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直直落——尔狐
尔狐  发于:2013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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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第一步非常有意义――不只对他,也对那条突然从矮树下游出来的小蛇。

『你想欲冲啥?』

小蛇冷静地仰头看着好不容易抓到重心,重新稳住身体的他,红色舌头慢慢地吞吐。

『我、我……』

『你想谋杀我吗?』

『啊?』

小蛇黑褐色的尾巴不耐烦地在地上拍动,圆溜溜的眼睛眯成险恶的细长状。

『你不打算谋杀我吗?』

『我为啥要杀你?』

稳住身体以后脑袋也跟着被稳住,他歪头看小蛇。对方没办法像他耸壳一样表现情绪,只能更快扫动尾巴,嘶声大作。

『既然你不打算谋杀我,把我抓去炖蛇汤或扒皮做皮带胡琴啥的,那可不可以请你把脚举起来?』

――脚,又是讲到他不熟悉的脚。他看看小蛇、看看光是站着就花掉不少力气的脚,咧出好大的笑容。

『我不要。』

『为啥?』

小蛇尾巴几乎要把地上的落叶拍飞光了,口气漏泄出急躁,但他还是慢慢地摇头――要是摇太快太大力,头飞走了怎么办?

『因为我脚哪是举起来,你一定会咬我。』

『我今嘛就足想欲咬你了!』

小蛇终于再也装不了冷静,用力尖叫起来,整条蛇身激烈抽动着让他差点站不稳。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说要是我脚抬起来你一定会想咬我嘛!』

『那是因为你踏在我脖子上!』

小蛇的抽动很快产生成效,本来就还不习惯站立的脚也因为踩着蛇脖子而不稳,在对方挣扎的动作中,他一时手滑松开了树枝,再度偏移掉的重心带动不熟悉的身体往下一栽,立刻听见小蛇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啊――!你果然想谋杀我!说吧!这次是想要做哪一款的胡琴?我拒绝、我事先警告过你的啊!太丑的外形我是要拒绝的啊!』

『什么太丑的外形?』

『就是把皮扒下来以后先拿去泡石灰水捞起来洗净之后撑开钉到板子上风干然后看人类喜欢什么样款就剪剪贴贴弄成那样的……你是谁?』

肚子下有条绳索状的东西不断扭动的感觉实在太奇怪,如果是原本的螺身,这时早就被蛇鳞刮死了吧――他垂下手,在肚子边掏摸一阵,勉强抓住动个不停的蛇,怪叫一声猛地把它抽出来,举到妈祖婆面前!

『喔!好可爱的小家伙啊。』

『……』

『……』

好像有风吹过去喔?

他转过同样呆掉的小蛇的头,上上下下看了对方很久,终于放弃找出这个头像饭匙的乌七抹黑家伙到底哪里可爱了。

『我、我有毒牙喔!』

『我知影啊。』妈祖婆笑着伸出手指摸摸小蛇的头,完全不在意小蛇突然咧出来的两颗长牙,『你是阮小田螺新交的朋友啊?』

――小、小田螺啥小!

他头迅速一低,本想躲回壳中却发现自己现在是人形,无壳可躲,反而一低头就看到已经在地上盘好身体的小蛇吃惊的目光。

『小田螺?』

『关你啥事啊。』

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觉得丢脸――可能是因为现在是人形,没办法挺起螺壳的关系吧――虽然知道就算是螺形也不会被蛇当成大餐吃掉的他,还是别扭了一阵子才肯正眼去看笑嘻嘻的妈祖婆、已经把小蛇祖宗八代全部问出来的妈祖婆。

但是当她两眼闪闪发光地对看过来时,他却又感受到一次全新的人形经验――寒颤飕地立刻从脚冷到头。

『你、你想欲冲啥?』

『无呀。但是不是有谁答应我,要帮我做事的吗?』

『……不是我。』他立刻撇头。

背后立刻响起妈祖婆唉声叹气的声音:『唉,我哪这歹命,一四界事情那多,不时这边有人落水、那边稻田长不好,不然就是这边猫母走无去猫崽要饿死、那边一只囝仔蛇无大蛇顾看偷走进来湖这里,差一点点被压死就算了……』

小蛇抖了一下,把头埋进盘圈着的身体里。但妈祖婆好像没发现小蛇的样子,继续唉声叹气,唉到后来居然颇像人类戏台上唱的那种哭调子,逼得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

『要冲啥啦。』

『喔?你不是不要帮我吗?』

『……』

她是故意的。他惯性地想滚滚身体,把膜关上来表现不满,却又(勿会)记现在已经不是螺形了,人形躯体一歪一倒不只自己在地上乱滚,还顺便把小蛇一起给压着滚了两圈,弄得周边草叶四处飞,小蛇也惨叫个没完,最后还是得靠妈祖婆把他拉起来放着坐正,被她拍头笑。

『好啦好啦,不玩你啊。乖一点,这两天紧习惯你这个外表……哎唷,详细看看,还真可爱喔。肥软肥软……』

『你给我卡差不多咧!』

第二章

――嘴快没什么,真的。

他呆呆坐在某间人类屋前的地上,对屋檐下挂着的一些草、一些串起来的蕃薯发呆;土瓦堆成的厝顶旁边连着山坡,可以看见有只羊在那吃草。

――就是被叫去做事的速度也比较快一点而已,真的没什么。

屋子里的人类都去田里了,垂挂在门前的布帘不飞,空气也就不动,于是时间好像跟着大中午还在睡的猪仔动作一起慢下,被羊盯上的感觉就更加难过。

他忍不住缩缩身体,抓住旁边的小蛇。

『喂喂!抓我冲啥!』

『我才没有抓你。』

『那你的手在冲啥在冲啥?』

『……冻酸。借抓一下会死喔。』默默地把手缩回去。

『当然会。』小蛇尾巴拍地制造出来的声音,就像它说话的声一样干脆。

干脆地让他有些脑羞:『那你跟来冲啥!』

『还不都是因为你的关系!』说到为什么会跟在他身边就戳到小蛇的怒点,它高高昂起头,口齿不清地喊:『谁叫你叨位不练习偏偏要去那边练习还踏到我!要是你不踏到我我就不会被抓到!就不会被叫来帮你不然族里长老一定会知道我偷跑去湖那边……啊!有人类!你自己慢慢来吧,我先来走。』

『喂!喂!干咧跑那呢紧……』

小蛇喊的那声「人类」本来就够让他惊吓了,没想到他慌慌张张伸手要把遁逃的小蛇捞回来的动作却让人类误会;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像被妈祖婆举起来放进落袋仔时一样,他被人类高高地抱起来。

人类抱着他,大手下雨似地拍着他的头,紧张地捏住他的脸转来转去,手和脚也被抓着翻来看去。

「啊没事吧?有够危险的!到底是谁这大意,放囝仔黑白乱走!无注意险险被蛇咬死拢有可能!好加在没被咬到……欸,囝仔,你……我咁哪没看过你耶?你爸母咧?哪自己一个人在这?」

不熟悉的身体被这样转来转去都转昏头了,他也没听清楚人类讲了什么,只好拚命摇头。

『我不是囝仔!喂喂!不要再摇了。放手、紧放手!』

人类――公的,面头前没什么毛,却在背后拖了个小毛尾巴的人类――笑起来,捏捏他的脸:「讲啥囝仔话。你爸母咧?」

――爸母?那是啥?

他两手稳住头,觉得既生气又恐怖――第一次这么靠近人类,吓得他想快点完成妈祖婆交代的事情,快点变回自己的螺壳躲起来。

『我不知爸母是啥啦!喂!』和人类近地不得了,从脚的地方还能感觉到人类在大太阳底下做完工后散出来的热汗,他抖一下,『我问你,你是不是这个庄内尚有名的孝子!』

被人类笑和被妈祖婆笑是两种不同的心情。

人类被他的问题问得一呆后随笑起来,笑得他的脸都热了:「喂喂,你这个囝仔是按怎?我问你爸母咧,你颠倒来问我啥怪问题啊。」

『这才不是啥怪问题!我是认真的!紧讲你是不是这个庄内尚有名的孝子!』

「这种问题咁讲我自己讲我就是那个孝子,你就会信吗?」

被问倒了――他睁大眼睛呆了一下。

『但是、但是妈祖婆是按呢跟我讲的啊……她讲你是这个庄内尚有名的孝子,要我来帮你完成一个愿望……』

讲到妈祖婆,人类反而不笑了;用点力气把他抱得高些,和自己两眼对看。

「妈祖婆?」

『欸,妈祖婆啊……』

――妈祖婆按怎了吗?

刚刚好像被摇散了的害怕又悄悄钻回心底,他瘪瘪嘴,移开目光。

「但是你……欸,囝仔,饭可以黑白吃,话可是不当黑白讲的喔。」

『我才没黑白讲!而且我也不是啥囝仔!我是田螺!妈祖婆身边的田螺!』

他想自己的修炼还太少,看不出人类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很生气――堂堂一颗这么漂亮又有灵性的田螺,居然被认成人类!

「……田螺?妈祖婆身边的田螺?啊哈哈哈哈歹势、歹势……但是我自细汉只听过妈祖婆身边有千里眼、顺风耳,哪时有田螺啊哈哈哈?」

『……你无听过不代表就无。』

就像他也没听过原来妈祖婆身边还有两个叫千里眼、顺风耳的家伙……一直以来妈祖婆身边都只有他啊。

头高高抬起来,他坐正身体,瞪着眼前的人类:『我问你,你敢相信我是妈祖婆身边的田螺,被她叫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吗?』

被他瞪着瞪着,人类的眼神不知为何变得很柔和,风把他的小毛尾巴吹飘起来时,他好像看见庙会那天妈祖婆的小红花勾在了毛尾巴后面,但仔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毛尾巴跟着风一起帮人类柔软嗓音说出来的话打节拍。

「嗯。我相信你是妈祖婆身边的田螺。」

『嘿嘿。你真有眼光。』要不是现在没有壳,不然他一定要高高地挺起壳尖大笑三声:『好,按哪我就来完成你的愿望!紧讲,你有啥愿望要我来帮你实现的!』

没想到听了他得意的话,人类却又笑起来,用力捏住他的脸颊,很无奈地说:「你喔,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紧请妈祖婆来把你带走。」

『咦?』

「你看你,小小的一粒仔囝,抱起来还比阮囝轻咧。还讲想欲帮我完成愿望?」

『你看不起我!』

「无啊。但是我讲的也是事实;不然你讲,我现在的愿望是想欲今年大丰收,来年没饥荒、大家拢(勿会)饿腹肚,你咁做的到?」

『……』那是妈祖婆才有法度、有才调敢答应的事情,他不开心地撇过头:『无法度。』

人类笑出声来,用力揽住他暴动的身体:「就是啊。所以讲啊,你的修行还不够,还是尽早返去妈祖婆身边吧。」

『你还讲你无看不起我!喂喂!虽然我无法度让恁丰收,但是我至少可以给你的田里无虫啊!』

人类还是在笑,边笑还边帮他抓顺头上乱飞的杂毛。

「好、好,你可以帮我把田里的虫拢抓了了……」

『咿――我不管啦我不管啦!反正我就是欲来帮你完成一个愿望啦!在完成你的愿望阵前,我绝――对(勿会)返去妈祖婆身边!』

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第一次这么任性地想欲完成一件事情,就算对方是他从没接触过的人类、就算他有一点点害怕和人类相处,他还是想要做到妈祖婆交代下来的这件事。

他想他一定可以的!

可是这样的自信却很快就被这个人类的家人打散。

除了那个人类,没人相信他是妈祖婆身边的田螺;也完全没人相信他可以完成别人的愿望。

跟着人类一起住了几天,这样郁卒的心情很快就抓住他,嚣张地取代害怕人类的心;尤其在发现大部分人类都把他当作头脑有问题的可怜孩子想欲照顾,但是时机歹歹,自己的孩子就养不起来了,实在没办法又养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时,他的心情就更糟了。

『其实我只要有水就可以活了。又不跟恁抢呷。』

他心情低落地拿着个葫芦瓢,拖着脚走向水缸时,忍不住嘟囔出声。

『你光饮水就可以饮垮这一口灶了。』

小蛇盘在水缸下阴凉的地上,摇头晃脑地偷笑,让他忍不住一脚踏过去。

『你又踏我冲啥!』被踏中尾巴的小蛇哇哇大叫,摇头晃脑的动作更激烈了。

『不、爽。』他板住一张脸,正经地说。

『你不爽(勿会)去找那个人类讲喔!随便变个花啊草啊假鬼假怪吓吓他不就好了!』

『你明知影我(勿会)晓法术!』

――就连人形也是妈祖婆帮他化出来的,这只臭蛇!

『学就会晓啊!』

『……你今嘛学一个给我看看。』

――在这个四处都是普通人类的地方能学到什么法术?煮大鼎饭的技术还差不多。

想想还不解气,他扯开嘴巴又和小蛇一顿大吵,从对方没事自己偷跑去湖边被他踩开始一直吵到小蛇没义气,两天前一看到人类就自己逃跑这件事为止,虽然差点吵到打起来,但至少发泄了一些恐惧、不被认真看待的心情。

他喘口气,小蛇懒懒地拿尾巴拍拍他的脚,看着他:『喂,你啥时才要问到那个人类的愿望是啥啊?』

『他没啥愿望……』

这个人类很虔诚、很认真打拚,每日透早下田前都会先去妈祖宫拈几炷清香、献几蕊花,细声地笑着说几句话。一开始他本以为这个人类细声说的那几句话就是他的愿望,没想到详细听后却发现,那几句话纯粹只是在和妈祖婆道早,就像在和厝边隔壁打招呼时说的什么「天气好」、「呷饱没」差不多意思的话一样;和他的愿望、妈祖婆交代的工作根本没关系。

平常工作时也只看到他噙着笑,弯腰挥汗滴落土,一步一脚印的收拾着田里的稻作,半句怨言也没听过;他总是用笑来面对所有的事情,不管是田里的工作、厝内的事情,或是面对长辈、妻、孩子,一项一项事情似乎都可以在他的笑容中找到最好的处理方法。

这个家――对一个田螺来讲,这仍然是一个模糊的印象――确实如妈祖婆说的那样,因为有他,所以是这个庄内最有名的家庭。

于是面对这样的人,他开始感到兴趣:到底这种人会有的愿望是什么?

那天讲的让田大丰收确实是一个愿望――诚心的希望,他感受的到――但不是这个人心内最重要的愿望。

但是愿望又是什么?他望着水缸里的人形倒影,圆圆的孩子面上有着浓浓的困惑。

『到底、他的愿望是啥……?愿望又是啥?』

小蛇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似地打了个呵欠。

『不就是人类想欲做的事吗?人啊,有太多太多想欲做的事情啊。想欲田里稻子长得好、想欲稻子价钱卖得好、想欲起大厝、想欲做大官、想欲出头天、想欲这个、想欲那个,有太多太多事情可以让人类想欲啊。』

『所以那些也叫做愿望吗?我也要帮他实现吗?』

『我哪知。』小蛇拍拍水缸,细微地振动让缸内水面晃出小小皱纹,打乱了他脸的倒影,『但是要是我啊,才不要睬睬那多。他欲冲啥,他自己负责。自己的愿望要自己去完成才有意义啊,若是交给别人去做去完成,那和别人的愿望有啥不同?哎唷,人类又来了,我先走。』

一如前阵子消失的那么迅速,小蛇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就一溜烟地窜进水缸底部阴暗潮湿的角落,在蛇尾尾端的花纹消失前,幼小人类的声音也跟着到达水缸边。

「蛇!」

『呃?』

幼小人类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奋力往后拉,却没想到他的体重不像外形看起来那么重,两个孩子顿时在地上滚作一团,撞得鼻青脸肿、四处鸡飞狗跳。仍在屋里的孝子闻声开门看到的便是两个孩子滚成一团大哭,同时想推开对方却老抓不到要领,反而抱得更紧的模样。

『你足重的!我快被你压死啊啦!』

「那你就不要揽这么紧啊!」

一口气被幼小人类压在腹肚间差点喘不过来,脸上还沾了好几条人类的眼泪鼻涕,但他却没办法趁幼小人类被孝子拉起来时赶快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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