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直直落——尔狐
尔狐  发于:2013年0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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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不是这样!不是……」

「嘘……看,你到厝啊。」

田振雨眯起眼,落在我额上的吻一滑,封住我想尖叫的嘴,唇舌间立刻充满他独特的气味。舌头和舌头的纠缠,口水交换的滋味却比什么都来得苦涩。我不由自主地把他拉近,扣住他的头、压住他的肩膀,死死地、拚命地——不可以走!不可以离开!不是这样的!不能就这样结束!

可田振雨却突然用力一咬,用痛觉反射神经逼我舌头自动退开,然后把我用力一推。

头马上撞到了什么东西,新的痛覆盖到旧的痛上,神经一抽又一抽,却怎么都比不上田振雨最后看着我,轻轻地、无声的那两个字还要来得痛。

——再见。

「——田振雨!」

尖叫声——我这辈子没用这么大的力气尖叫过谁的名字,手也直直伸出去,但就是碰不到他。

田振雨看了我一眼,转身,有光团围住他。而后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光团也渐渐消失不见,四周只剩下一片让人绝望的黑暗,紧紧地裹住我的肺。

呛得我除了哭以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呼吸。

——快死了,要窒息了,也没关系,只要你快点回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始终低垂着的头忽然被一只手压了压。

「田振雨!」

「咦?」

不需要一秒,比光还快的速度,我抬起头来掐住那只手,但被眼泪泡得红肿难过的眼睛里的那个影像,却无论如何都不是田振雨。

老爸穿着睡衣,不知所措地一手压在我头上,一手像是要抱我,却被我的动作吓到停住,不晓得该继续做完动作,还是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就好。

「做、做恶梦了吗?」

「……爸?」

「嗯,我在楼下听到你喊得足大声……是按怎啊?乖喔……」

我傻傻看着老爸,混乱得不得了!

我不是在外面吗?不是和老爸老妈吵架跷家吗?不是莫名其妙参加妖怪的婚礼吗?……不是被田振雨道别了吗?可是四周,白色的墙壁贴了几张小时候贴上去,长大后也懒得拆的魔动王海报;黄木架子上面堆满了漫画和教科书,衣柜浸在月光里,屁股底下是柔软的床,脸旁边的窗帘因为电风扇在刮而微微飘动……

「乖喔……无惊无惊。看!爸帮你把恶梦呷掉。」

老爸突然很幼稚地拍拍我的心口,做出从里面抓出一团东西,张大嘴吃下它的动作。

可看着这个意外的动作,我只能愣在床上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抓住老爸的手。

「爸!田振雨、田振雨他……」

才喊了两声他的名字,我就哽得说不出话,脑子里灵光一闪,比刚才更快地放开老爸的手,倾斜过半个身子去打开床旁边的窗户往外看。

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空的一片银白色月光,远处一点点街灯勉强地在夜中发光,却比不过天上月亮的光度。

「……」

——『不回来了不回来了……』

——『快走吧、快走吧……』

——『再见。』

耳朵里还不断回响着那些话语,一声又一声的「再见」逐渐被窗外看不见的角落里传出来的虫鸣声打散、打乱,最后变成和我平稳下来的呼吸一样的频率,不去想,就感觉不到。

我拍拍自己的胸口,转头:「爸……田振雨……」

「田振雨?……怎么了?」

「不。没事、没事。」

恶梦一场。

我明天要去找田振雨,告诉他,我做了好可怕的一场恶梦。

梦见他是妖怪、梦见他说要离开、梦见所有的妖怪都在互相道别。

恶梦一场……

只是一场恶梦……

却是一场怎么醒,都醒不过来的恶梦。

「田振雨?嘿谁啊?咱庄里有这个人吗?」

「四海宫?咱庄里啥时阵起了一个四海宫我哪不知?」

「你囝仔人眠梦的吧哈哈哈哈……」

「喂喂?哪憨去啊?」

我推着脚踏车匆忙逃离背后大人们的高笑声,这里没有四海宫、没有田振雨、没有那片漂亮的青色田。

我快速飙过所有还存在我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却都只能看到被灌上柏油、水泥的建地,一群群外劳和逐渐变得空白、再也认不出来是谁的村人从旁边掠过去;一张又一张脸孔里我找不到那张流氓脸,甚至连刘大哥那张斯文的脸、旺财可怕的脸,都不见了。

没有人记得这里有过一座宫庙、没有人记得这宫庙里有个长得像流氓的庙公,没有人记得、没有人记得……我喘了起来,踏着脚踏车的脚也重得提不起来,只能慢慢、慢慢地停在一小条沿着工厂建地边缘、满载着臭水流出村庄的、唯一的小水沟旁。

夕阳从我背后照过来,把我和脚踏车的影子拉得非常长,却长不出灌满水泥地的这一区。

一只白鹭鸶叫了一声,朝夕阳飞过去。

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第一部·西北雨直直落·完——

第二部:思念开作的红花

第一章

降生,这是他后来从人类那学来的字。也许可以用来讲清楚他当时头一次看见她的情形。

『哎呀,流血了呢。』

很好听的声音。轻轻的亲像水流过的声、在水里比赛谁滚得最快的圆石头脆脆的声、落雨时雨打在稻叶上的声……慢慢地他打开眼睛――这也是他后来从人类那里学来的句子。

他打开眼睛,看见她站在这。

衫裤都系得高高的,她弯下腰,一只手压过来。他赶紧挪动自己的壳准备要跑,但只目一睨的时间,水被振动一下,柔软的身体就感觉到一种不属于水的冷。

高高的被举起来,贴近她。

他很不舒服,整颗螺左右翻滚一下,模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放在一个比水流还不定且忽冷忽热的所在。

他赶紧关上膜好阻挡那种振动,却挡不住那个很好听的声音。

她在笑。

『哎呀,好可爱的小东西。呐、呐,又要睡了吗?』

他又滚动一圈,偷偷地把膜掀开一点边。

靠得很近的是人类女性的外表,但不是人类。他缩在壳里很确定地想。不是人――看起来也不是风,更不是水或太阳光,却同样变换不定地反射出某种很柔和,像水像风像太阳的光。

――到底是啥呢?他只困惑了一时仔就决定放弃。

从壳下传上来的振动实在太舒服,舒服到不困不行,但在困前他好像听见了一句话,轻轻地很开心似的笑声:『呐呐,跟我行吧?』

然后他就这样被绑架走了――这是他后来尚爱拿来和她讲玩笑的一句话。

糊里糊涂地就被骗去,放进落袋仔里装着走,在他还不懂什么是时间,总是偷偷攀在袋仔口,挪开膜往外望时,袋仔里不只装进他这颗田螺,也塞下满满的春夏秋冬四季风情,满得放不下,必须改放到他的螺壳里好好贮着才(勿会)不见。

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田和冬天的雨一幕幕也放进他心底;放到有一天,她带他去参加人类的庙会。

那是他头一次看到庙会。人类在村子中央那座庙前的稻埕上彩起大大小小很多个彩棚,一整天的时间里全村人分作好几团,一下子塞在这个棚底看人唱唱跳跳、一下又挤到别个彩棚下看小小的尪仔在只绑了条汗巾黑裤的人类手上滚来滚去。

村子闹热到快掀翻天了,但她却只坐在庙前的大树干上,笑咪咪地往下望。

他攀在落袋仔口看看底下吵闹的人类,又看看外表和人类一样的她。若是一个人类姑娘坐在这款所在,一定会有人大惊小怪地喊着什么不三不七、查某人无款的话冲过来要打要骂了;可是底下的人类却看不见她,只有很少时他才会看到有人类惊得半死地跪在地上,对她哭喊:「妈祖婆救命!」

那时的他还不知这名字有什么款的意义,甚至就连名字是什么他也没弄清楚,只感觉奇怪:为何她不愿意下去和人类在一起。

于是他憨憨地望着她问:『你不下吗?』

『嗯?为什么要下去?』

她的脚尖在树上晃呀晃,鞋上的小小红花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嗯……』

这个问题立刻难倒他了,但没想多久,底下忽然传来阵炮仔声,顺声看过去就看到一群涌入庙埕后方宫庙进香的人类。他歪过螺壳尖指着那群人,很开心自己找到个可以回答的答案。

『因为、因为……嗯……欸……因为底下人类拢在叫你啊。』

落袋仔振动起来,小小红花忽然被甩飞出去,顺着风飘啊飘,转过什么都没发现的人群头顶飞着;插入香炉的香满满当当,膨飞出来的烟很快就把小红花遮不见了。

脸上应该还在笑吧,可是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他看着一踢一踢的脚停下来,只剩一蕊小红花的鞋子有点孤单。

『他们真的在叫我吗?』

――不是吗?底下人类一边举香一边喃喃「妈祖婆」的声音像条河那么大、那么吵、那么有力气,不是在叫她吗?

比刚才的问题更难懂了。他摆正自己,又往外爬一点。

『听他们的声,他大家拢在叫你欸。』

『是吗?』

『喂喂,若不是叫你的话,不然你是啥?』

『……』

『喂!不要顾笑啦!……还笑!还笑!』

他觉得自己一定问了和人类有时候会问的笨问题一样的问题,闷闷地缩回壳滚下落袋仔底;没想到她却把他挖出来放到一边,手指慢慢顺过他的螺壳。

『嗯,我是啥我嘛无知耶。』

『……你骗疯子。』

她的声音立刻变了,是风吹过树枝掀起整片树叶飞上天的那种笑法。

『是真的。我嘛无知我是啥。』

『那人类为啥要叫你妈祖婆?为啥要帮你做生日?这下面是为你生日办的庙会吧?』

他想了一阵,努力回想人类看到她时的各种反应,但他其实不是很懂生日是什么,只是一直听到底下人类这样喊,他就跟着这样说。

『妈祖婆咁讲不是你的名?』

笑声慢慢歇下,她拍了拍手很欢喜的样子。

『他按呢讲,你就按呢信喔?憨头!』

『喂!』

『不咧?』

不咧?一时他还真的想无不然要怎样。只好更加气闷地缩回壳,假装没感觉到她手指敲着壳的振动。

『喂喂,憨头、憨头……按呢就生气啊喔?』

『我才没生气。』

他身体小归小,肚量可是比旁边那只麻雀的腹肚大!

撇过视线挺起螺壳,很满意自己肚量一点都不小的他忽然看见飞在空中的小红花;花瓣在半空中娇弱地抖动着东飘西移,一会飞过尪仔戏戏台顶一会又被人类吵吵闹闹弄出来的风流吹回更高的空中,最后转着转着它穿过插满香的香炉上边,被烟雾托着风送着飘到了庙埕外面。

管不到刚刚被笑是憨头的事了,他急急大叫:『喂!你的花!在那边、那边!啊!被人类捡去了……』

敲螺壳的手指又敲了两下才停下来,表示她也看到了那蕊小红花落进个人类张开来伸向天的手中。

那是个老老的妇人,脏头脏脸身上也没一处衣服干净完整,但一接到花时脸上哗啦一下打开来的笑,却让他觉得比小红花更漂亮。

「小花儿小花儿小花儿……妈祖婆送我的小花儿!」

老妇人开心地尖叫个没完,两脚乱跳动作夸张地到处逮人,逮一个逼一个看她手中的小红花。可是大部分人都只是僵硬地笑笑,两手乱摇口不对心地说:「是啦是啦真水的花啦。」

他们真的有看见花吗?他很怀疑,可能只看见老妇人又脏又黑的一双手吧。但就算大部分人都看不见小红花,她仍然自己一个乐得开心,托着小红花唱唱跳跳跑离庙埕。他看着老妇人的背影一阵子后抬头去望妈祖婆脸上的笑容。

像是她们第一天见面时那个笑声一样,妈祖婆脸上的笑容很轻很轻,一直看着老妇人欢喜的背影,好像整个庙会中只有这个接到小红花的老妇人的舞蹈才最打动她心意。

『你不是问我是啥吗?』

『欸?』

妈祖婆的脚又开始一晃一晃了。她低下头嘴上勾着漂亮的笑,笑得树干上忽然开出一堆白花落成雨,随风飘到了庙埕大大小小的角落里。

『我啊。你以后就知啊。我啊,就是那蕊红花。思念开作的红花。』

『……你又在那边讲啥疯话啊。什么红花啊什么的,你明明就是……欸……就是……』

就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瞪着她的笑容瞪到自己也笑出来。

『我才不要跟你做伙疯。』

『按呢你欲跟我来否?』接住他的笑声,妈祖婆眨眨清亮的眼睛,笑得他有些糊涂,『帮我做事。』

『做事?』

『嗯。做事。然后你就知影我是啥、你是啥,这世界又是啥。』

『……我哪感觉你是在骗我……和那当时同款。』

『啊,是吗?』

他敢打赌自己一定没有想太多。

庙会结束后,他被妈祖婆带去某个不知名的湖边,很不温柔地扔进水中呛个半死。好不容易挣扎出水却看见一片黑突然盖压过来,吓得他又滚回水中,呛个没完没了。

『喂喂。你是按怎?』

头顶是她很没同情心的笑声,没好气的声随着手一起探进水里,透过水望着那只手,他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那次见面,是她的血让他有了与其他田螺完全不同的性命;而这次呢?

她会给予什么?

期待在心里默默升起,他松开身体让妈祖婆可以稳固地抓住他,出力,出水,然后用力捏住他的脸!

――脸?脸?

他呆了一下,在脸上传来躯体被揪住扭转的疼痛时,慌忙地想挪动薄膜挡住攻击,却发现膜怎么也化不出来,该是挪着膜的那片软肉化作两只鸟爪似的枝干,乱七八糟的在眼前挥动。

这样的动作完全娱乐到妈祖婆。她笑到全身发抖,只能用手捂住嘴巴,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忍住笑似的。

『好啊。不要动。你现在不是田螺的形啊……化作人形的感觉按哪?』

『人、人形?』

他有好几个瞬间的呆滞,张嘴习惯性瞪妈祖婆时会滚动一下螺壳的动作这时却带得他全身往旁边一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差点又滚回湖里。

但旁边的妈祖婆却连出手拦他都不想,只顾笑完后直起腰摆摆手。

『好啊,这是第一个训练。你就好好加油,尽早学惯习怎样去适应你的人形。呐,我还有事情,先去处理啊。』

她走得很潇洒,连衣袖都不飘的。

湖边很快就只剩他自己一个憨憨半坐在水里,对妈祖婆离开的方向出神。风过草摇,湖面吹起一阵浪推着水纹往不知尽头的那方滚去;半山围着这个湖,偶尔会有鸟穿过湖上,留下一阵清叫在湖面上转。

他想――干,又被骗了。

人类的形体,他低头看着那两只鸟爪子和一点都不熟悉――比螺壳软比原本身躯硬――的躯干,撇撇嘴。

『你说练习就练习喔。』

嘴上嘟囔得很凶,嚷着等会出去以后一定要向四界八方到处宣传她的坏习惯、败坏她的名声。但在吹了一阵风,冷静下来感觉和以前缩在螺壳内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后,他还是笑着爬起来――用从来没用过的两只脚。

努力一阵后他发现站起来不是难事,难的是要用脚走路。对个从来没有过脚的田螺来讲,化成人形、熟悉人形简直是要掉他小命的痛苦工作。那是完全无法度靠天生去找到使用方法的事情。磕磕绊绊跛倒不知几百次后他干脆蠕动着爬到矮树边,好不容易才挂上树枝,抖着脚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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