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银袍乌履，玉冠束发。虽是一身中原常服，但的确……是他方才还在回忆的人。

“……昌英？”口中的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听上去有些奇怪，桑青呆怔地盯着面前的人，说不出其他的话。

卫珣闻声回头，看到来人也愣住了。索仑昌英对这次邂逅倒是显得很镇定，他冲二人淡淡一笑，“两位，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昌英的出现太令人意外，况且，他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卫珣二人都不知怎么开口回话。昌英不以为意地笑笑，建议找个人少的地方叙旧，三人便寻了间茶肆坐下。得知昌英此次是微服出巡，桑青不免忧虑，“昌……您独自出来，身边都不带个人，不会危险么？”

昌英笑笑，“我不担心，如今朝廷与民休息，天下太平；且江南百姓也不见得认识我，我怕什么？”说完，他转向卫珣，平静而不失郑重，“卫公子，实在惭愧，我答应你的三件事，只堪堪做到其一，这其一，尚不知你是否满意。”

卫珣轻轻叹道，“我所见之处，过渡并没引起多少动乱纷争，两族人民同好，前朝遗民也都安居乐业。您能做到如此，已实属不易。”

昌英听了，寂然失笑，“其实，即便没有卫公子嘱托，我也会善待昭明遗民，毕竟，我也不希望两族人相向之时，彼此的眼中只有仇恨……”

静默一刹，他又道，“关于第二个要求，我很抱歉，我并没有处死昭明皇帝，但却没防备他自裁……”

卫珣一怔，微微颔首，“……我已经知道了。”

桑青见他目光明迷，心中揪痛，在底下攥紧了他的手。昌英一顿，接道，“他自尽前，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叫着‘新月’，这是他唯一的遗言。我不解其意，但或许你明白。”

桑青双眸一瞠，迟疑地去看卫珣，但见他只是略微怔了怔，唇边漾起轻笑，声音极低，“我的确明白，谢谢陛下相告。”

三人皆沉默无言。昌英微微敛眸，似欲言又止。卫珣斜睨他一眼，站起身对桑青一笑，“我自己先出去逛逛，你们慢慢说话吧。”说完，没等桑青回答，便径自出了茶肆。

与昌英四目相对，桑青喉头发紧，他端起冷掉的茶水要喝，却听昌英笑道，“那个人还是老样子，只一眼就能把事情看透，什么时候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跟这样难缠的人在一起，你不觉得吃力么？”

桑青的心神因这席话松弛下来，他也笑了。“他……的确很难缠，但并非对何事都很有把握……”

昌英眸色一凝，半晌，仿佛回到从前在草原的时候，柔缓地问，“……青哥儿，告诉我，你后悔过么？”

桑青一怔，轻轻但却坚决地摇头。“……应该说，曾经我以为自己后悔了，但那时是我误会了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所以，以前的后悔，只是错觉——我桑青爱上他，有痛苦，有埋怨，但从来没有后悔过。”

昌英呆呆地凝睇对方片刻，愀然一笑，“……如此便好。不论你信不信，请个人，他没有死，我也松了一口气。我不怕欠他人情，我怕欠的是……”他没说下去，随口转移了话题，“青，我正在准备纳妃，希望尽早册封中宫。”

桑青稍愕，连忙回答，“青在这里预先恭贺过了。”

“我打算封仁珠为贵妃，但皇后，我想立一名汉人女子。”昌英无端地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青，不怕你取笑，自从入主临渊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每晚都会梦到瑟珞，梦到草原和雪山。我想，我真的太久没回故乡，没有在父母墓前祭扫了。我的心里好空……”

他絮絮说着，忽而又涩然浅笑，终究，面色收束为肃然，力气来道，“青哥儿，后会有期。”

桑青怔愣地目送他背影消失，许久，自己也起身离开茶肆。茫然地走到街角边，他看见卫珣站在那里，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拨浪鼓。桑青走到他近前，卫珣问，“他走了？”

“嗯。”桑青应着，把昌英提到卫珣之处转述给他听。卫珣听了，垂眸微忖，“也许，他并没有欠我人情。当初他本打算用马奶酒赐我死，但临了却命人换成了中原的白酒，现在我能活着，大概是因为他知道白酒能中和那毒性，所以有意存我性命……”半霎，他淡淡牵唇，目色惘然若失。

“只是……他赐我鸩酒，我也并无怨言。因为那是我为自己想好的归宿。我背叛起义，害死无辜，后来又甘帮外族颠覆自己的故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都占全了……如此丑陋的性命，却留它何用……”

脑后的青丝被不轻不重地一拉，卫珣惊愕，被迫抬头，嗔怪地望桑青，“青，你干什么？”

“你这家伙真是不长记性，在你主人我面前提‘死’字，信不信我打你？”嘴上如是说着，桑青眼中却没有阴霾。恫吓完，他放开卫珣的头发，改为托起他的脸庞。

“我想让你好好看看这街上的人。你自己不是也说过昭明必亡的话么？想来‘气数’这种东西，真的没有人能改变。昭明人亡了国，却并未为奴；更遑论，他们也从前朝的水深火热中解放了出来。所以，你或许算不得忠孝，但绝非不仁不义。”

卫珣痴痴地凝望着桑青眼中明亮的笑意，目光不由延伸至远方。日暮西山，天边锦云飞卷，霞光似为普天之下镀上了一层安详的暖色。曾经的烽烟、仇恨和伤痛，正在渐强的熏风相送中远去。

卫珣回头，莞然一笑，“天晚了，青，我们回去吧。”

他们比肩，走上回家的路。斜阳草树，阡陌纵横。黄昏一点点转浓，湮没最后一丝夕晖。

夜幕降临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