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为什么取那样的曲名？”

接风宴结束，桑青与卫珣回到为他们安排的下榻处。那是一顶颇大的行帐，帐中分了几个隔间，卫珣、锦城和桑青三人一同住在里面。

听到桑青的问题，卫珣只是浅笑，低声答了一句，“那首曲子，就是我对命运的感受。”

桑青哑然，他听得出卫珣话语中的沉重，想必，他已经能够预见在瑟珞将会遭遇的艰辛。情不自禁，他轻轻地将手掌在卫珣颊上贴了一下。

“不早了，你休息吧。”

卫珣怔了怔，依言在榻上躺下，桑青和锦城也在外边的隔间各自就寝。迷迷糊糊睡到不知什么时候，桑青被一声痛苦的低呼惊醒，卫珣！桑青和锦城颜色惊变，慌忙冲进里间，只见卫珣从床上坐了起来，面色雪白，脸庞被冷汗浸湿了。

“怎么了？”桑青坐到他身边，问道，“做恶梦了么？”

卫珣发不出声音，如同溺水一般大口喘着粗气，半天才终于定下心神，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

“……我梦见……有人来向我索命……”

尽管不信鬼神，可深更半夜听他说出这种话，桑青还是不免脊背生寒。与锦城面面相觑，桑青从他眼中发现了满怀期冀的暗示，终究，他无奈地吁了口气。

“今晚，我会在你身边陪你，你安心睡吧。”

锦城回外间去睡了。里间的榻上，卫珣与桑青并排躺着。比同床而眠更亲密的事都做不知多少次了，可是现在的情形下与卫珣睡一起，桑青仍旧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身体都不敢随意转动，偶尔，卫珣翻身碰到桑青的身体，他心中都莫名紧张不已。

身后的人似乎同自己一样没有睡意，桑青索性放弃入睡的尝试，开口同卫珣聊天。“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做梦都缠着你不放。”

半晌无人应答，桑青以为卫珣睡了，刚想翻身看看他，卫珣突然说话了，“……被我害死的人。”

他声音低低幽幽，桑青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害死？”桑青大愕，同时感到毛骨悚然。他回头想看卫珣的脸，对方却已背过身去，昏暗的夜里，眼前的背影仿佛缩水一般，在桑青眼中愈见单薄。

不多时，卫珣渐渐不再辗转，身体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桑青久久望着，心头油然生出一丝丝怜意。他凑近卫珣，伸臂自后轻轻圈住他，用自己的怀抱偎暖对方的身躯……

后半夜，两人都睡得很安稳，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锦城掀开帘门，喊来供卫珣差遣的瑟珞奴仆，让他们准备洗漱用具和早膳。

收拾停当，卫珣桑青先一步跨出帐门。好久……没有迎接过草原的清晨了，天高云淡，旭日发出柔和的彤辉，天气难得地好。不过因为已入冬，外面还是很冷，桑青扭头向帐中，想看看那个没见识过瑟珞严冬的家伙有没有傻傻地不穿棉跑就跑出来。

刚一偏头，桑青忽闻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有人用瑟珞语冲自己高喊：

“青哥哥！”

桑青一愣，抬头望见娜伊边笑边喊着向他跑来。一年不见，她身量又高了些，出落得越发标致。桑青一年来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她，想到桑瑞同自己说，他二人得以逃出瑟珞，娜伊也助了一臂之力，桑青心头一热，向她绽出笑容。

“娜伊公主，别来无恙，当初全赖你相助，我才有命活到今日。”

“青哥哥……”娜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欣喜、羞怯，甚至还有一丝丝感伤，万种情思交织在脸上。蓦地，惊觉自己与桑青对视，她双颊顿时绯红，偏眼不敢再望他。

“我今晨才听昌英哥说，你也在昭明使团之中，这才急忙寻你……青哥哥，我真没想到，我跟你，还会再见面……”

娜伊话音未落，突然察觉一道冷冽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她微微一怔，抬眼望到一张俊美无俦却满布冰霜的脸。娜伊方在诧异，那人已经转身往一旁走去了。她只好问桑青：

“那位是……？”

桑青波澜不惊的眼中现出无奈，“他就是这次远赴瑟珞的昭明特使。”

卫珣连连打马，坐下的乌骓疾驰如风。寒风从耳边呼啸着刮过，但狂躁的心却始终无法冷却。

那个娜伊公主对桑青的情意显而易见。卫珣从昌英口中了解了桑青曾入瑟珞的旧事，在他为流放在外生死未卜的桑青牵肠挂肚之时，桑青却经历了这么多事，结识了这么多人，如今的桑青，已经拥有了自己无法比拟的开阔视界，比从前……更能轻易吸引住四周的目光，无怪乎身份显贵的瑟珞公主为他倾心，甚至，连同为男子的索仑昌英也……

卫珣的心犹如被虫蚁蚕食，但却不能嫉妒，从他牺牲了卫璁令整个政变计划付诸东流开始，从他无意生存一心求死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拥有桑青的资格，也便无所谓嫉妒了。

亦或许，从他们的初遇开始，卫珣就错了——桑青并不属于他，他却一味强求，这铸成了今天的惨淡收场……

思绪混乱之际，前方突然窜出一骑，卫珣反应不及，两匹马撞在了一起，卫珣的马受惊，上半身高高扬起，卫珣攀不住马身，摔下地来。他摔得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没爬起来。忽感身子腾空，似被人抱了起来。努力睁大眼睛，卫珣看清，抱着自己的竟是那个好色王子索仑戈努。

“美人，摔疼了么？”戈努色眯眯地凑近卫珣，意图偷香，卫珣愤然闪过，他奋力挣扎欲从戈努怀中挣脱，不想，一记手刀自他颈后劈下，瞬间夺走了他的意识。

“跟着你瞎跑了大半天，好容易到了这没人的地方下手，岂能让你逃跑？”戈努淫笑着自言自语，抱着昏迷的卫珣上马，掉头离开。

第九十三回

“他还没回来么？”桑青进账，劈头就问锦城，得到否定的答复，桑青急得跺脚。

早上一不留神，回头那人便不知去向了，桑青骑马在附近找了个遍，也没发现卫珣的踪影。现在都快傍晚了，卫珣对于草原又不熟悉，他会去哪儿呢？

卫珣艰难地睁开双眼，渐渐变得清晰。这是哪里？只能确定自己躺在一顶陌生的行帐中，却完全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他想坐起来，身体却酸软无力、动弹不得。蓦地，一张脸占据了视野。

“卫特使醒了？用这种方法请你来，真是对不住了。不过，若非如此，恐怕也请不动你，你那个冷面侍卫桑青，可吓人得紧。”

说话的正是索仑戈努。卫珣听他话中提到桑青，不由记起昌英对自己说过，戈努曾意图轻薄桑青，反被桑青揍了个狗啃泥。卫珣向上瞪住戈努，眼中寒气逼人，那色欲熏心的大王子也不禁打了个冷颤，但随后，他又涎皮笑道：

“别这么严肃，放轻松点，我功夫很好，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软骨散的功效只有不足两个时辰，他得动作快点。

腰间的衣带被松开，戈努三两下便敞开了卫珣的衣襟，雪白的薄胸暴露在他面前，两点淡红在凉气中微微挺立。戈努一见此景，脑中骤热，当下便抚上了对方胸前。只是触摸，戈努犹嫌不够，又俯身将唇舌凑上去。

胸前的湿热令卫珣恶心欲吐，眼前阵阵发黑，却苦于身软无力，推挡不了。他粗喘着，厉声呵斥：

“放开我！对我昭明特使做这种事，你可想过后果？”

戈努佯作害怕状，“后果？我好怕啊！不过，我更怕到手的美人跑掉，哈哈……”

这家伙竟然油盐不进，眼中只有一个色字。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任对方鱼肉，卫珣绝望地闭上双眼，倏忽间，脑中划过一连串模糊的念头，碎不成章，却一瞬间攫住了卫珣的心神。

如果，这是一个契机，而自己能够成功地做些什么……或许，自己亲手葬送掉的夙愿，还有以另一种方式实现的可能……想到这里，卫珣长长地吐了口气，从小到大，被生父凌虐这种极致的耻辱都咬牙忍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受呢？

底下紧绷的身子突然放软下来，戈努知他认命了，大喜过望，三下五除二剥光了卫珣的衣服，扑了上去。

在卫珣体内数次达到高潮后，戈努似终于尽兴，从他身体里退出。他心满意足的抱着卫珣，手指轻抚着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滑腻的肌肤上遍布红印，戈努看得心中旖旎，不由又想压上去。软骨散药效退去，卫珣躲开，漠然道：

“大王子还请节制些，时间已经不早，我必须要回去了。另外，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大王子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戈努抹抹鼻子，不以为意地道，“放心，这个地方是本殿下的私产，侍卫奴仆都是本殿下的亲信，不会走漏风声的。”他身子前倾，凑到正穿衣的卫珣面前，邪笑一声。

“美人，放宽心，你我情投意合，管旁的作甚？只要你让本殿下高兴，日后本殿下当了大汉，少不得封你个妃宠，到那时，瑟珞和昭明便结了秦晋之好，你也算不辱使命，对不对？哈哈……”

卫珣背在身后的拳攥得死紧，胸口被空前的耻辱和愤怒充满。他的脸上依旧平静，甚至还淡然一笑。

“大王子这么有信心能登汗位？”

“那当然！”戈努挑起眉，不以为然地笑道，“父汗只得本殿下一子，素来对我疼爱有加，他不传位给我，难道还有其他人可传么？”

“……原来如此。”卫珣似了然地点点头，而后站起身，整了整穿好的衣服。“不过，我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看似不可能的事并不一定不会发生，反过来也一样。”

卫珣说完，向发愣的戈努微一欠身，转身离帐，留他一人继续揣摩方才那番话的含义。

帐外，有奴仆牵着他的乌骓马。卫珣身子无力，双腿不住打颤，几乎连马也上不了，好容易才终于骑了上去。因为卫珣对路途不熟，仆役奉大王子之命，在前为卫珣引路。离卫珣的行帐还有一段距离，仆役停下，向卫珣行了一个大礼，便转身返回了。

卫珣下马，将马交给在外听候特使差遣的仆役，掀帘入账。桑青与锦城找遍四野，无计可施，正在帐中焦急等待，忽听到动静，两人急忙迎上去。

“王爷，您可回来了！”锦城总算松了口气，“我们都快急死了！”

他自然没有资格指责卫珣的不是，桑青可就没那么含蓄了。“你到底去哪儿了？”他气急败坏地叫道，“明明不认路还到处乱跑，让我们担心很好玩么？”

桑青是真的气极了。这一天找下来，他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心里对那个任性妄为、只会个人添麻烦的卫珣埋怨不已，现在见他平安回来，怒气虽然消了一点，但还是无法忍而不发。

听着桑青震得人耳麻的咆哮，卫珣鲜见地没有针锋相对地反击。他默然地垂下头，沈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他一道歉，桑青反而怔住了。他迷惑地盯了卫珣的脸半晌，古怪地问：“你今天怎么了？没问题吧？”

卫珣没有反唇相讥，他摇头，不置是非地淡笑。“我想沐浴，然后就去睡。你们也去休息吧。”

桑青见他确是满面疲色，便没再多少什么。浴桶准备停当，卫珣一人在里间清洗身体，房中水汽氤氲。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第九十四回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不知不觉，卫珣来到瑟珞已有月余。他渐渐开始熟悉这里的环境，也认识了一些人，然而，他的心事却似一天比一天沉重，脸上也鲜少见到笑容。桑青怕他憋闷坏了，将他引见给乌穆苏耶。

桑青“死而复生”，乌穆苏耶并不像桑青的其他熟人一般惊异，只是会意地笑了笑。天寒地冻，乌穆苏耶给二人斟了热腾腾的奶茶。席地而坐，桑青蓦然瞥见炉火边有个毛绒绒的小白团，定睛一看，不禁又惊又喜。

“瞬雪！”

原本睡得正香的小东西被熟悉的声音吵醒，立时竖起身体，黑溜溜的眼珠转向桑青这边，似乎认出了主人，欢快地奔过来，跳到他怀里。

乌穆苏耶笑道，“你不在的时候，它经常到我这儿来讨吃的，要么就赖在这里烤火。”

“一年了，长大了不少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它……桑青抚摸着小家伙顺滑的皮毛，心中阵阵泛暖。

卫珣望着桑青亲热地摩挲小白狐，想笑，但却笑不出。他感到，遍身污秽的自己，哪怕多看一眼桑青的笑容，都是对他纯洁的亵渎。

越想，喉中越是涩苦，卫珣霍然立起，向座下的二人道了句：

“抱歉，我想出去走走。”

乌穆苏耶没说什么，只是以目恭送。桑青张口欲喊他，却见乌穆苏耶轻轻地叹了口气。桑青心中迷惑，他不禁开口，问出自己的忧虑。

“他自从来了瑟珞，情绪越来越差，虽然他性子本就孤僻，可我总觉得他有些古怪……乌穆长老，我记得您会看面相，您能看得出他究竟怎么了么？”

乌穆苏耶闻言，沉吟一晌，而后微微笑了。

“桑公子，你的感觉没有错。我只能说，那位卫公子，他的心正陷在矛盾和迷茫的泥沼中，能否挣脱出来，还要看他自己。但是，桑公子，你可以保留对他的关切，我想，这一定可以成为他的力量。”

这一日，天降大雪，整个草原染成了一片苍茫的银白，与远方终年积雪的山峰融为一体。

桑青仍维持着每日练武的习惯，即使下雪天也不例外。他提剑出账，在漫天飞雪中练起来。剑影与空中的雪花一同起舞。

发觉身后有人的气息，桑青收起剑势，转过身。

“昌英？”

索仑昌英负手立在三丈之外，唇角噙着一丝微带怅然的笑，他已经这样望着桑青练剑有一会儿了。桑青向他走过来，他依旧不说话，只是这样静默地笑着凝视桑青。

桑青觉察到他的不对劲，诧异地问道：“昌英，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昌英仍然没有回答，无奈，桑青只好也缄口不言，只同他对视，希望从他目光中找寻出些许端倪。望着望着，冷不防，昌英一把将桑青拉进怀里，紧紧箍住他的身体，两人之间不留一丝缝隙。

桑青吃惊不小。身上的骨节都被昌英过紧的怀抱勒得生疼，对方的体温熨烫着他的身体，心跳仿佛也从紧贴的胸口传导过来，令他的心也同样鼓噪不已。

昌英低下头，在桑青颈侧印下一吻，那柔软灼热的触感令桑青的心不可抑制地轻颤。

桑青素来确信，对于昌英的心意，自己向来只有感动，却并无情动，然而……此刻，在这份足以令自己融化的温暖和深情面前，自己内心的悸动究竟为何，桑青已经茫然不得解。

他抬起有些晕眩的头，想看清昌英眼中的真实，“昌英，我……”

微启的唇瓣被同样温热的唇堵住，扑面而来的气息是桑青在昌英身上鲜少感受到的蛮横和执拗。辗转含吮却不失格地亲吻过后，昌英将双唇在桑青额头上轻轻贴了贴。

“不必说，青哥儿，你什么也不必说……我不会放弃你，无论如何也不！”

小心地拂去桑青睫毛上的雪星，昌英再度定定地凝望桑青片刻，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飞扬的白雪中已有多时，桑青却兀自呆立在原地，尚未回神。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嘴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方才亲吻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