伤口痛不痛,揪着小尘的衣领子将他往外推:“我说去把我爹叫来!你究竟有没有
听到!”
裴铭这一把力道有些大了,小尘被推的措手不及,瘦瘦的身子直接穿过车帘飞出马车,重重磕在路边。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忽然车!辘转动的声音,裴铭吼叫的声音,一下子都没了。世界沉入黑暗之前,小尘看见上方澈蓝的天空
,整片的向他压下来。
第八章
耶律乌索掀开毡帐的帘子,立刻有一颗圆圆的小脑袋探进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脸上都是泥巴。耶律乌索立刻朝他比了一个噤
声的动作,小男孩可不管那么多,他看着母亲手里的一碗羊奶,舔舔嘴唇轻轻说道:“母亲,他醒了吗?”
耶律乌索摇摇头,躺在床上浑身都是伤的男孩子已经睡了一天一夜。这孩子被丈夫带回来的时候,穿着中原人的衣裳,生的也是
一副瘦瘦的身子骨,不像他们草原上的男子个个都是五大三粗。
现在两族关系紧张,本来是很忌讳将这么一个突然出现在荒漠里的男孩子带回部落的,可是看他全身是伤的样子,又不好将他就
这样抛弃了喂野兽,于是善良的耶律乌索一家人还是瞒着族人将他带到自己家里疗伤。
“母亲你看!他动了!”萧禄乐欢叫着抓过母亲手里的羊奶跑到床边,摇晃着躺在上面的大男孩:“大哥哥!你要喝羊奶吗?我
母亲煮的可好吃了!”
耶律乌索一把将儿子拎到一边,训斥道:“禄乐!他刚刚醒,你让他好好的躺着。”草原上的女子不比中原那些刻意也要装出细
巧样子的大家闺秀,动作都是大手大脚的。
小尘哼唧了一声,在这一对母子的对话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眼的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只在两鬓各留一绺头发,样子很是滑稽
,留着这个发髻的男孩子朝他眨巴眨巴大眼睛说道:“呀!母亲!哥哥很是漂亮!”
耶律乌索一巴掌拍到儿子的后脑勺:“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漂亮说的是姑娘,人家是男人!”
萧禄乐被打的疼了也只是拼命的揉揉,马上就又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哥哥,你是哪来的啊?”
小尘觉得全身都在疼,放眼望去,自己好像正住在一个奇怪的圆形房间里,躺的床上铺了兽皮,很粗糙。身边的男孩子和中年妇
女都是一脸关切的样子,穿着打扮都很奇怪……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人……
“这里是哪里……”小尘挣扎着要起来,他的动作牵扯到左腿的伤,疼的使不上力,于是又重重的倒在了床上。
“这里是契丹。”耶律乌索坐到床上,将他扶起来。
“什么!”小尘被一双女人的大手扶着,不敢再动弹。这双手是敌人的,眼前的妇女和孩子,都是敌人。他居然来到了敌人的国
度。
似乎是看到了小尘眼里的害怕,耶律乌索疼惜的递上热乎乎的羊奶说道:“孩子,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大碗里白白的羊
奶散发着一点腥臊的味道,小尘看看碗里的羊奶,没有接。
“你不喜欢吃吗?我母亲煮的可好吃的。”萧禄乐爬到床上:“大哥哥,你不饿吗?”
饿。当然饿。饿的快要前胸贴后背了,可是这是敌人的东西,他不可以吃。
正当双方僵持的时候,一个长袍左衽圆领窄袖的汉子掀开帘子走进来,他背上背着大弓,手里还提着几只野味。
“父亲!”萧禄乐似乎很高兴看到汉子的归来:“父亲你今天打到多少东西?”
“你看我手里的,还有一只野羊。”萧丰一把将儿子举过头顶放在肩头,朝着小尘走过来。
纵然在小尘眼中裴傅庭已经算是高大的男子,可是现在这个刚刚归来的父亲似乎更加的高大威猛,浑身穿的兽皮更为他增添了几
分粗狂。
“小子!怎么给了羊奶也不喝!嫌它腥了?是条汉子就得大口大喝!还是你们中原人特别养尊处优?”
萧丰蒲扇似的大手拍下来,正当小尘以为那手会将自己脖子拧断的时候,没想到那只大手只是轻轻的弄乱了他的头发。就像寻常
父亲对待儿子那样,称赞的时候,安慰的时候,都会用手轻轻揉乱孩子的头发。
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小尘长大那么大,第一次被这么对待。
耶律乌索瞥了丈夫一眼安慰小尘道:“你别听他瞎说,不过确实是我丈夫救了你的命,为了你的命,你也要把这些喝下去。否则
,我们就白白忙活了。”
“是你……救了我的命?”小尘想起来了,他被裴铭推下马车后,就昏了过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眼前的人救了他性
命。
萧禄乐忍不住大叫:“大哥哥!我父亲是草原上的英雄哦!他每年都拿第一!”
萧丰对小尘这种怀疑的态度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愤怒,他性格很豁达,听见儿子这么夸自己,当即开心的将他抱肩膀上玩骑马。房
里一时间充满了咯咯咯的笑声。
小尘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心里有些疼疼的,说不上是为什么,但是可以肯定,这家人真的很善良,他们的说话很直白,没有一
点心机。不像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一天到晚充满了勾心斗角,连一个再卑微不过的下人也要被反反复复的欺侮。
是谁说,契丹人都是强盗的?是谁说他们是愚蠢野蛮的部落?
“大嫂,大哥,还有小弟弟,谢谢你们。”小尘看着他们一张张纯朴的脸,接过羊奶,一口气喝了下去。
行军五天六夜后,裴傅庭带领的军队终于抵达朝廷大军驻守的大本营,葛将军率领几名骑兵长跪在马旁,向裴傅庭请罪。
裴傅庭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按照军令,葛将军将被杖责五十,这个已经步入中年的男子跪在地上,脸上写满了沧桑。裴傅庭走
到他跟前,伸手将他默默扶起,葛将军顿时泣不成声。
裴傅庭先是参观了军营,了解了寻常将士们的住所,最后才到专门为自己搭建起来的大帐篷里。看的出来,这里是精心准备过的
,设施可谓一应俱全,塌上也是铺了厚厚柔软兽皮。裴傅庭没有多说什么,单留下裴铭、裴傅欣以及葛将军三人,从怀里取出一
幅地图,摊在案几上。
葛将军在这里驻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细的地图,心里不禁暗暗称奇。都说裴王爷远在京城,但是事实上,他对这里的情
况是再了解不过的!思及此,葛将军不禁暗自抹了一把冷汗,要是被裴王爷找到那几个勾结外敌的人,估计他们会以世界上最痛
苦的方式死去吧。
穿过荒漠后的草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牛羊遍地牧歌嘹亮。这里最美味的东西当属各种野味,架在火上炙烤,香味四溢,滋滋声
引得人食指大动。葛将军在这方土地上驻守了十几年,早已经融入了当地的环境中,他特地派人挑选了上好的野味,晚上升起篝
火亲自为新到的士兵们洗尘。
裴傅庭避开正在载歌载舞的人群,独自负手走到一个高高的丘陵上。高空皓月,茫茫无际的草原被银光渲染,各种虫鸣声不绝于
耳,风过的沙沙声,仿佛又将裴傅庭带到第一次踏入草原的时代。
那个时候他也是十六岁,抛下刚刚生下孩子的妻子,被皇帝指派到这草原,名则皇子亲征,实际上是送他来断命的。
“爹!”
“什么事?”裴傅庭望着远方,并没有转过身来。
“爹独自在这里做什么?孩儿看你没有吃下多少东西,给你留了一只羊腿。”裴铭背后闪着点点篝火,依稀可闻的欢笑声被改变
的风向带到了其他地方。
裴傅庭正准备说什么,突然不远处又鬼鬼祟祟跑来一个人,那人没头没脑的跑过来,突然看见裴铭也在,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
样。原来是跟随军队一同而来的马夫。
“王爷,小王爷”马夫跪下来:“也不知小的当不当禀报,那日……那日与奴才一同来的小尘……半途中……”他说了一半抬头
看着裴铭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下去。
“爹,小尘那个小奴才,半路上从马车里掉了出去,孩儿那时候腿上有伤又不便亲自去寻他,等其他人下马去寻他的时候,发现
他早已经不见了。”
闻言,裴傅庭的眉头高高的皱了起来。
马夫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当时自己正在赶着马车,小尘突然从马车飞出来,重重摔倒地上。看那样子,应该不是自己故意掉落下
来的才对,而且等他掉下车后,小王爷根本没有下过什么去寻找他的命令。只是……他现在是一介马夫,根本没有权利去管那么
多,小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小王爷马上要让小尘死,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在哪里弄丢人的?”裴傅庭问道。
裴铭负手,闭上眼睛。
马夫立刻磕头道:“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晚间得空去寻小尘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第九章
从小在王府巴掌大一块地方长大的小尘,断然是没有见过这一望无际的草原的。纵使在书上,他也只看到过描写草原的只字片语
,那本书还是英红从街市上的旧摊上偷偷给他买来看的。
说起英红,小尘眼里有了一丝怅然。离开王府已有大半个月,不知道英红一家人都好不好。自从那天从马车上掉落下来被萧丰救
起后,也一直都没有得到关于王爷的任何消息,不知他们……有没有经过这个草原看到了这美丽的景色呢。
“尘哥哥!”萧禄乐骑着匹小马驹一路从对面小丘那里奔过来,脸蛋红红的,不知在哪里疯过,到了中午知道肚子饿了才回来。
小尘腿好利索了些,萧禄乐早等不及想要教他骑马,只是救下一个汉人的事情萧家至今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平时小尘最多也只能
在帐篷里朝外望望,一见着有人经过就只能赶紧躲起来,所以萧禄乐总是很遗憾小尘不能学习骑马然后跟着他一起飞奔。萧家在
这一片是个声望很高的家庭,那奇怪的圆型帐子建的和其他居民离的相对远些,所以小尘在这里藏匿了几天,也没有被陌生人发
现过。
耶律乌索煮了午饭,给她丈夫盛出一碗,每天都亲自给丈夫端去,小尘不知道她端去哪里,也不方便问,这家人对他非常好,有
小禄乐陪着吃中饭总是很开心的一件事情。
禄乐会告诉小尘草原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和小伙伴们赛马得了第一;在河里摸鱼摔了个大跟头,带着羊群找到一片肥沃的草地
;东边的彩虹西边的雨南边调皮的小孩被阿妈抓住了打屁股。禄乐并不知道小尘的身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问起小尘家乡的样子
。
小尘总会偏过头想想,然后告诉他:他的家乡,有一大片竹林,庭院里有一个很大的荷花池,夏天的时候会开满粉红色的荷花,
冬天的时候,就会有成千上万精致纸花撒落在冰面上,风一吹,这些纸花便打着旋儿纷纷飞向天空中,别提有多美了。
这是小尘记忆中,最美的一瞬,虽然那些美好,从来都不属于他。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当小尘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的时候,萧丰突然带着伤回到了家,紧接着,禄乐也被喝令不
许乱跑。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愁容,耶律乌索告诉小尘,开战了。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被抽了去,留下些妇人和孩子留在原地。
萧丰离家的第三个晚上,小尘正和禄乐并排躺着睡觉,忽然听见外面呼呼的声音,身上也是热的直冒汗,禄乐推开被子正准备继
续睡觉,却被小尘一把拖了起来。
“着火了!”
小尘是哥哥,哥哥当然要照顾弟弟。环顾一周,耶律乌索并不在屋子里。火势已经向里蔓延,小尘用被子裹住还在发呆的禄乐,
拉住他就往外跑,可是他们刚迈出门口的时候,就连小尘也楞的迈不开脚步。
外面是人间地狱。
所有的帐篷都在着火,草原上火势绵延连成一片,有几个身上着火的人已经辨不清本来的面目,痛苦的在地上打滚。两种不同着
装的士兵手握刀剑缠杀在一起,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
而耶律乌索就倒在目光所及之处,身上还插了一把刀。
萧禄乐发疯一样挣脱小尘的手,扑到耶律乌索的身上大喊:“母亲──母亲你醒醒啊──不要死你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