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伊萨给了他一个吻。

不缠绵，没有热情，简单的一个吻。修尔感觉伊萨的泪水濡湿了自己的脸庞。

「再见了。」修尔说。

「……再见。」

伊萨知道，这一句再见就是永别。

但是命运并不会因为他不舍得就停止运转。

他走出病房，关上门。只剩修尔一个人，躺在床上。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他的身旁，等着要带走他。

「为什么……我会这么样的爱你，爱到死亡就在面前，却能毫不畏惧？

「喂……用这种方式死去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永远忘不了我？会不会永远只能想着我呢？」

当初的温柔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在这里的人，只是个被欲望所盘据的黑暗思想体而已。

就算会使对方痛苦，为了追寻自己的爱情，他什么都做得到。

就连死亡，也会成为一种手段。

「我好坏……真是个坏人……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啊……」

流着泪水，修尔低声的笑了起来。用尽全力，嘲笑着自己。

隔天，修尔的家人们把他给接走了。伊萨甚至不敢去见他们。

于是，修尔在他心中最后一个印象，就是那枯槁的面容，还有一点温度也没有的吻。

望着修尔远去的方向，伊萨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存的目的。

我，不能没有你。

你不在，我也没有未来了。

隔天晚上，艾丽斯赶到了只剩伊萨一个人的小木屋。

她想要安慰伊萨，却做不到。

面对如同人偶一般，不会说话，不做任何事，整天只是傻傻的望着窗外，甚至不想吃饭的伊萨，艾丽斯就觉得心里很痛。

虽然这样的结果她并不是没有料到，但是未免也来得太快了。

太快了，太令人无法接受。

太让人生气了……她没有办法原谅让伊萨如此痛苦的那个男人，即便对方是将死之人也一样。打从一开始她就应该要坚持分开他

们两人才对……艾丽斯真的十分、十分的悔恨。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周后，艾丽斯接到了修尔去世的消息。

修尔宣告不治的那一天，小雨绵绵的下着。

伊萨讨厌这种小雨。每一次只要一下这种雨，他就会跟修尔吵起架，或是把气氛弄得很僵。

但是从前无论闹得多僵，最后修尔总是会带着满脸的笑容，轻轻的抱住伊萨，安慰他，或是跟他讲和。

现在，这样的事情却全都变成了空幻泡影。

因为修尔已经不在了。

修尔的葬礼非常的肃穆。虽然与会的只有艾丽斯，没有伊萨。

「为什么伊萨不能参加葬礼？至少在户籍上他是修尔的儿子，也属于你们家啊。」艾丽斯曾经这样跟她们家人吵过，但对方却始

终拒绝让伊萨参加。

「小姐，真相妳我都知道，妳怎么还会冀望我们认同他呢？先别提同性恋这种事情了，他把我儿子害死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呀！

」对方是这样拒绝的，甚至没有看伊萨一眼。

虽然他曾把儿子逐出家门，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修尔父亲持的是这样的论点。

「可是……可是他们是认真的，在用生命相爱呀！」艾丽斯想要反驳对方，但这句话却刺伤了伊萨的心。

「别提了……别提了，艾丽斯。」

伊萨知道，修尔跟自己的恋爱，本来就是一场赌博。赌的不是钱而是生命。

但自己却没有让修尔赌下生命的价值。

他本来就不该厚着脸皮出现在这个场合。

所以只有伊萨一个人，坐在墓园的另一端，等待葬礼的结束。

孤独的用全身来感受墓园的气氛，呼吸墓园的气息。或许这样就可以了解，修尔未来将要待着的地方。

待在这里，舒服吗？你会想我吗？会恨我吗？会希望我来陪你吗？

艾丽斯回到伊萨身边时，看见伊萨躺在墓园的地上。

黑色的西装和细柔的褐色发丝上，都沾满了泥巴。

艾丽斯哭了，刚才忍住的泪水，在看到伊萨时全都掉落。她蹲了下来，一直哭一直哭。

伊萨看了看她，缓缓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巴后，轻轻搂住艾丽斯。

沉默不语的悲伤。

回家时，艾丽斯向伊萨道歉：「对不起，伊萨。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关系的，艾丽斯，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伊萨淡淡的说着：「他们也从没有认同过我，我已经习惯了。」

就算寄送卡片给他们，都会被完整无缺的退回。就连最后的那通电话，也是自己苦苦哀求，对方才肯接听。

「况且，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还是因为ＡＩＤＳ而死的，真的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他们愿意把修尔接回去就已经很好了。」

能让他有下葬的地方，能让他最后依旧在自己的家族里，这样就很好了。

伊萨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悲伤，但是面无表情的他，反而让艾丽斯感到害怕。

「艾丽斯，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呢？」

刚才他看着艾丽斯哭的时候，虽然很想哭，却哭不出来。

只感觉自己好累。

「他曾经说过我死的时候，他会为我哭泣的，但我居然没有办法为他哭泣……」

这样的我真是太过分了，不是吗？

伊萨没有说出口。

艾丽斯握紧伊萨的手，「……修尔真是太过分了。」她咬紧牙，「他知道你是这么的爱他，就算死了也忘不了他。可是却……」

自己也一直忘不了他。总觉得他好像会突然出现，并且笑着说抱歉。

但这不过是追思和空想而已。

夕阳西下，将花儿全部染成了暗红色。

面对着绯红的世界，伊萨失去了思考能力。

爱情是很痛苦的。

无法结合的爱情很痛苦，曾经幸福过的爱情却更痛苦。

永远的分离，是给我的惩罚。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回到家里后，伊萨几度想要自杀，却总是在最后一步退缩。

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让你死得这么痛苦，自己却没有胆子跟着你离开。

死亡真的非常非常可怕，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为了我而死呢？

是因为那种死亡不在眼前，没有实时性，所以你才敢选择这条路吧？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为什么我没有比你先死呢！

看着伊萨日渐憔悴，还常常拿着刀看着手腕，艾丽斯觉得非常难过。

不能让他继续待在这间房子里了。痛苦的回忆太多，他们两人之间，就算是甜蜜的过往，也背负着重罪的影子。

一点点也好，应该让伊萨忘掉这些回忆，这样，他应该会过得比较好吧？

艾丽斯是这么认为的。

「伊萨，来我家住吧，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了。」某天早上，她这样劝着伊萨。

「我也觉得不应该再留在这里了。」伊萨则澹然回答。

以为一向顽固的伊萨想通了，艾丽斯开心得不得了，正打算要通知家里的时候，伊萨却说了：「我要回医院。」

那里是我曾经最幸福的地方。最单纯，只是暗恋着他的时光。那是如此美好的过去……

我只要过去就好，「现在」没有修尔。

因为永远的誓言根本就不存在。

最后，因为无法拒绝伊萨的要求，艾丽斯还是把他带回了医院。

回到医院，住进从前住着的小房间，过着跟从前类似的生活，只是喝茶的时候，有一组茶具总是没有人动。

「在这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修尔的影子。」与艾丽斯散步的时候，伊萨会这样说。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幸福……」这里的修尔跟自己是以最普通的方式相处；这里的修尔依旧让他抱着偷偷爱恋的欲望；这里的

修尔没有因为自己而死。

所以在这里，比在那一间小房子来得幸福。

就算一辈子都没有跟修尔进一步也无所谓。

只要修尔还在就够了，就够了，就够了。

「真的很幸福。」伊萨说。

阳光洒在长廊上，他笑得跟阳光比也毫不逊色，璀璨空虚得不像在人间。

这样的他让艾丽斯感到很心痛。

「我觉得，伊萨像是在自虐，但对他来说，这或许真的是幸福吧。」她对父亲这么说。

兰迪儿教授虽然没有回答女儿的话，但自己也知道，现在的伊萨就算哪一天突然失踪也不奇怪。

就算哪一天追随着恋人的幻影离开，也不奇怪。

伊萨回到医院的一个月，在例行的检查后，兰迪儿医生发现了不能隐瞒的消息。

伊萨的身体已经改变了。

但是，这对他绝对不是好消息。

「有一件我不想告诉你，却不能不说的事情。」拿着检查报告，兰迪儿医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懦弱胆怯。

「就说吧，医生。应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难过了，如果你是要宣判我的死刑，我会很开心的。」

伊萨笑得非常非常灿烂，让医生的心中痛了起来。

看着如同人偶般没有感情，只是笑着的伊萨，他欲言又止。但这件事却又不能不说。

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痛。

「那么我就说了，上次检查后发现，你身体里的ＨＩＶ病毒已经消失了，简直就是奇迹。」兰迪儿医生说。

剎那间，伊萨的笑容僵掉了。

「……好意外。」一道泪水流了下来。这是修尔死后，他第一次流泪。

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这是严重背叛誓言的举动。

本来以为，自己不久后也会追随着修尔的步伐而死。

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而且，还会继续活下去？

难道，自己继续苟活，是为了要承担杀死修尔的罪过吗？

「我抢走了修尔的生命……」情绪很久没有这么激动了，他哭着大声吶喊。「是我抢走了修尔的生命吗？」

「不是的，虽然像你这种例子非常少，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原本像你这样的爱滋宝宝能活这么久就已经很难得了，现在病毒又

消失了……

「这个，我们判定大概是你的体质特殊，可能从小身体本身的免疫系统就在跟病毒搏斗吧。也是因为你完全没有发病，只是带原

者，所以才有可能……」

医生试图要告诉伊萨客观的理由，但伊萨却完全没在听，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兰迪儿医生完全无法安抚他，锁紧已久的泪水开关一旦开了就关不上。

他哭着，吶喊着，最后声音甚至不能成为语言。

接着，医生也哭了。就算在医院待了这么久，面对过那么多的生死分离，但对于至亲的两个孩子的悲剧，他还是无法压抑情绪。

最后兰迪儿医生替伊萨打了一剂镇定剂，让他安静的睡着。

睡脸上还带着泪痕。

但那天晚上，伊萨醒来后却马上跳楼自杀。

幸好正巧碰到警卫巡逻，又刚好掉在高达二楼的树上，所以在第一时间内救回了性命。

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早晨，看见医生跟艾丽斯的脸时，伊萨一点也不开心。休息了三天的泪腺也开始运转。

「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呢？」他说。「没有修尔的世界，我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那我算什么呢？伊萨你把我当什么啊？」艾丽斯大吼，本来想要打他，拳头却被医生给拦了下来。

「你才不是抢走了他的生命，而是继承了修尔的生命，怎么可以自杀呢？」

这孩子，这家伙真是太过分了！亏别人这么担心他，他却……他却……

「但当初，我们的确是要一起死的，现在我怎么可以一个人苟延残喘？」以为就算死去，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而死去，现在要他

靠着「奇迹」活下去，他怎么可能办得到？

因为叫得太用力，受伤的地方又渗出血来。伊萨皱起眉头，痛到说不出话来。

艾丽斯看到他的样子，也不忍心继续骂他，用力大喘了几口气后，她默默的坐到一旁，医生则吩咐护士来替伊萨重新包扎。换完

绷带后，伊萨也冷静了下来。

「我死了之后，帮我把骨灰洒在他的坟上，好吗？」他说。

听了他的话，艾丽斯皱起眉头。

「别说这种话，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才不要帮你的忙。」虽然快被这孩子给气死了，却又无法不理他，他太令人爱怜，太令人眷

恋，也太令人难过了。

艾丽斯摸摸他的头，这是在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

「约好了，你绝对不准寻死。」她说。

「……嗯。」伊萨低着头，应了一声。

不久后，艾丽斯离开病房。

伊萨看着窗外，修尔已经远去的天空，再也没有从前那么碧蓝。

那天晚上，伊萨梦见了修尔。

隔天早上，他擦掉脸上的泪水。

等到伊萨可以自由行动时，已经是两个礼拜后。

在经过严密的身体检查以及精神鉴定后，兰迪儿医生终于答应让伊萨离开病房。

虽然艾丽斯很担心他，但伊萨坚持自己没有问题，要艾丽斯不要在成天待在他身边。

又因为艾丽斯服装设计的工作，实在不能再为伊萨拖延下去了，于是在确定伊萨应该没有问题后，她便赶回公司加班。

最后，终于只剩伊萨一个人。

拿着十八岁时修尔送他的钢笔，他在床头留下了留言。

他一个人搭车到市区去，走进园艺店。

「我想要能够确实除掉病虫的农药。」伊萨的要求相当明确。

「那么就用这个吧。」老板稍微找了一下，将一瓶似乎已经放了很久的塑料罐丢给他。

「吶，这个农药很毒吗？对人体有没有危险啊？」

「小伙子，如果会怕就不要用，没有农药不伤人的，自己用的时候要小心点。」老板皱着眉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好的，我知道了。」伊萨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付完钱要走出园艺店时，还不断对老板说谢谢。

面对那个笑容，没有人会怀疑伊萨接着要做什么。在他走出店面后，老板还对妻子说，很久没遇到这么有礼貌的孩子了。

回到医院后，伊萨一个人走到后山的山坡上。

坐在初次相见的地方，伊萨笑着。

面对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天空，今天没有下雨。

伊萨转开手中的塑料罐。

「我一定会下地狱的，所以让我们在地狱相见吧。」

假如，假如这辈子你能爱上我就好了，真的。

所以我们相爱了。

你知道吗，修尔，我好喜欢你。

好想跟你，手牵手在白色花园中嬉戏。

「耶？你已经会唱《小白花》了？」

「嗯，我学习力是很强的。」

「那么就再唱一次来听听吧。」

张开嘴唇，伊萨唱出了最后一次的《小白花》。

当天晚上，工作到一个段落的艾丽斯回到了医院，却到处都找不到伊萨的踪影。

最后她只好跑去院长室找父亲。

「爸爸，伊萨人到哪里去了？他最近的状况很不稳定，我有点担心……」

开门时，看到父亲的表情，艾丽斯突然懂了。「……不会吧，不可能吧？他跟我约好的呀……」

「艾丽斯……」兰迪儿教授拿下眼镜，用手捂住脸庞，泪水缓缓的从指缝中流出。「伊萨他，已经走了……」

喝农药自杀的话，农药会先侵蚀食道，然后烧灼胃部，必须折腾很久才会死亡，所以伊萨死前一定会经历过剧烈的疼痛。

但伊萨的遗容却是极其幸福的笑容，似乎死的毫无痛苦。

遗言则是随便写在一张便条纸上：他来带我走了。

面对伊萨的遗体，艾丽斯感觉自己全身无力。

不过是离开几个小时，好友就背叛自己寻死了，完全不顾与自己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