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重月手里拿着通红的烙铁,自上而下俯视着皮肉外翻、伤口处灌满水银的侍女,语速平静的告诉她:
“身在我大雅国土,永远要分清楚什么人碰得,什么人碰不得。有的禁区,哪怕远远瞟上一眼,本宫都可以保证你永世再不想轮回做人。”
康玄被揪出来后,甚至没有经过刑部定罪,雅少慕直接给他判了个凌迟,家产充公,全家流放边境。与康玄有干系的琴妃章(她对此事算来只是个局外人),被贬为庶民,赶出绛羲城。
事实上,即便雅少慕在气头上,依然留存了几分余地;面对这个当年自己逼宫时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的老臣,他最后还是给了他薄面,不曾株连九族。
而同等的事情,发生在十几年后,登基称帝的雅重月手段就毒辣了许多。
柳从眉由于护卫龙脉一事立功,皇帝提拔他做了吏部左侍郎,可说连升几级,平步青云。
但柳从眉依然在太子东宫,全心辅佐雅重月读书,正式进入官场,是在雅重月继位之后。
心系黎民百姓、一心匡扶社稷的他,多年后与雅重月之间生死纠葛、缠绵反复,将大雅推向最为风流湍急的年代,同时也是最光华璀璨的年代。两人间的分分合合、喜伤苦痛,成为后世史学家津津乐道的写作题材,风头完全盖过了现任君主雅少慕由王爷到皇帝的坎坷一生。
自然,那是后话。
发生了令朝野震惊的私谋篡害皇帝龙子一事后,所有还心存皇帝另立皇后念想的大臣,全部自觉自动的闭紧了嘴巴,谁也不想当出头鸟,步康玄后尘。
一片形势大好,只等真正的当事人,点头接过那个皇后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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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进入六个月时,南尧月接到了大漠传来的报喜消息,大哥南离彦平安生产,添了一个健康的女婴。
他拿着信函,欣喜得马上唤宫人拿来笔墨纸砚,就要书写回函。
雅少慕下了朝回到寝殿,正看见南尧月扶着桌案,勉强的弯着腰写着什么,身前硕大的隆起艰难的顶在他和桌案之间。
自从落胎事件后雅少慕的心脏就有些脆弱,看到孕夫这副辛苦的压迫肚腹模样,魂都快飞掉一半。
“尧月你怎如此胡来!”他急匆匆走过去,揽住他的腰往后带。
南尧月被他抱到怀里,带离了桌案,手头还执着管笔,不悦的回头:“我要写信,又没做什么对身子不好的事……”
“你这么压着肚子,万一把孩子压出来怎么得了!”皇帝开始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南尧月扑哧一笑:“哪里有把孩子压出来的事情……”
“总之不许弯着腰写东西。你要写什么,朕替你。”雅少慕接过他手中的笔,瞟了一眼桌上摊开的笺纸,“你大哥平安生产了?”
“嗯,是女儿。”南尧月眼神中尽是向往,“真想马上回到大漠,亲手抱一抱。”
“……”雅少慕写了几行字,停顿在那里。
他的心里,始终还是想着回去大漠。
最多,还有两个月过去,尧月生下孩子后就会带着南小木,再一次离开大雅,离开他身边……
南尧月催他:“帮我跟大哥说,我会从大雅带一些小宝宝穿的衣物回去做孩子的见面礼。”
你、还、想、着、带见面礼回去!
雅少慕恨得牙痒痒的,当下就想把笔一丢,把人压到床上去。
老狐狸的称号不是白得的,他很快按捺了情绪,决定今天跟这个不开窍的南族二公子摊牌,一劳永逸的把历史遗留问题解决掉。
“尧月。”他不动声色的放下了管笔,把人拉得更近,转个身正面朝着自己,“你想生下孩子后,就回大漠去?”
南尧月看着他探究的眼眸,轻轻点头。
他只是来大雅待产,生完当然就要走,族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
雅少慕摸着他彭隆的腹部,不紧不慢的问他:“这三个孩子,是都留给朕,还是你全部带走,或者你一朕二,你二朕一?”
这个问题,南尧月从来没有想过。
他微微张启薄唇,似是想说什么,雅少慕接着道:“重月好不容易对你产生了信任,以为你从今以后就能长伴他身侧,看着他长大成人。你再次这么甩手一走,重月会怎么想?那孩子原本就有些敏感偏激。”
南尧月的脑子有点乱了。
在遇见雅少慕前,他堪称资性慧敏之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经过细心考量,精确设计;遇到雅少慕后,步步败退,被玩弄于掌心中毫无反抗余力,彻底映证了“先爱上的人先输”的道理。
及至后来,为人母亲后,原先的那番设计心机,悉数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几乎本能的开始以儿女的幸福作为考量出发点。
雅少慕方才所言,句句切中他的要害。腹中胎儿生下后,他可以带走几个?必须留在大雅几个?重月那孩子终于有了把自己视作爹爹的苗头,半途而废的话,重月今后还能再次建立起对他的信心来吗?
他不由自主攥紧了男人的衣衫,神色中露出痛苦和犹豫来。
皇帝静等他自己先好好思考一番,宽厚的手牢牢揽着孕夫的腰,一边轻轻在他腹上揉搓。
孩子似乎都感受到父亲的心事,轻柔的在爹爹腹中呼应,软软的活动着。
南尧月把身子后仰,靠在雅少慕怀中,盯着自己缓缓蠕动的腹部出神。
“小木在宫中积攒了很高的人气,几乎人人都喜欢她。将来小木念书,在中原延请的先生也会比大漠知识渊博许多。”雅少慕叹着气道,“小木好几次跟朕说,她习惯了大雅,不想回到沙漠中去。”
南小木确实是说过她很喜欢大雅,但一句话也没提过不愿回去南族。
雅少慕篡改了女儿的意愿,用来恬不知耻的打动南尧月。
南二公子反驳:“小木不可能说这等话,她是我自小带大,绝不会有贪图富贵的念头!”
嘴里坚持虽是坚持,另一方面,南尧月心里也在动摇。南小木不会贪恋中原的繁荣虚华不假,但她倾慕并崇拜着雅少慕这个大木头父亲,是毋庸置疑的……
带小木回去大漠,自己尚能忍受相思之苦,小木小小年纪,获得又再失去父亲的陪伴……?
雅少慕指着信函道:“你不在的这几个月,南离彦和夜想尘、南衅把南族打理得顺风顺水,并无任何不当之处。真正艰难的日子,其实在南族重建的三年里已经过去,一切都步上了正途,甚至和周边民族、和大雅,都达成了互助互利。你这个南族首领,在与不在,并没有那么显着的不同。”
直视着南尧月摇摆不定的目光,雅少慕道:“带你离开大漠前,南离彦已应允朕,倘若朕发愿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与你结发白首、矢志不渝,他肯让你从此长留大雅。他有亲笔信,你要不要看?”
“……”南尧月终于动容,“你要我以什么身份、何种面目,留在你大雅皇宫里?!”
“自是一国之后。”
“不可能——”
“有何不可?”雅少慕截断意料之中他拒绝的话语,“朕登基近四年,后位始终空荡,无数臣僚百官,甚至坊间百姓都在流言蜚语,逼朕早日立后。这也是宫中现下后妃争宠的源头所在,甚至也是当日你之所以为人所害、险些落胎的根由!后位一日不定,瞅准那个位置就会多一日腥风血雨,那种一步之差就要失去腹中孩儿的恐惧感受,你还能尝试第二次吗?”
“大雅皇后是你大雅的事情,你不用拿孩子来当借口!”南尧月咬着唇,趁自己还有几分反口的余地,弱弱的退却,“你、你可以随便立一个妃子,解了这燃眉之急……”
雅少慕不怒反笑:“好、好!你竟跟朕说随意立他人为后!”
他按在南尧月腹部的手用上几分力道,咬牙切齿的微笑说:“你也知道,朕除你之外,无法拥抱第二个人吧?那么等你这腹中的胎儿生出,全部给朕过继到新皇后名下,认别的女人做母后,此生再不和你这亲生爹爹相认!!!!”
他咬着南尧月的耳垂,恶狠狠道:“你反正也无所谓,对吧,朕的南二公子?”
南尧月此次进宫,见到的都是雅少慕和颜悦色、体贴备至的温存一面,他忽然摆出这副九五至尊的凶悍气势来,久不习惯的孕夫陡然就慌了神。
雅少慕言语又重,几番铺排后终于下了最要命的那剂猛药,身子虚弱的南二公子,咬着唇眼泪就开始在眸中打转。
他虚弱的控诉他:“你、唔、你说过不惹我生气……”
“朕不过在陈述实情!”雅少慕恨道,“你不愿为后,朕就立其他人,至少你要给朕的皇后留下子息,不至让她一国之母因为生不出龙子,为天下耻笑!!”
按在隆腹上的手又紧了几分,皇帝咄咄逼人:“说啊,尧月,说你现在就愿意过继儿女给朕的新皇后!!”
“你、你放手……呃……”无所适从的南尧月双手护在了腹部上,低低呻吟,“少慕,你放开我,肚子……难受……”
“尧月,你比朕还要自私,你擅自生下孩子,又擅自抛离他们而去,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辛苦熬这几个月呢!”
见他痛苦挣扎着想拒绝的样子,雅少慕心酸难抑,不觉也快走到放弃的那一步。
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先前一连串的伏笔,打得很成功。
给一逼再逼,终于无路可退的南尧月,在听到腹中胎儿要悉数过继给陌生女人后,终于承受不了这最后一根稻草,泪眼婆娑的应承了:“我依你……我做你大雅皇后,我当你大雅母仪天下的正宫娘娘!!!!”
他发泄般喊出这句话后,雅少慕按在他腹上的手,缓缓松懈了。
脱力的南尧月埋首在他怀中,依旧委屈,依旧伤心,咬着唇默默流泪。
沉默了很长时间,雅少慕微微沙哑的声音,在南尧月耳畔响起:“尧月,对不起,朕为了守住承诺少景的江山,必须逼你做出这种两难选择。但是朕不会让你一直为朕牺牲下去。朕允诺你,待重月年满15,可独立掌控朝政时,朕会退位与他,你我二人天涯同行如何?”
“倘你愿意,届时朕便陪你返归大漠南族,从今往后,一世不离。”
第22章
大雅历358年,皇帝下诏,迎娶大漠南族首领南尧月为后,大赦天下。
这道谕旨一下,有失落的,有好奇的,有惊喜的,有单纯凑热闹的。
朝中为官的大臣们倒普遍松了口气:正宫有主了,这下消停了。各位大人再不用争来争去猜来猜去,正宫娘娘腹中怀着三个胎儿,名正言顺,大雅皇室由此也有望人丁兴盛,香火不绝。
弹冠相庆后,自然不能漏过了盛大喜宴这一茬。
皇帝娶老婆,还是娶的正室,这个礼节无论如何不能省,无论如何不能从简操办。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卯足了劲,要把由于上任康玄大人而抹黑抹成一团浆糊的礼部的面子,在皇帝面前一次性挣回来。
“爹爹穿这件喜服真好看~~~~”南小木第三十次对她爹爹换穿的衣饰赞不绝口,一脸憧憬,“小木长大也要娶爹爹。”
“嗤。”雅重月目光似乎在南尧月身上,又似乎不在,但显然没有妨碍到他对妹妹美好梦想的嗤之以鼻。
柳从眉忍住笑,打量红晕脸颊的南尧月。
美人就是美人,尽管身形隆起、腹部臃肿得有些骇人,其他地方还是该修长的修长、该白皙的白皙,那张眉若远山、唇若含朱的清秀脸庞,未施粉黛,依旧美不胜收,衬着那身纯红的新服,犹如一支婀娜青莲。
南尧月贝齿轻咬着唇瓣,迟疑的看着自己身前的高耸:“是不是……要把腹部束起一些较好?”
他七个月身孕了,肚子挺起得不像话,走动一步都需要用上两位侍女搀扶。若这副叫人心惊的模样出现在观礼的诸多臣卿皇戚面前,不知会不会吓晕一票人?
仇大夫守在旁边,闻言急忙反对:“那哪行!束腹带对孩子极不好,首领你戴着它,自己身子也会受到压迫的!”
“可是……”
他知道对孩子不好,但这唯一一次的拜堂成亲大礼,他很想让自己不要看上去那么狼狈不堪啊!
都怪少慕那个家伙,为何这么心急火燎的就要跟他完礼——他心里还是生怕自己反悔,生下孩子就不告而别的吧……
喜气洋洋的大雅皇帝,不及着人通报就闯了进来。
“让朕看看朕的皇后~~~~~”瞪大眼,不加掩饰的赞叹道,“尧月,你穿这身真美!”
“……不过就是换了一身喜服而已啊……”南尧月对这人的花痴无奈了,“挺着肚子有什么美的……”
“爹爹想把弟弟妹妹都收得紧紧的,把肚子勒起来呢!”南小木告状。
雅少慕脸一沈:“不行!尧月什么模样都漂亮,不要动歪脑筋伤害到自己!”
“……”这两父女一旦联手,死人都能说成活的。南尧月决定放弃,狼狈就狼狈吧,他以男人之身为雅少慕怀孕生子,原本就没多少形象可言了。
他转过身去,让宫女给他系上衣带,正好看见雅重月莫名复杂的眼神,从自己身上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
略微有些诧异。
看近段日子的相处,他和重月间应当没有隔阂了,慢慢的重月对他亲近了许多,陪伴在他身侧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也肯听他轻声缓语的对他说话。南尧月认为和儿子已经逐渐融合为实际意义上的一家人了。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重月始终不肯唤他爹爹……
小岱子气喘吁吁的把脑袋探进门来,无比苦痛的说:“皇上,拜堂前您不能到娘娘的房里来,小岱子跟您强调过无数遍了,请您再稍微忍耐片刻,待礼成后再见娘娘也不迟啊……”
雅少慕皮粗肉厚,小岱子的言外之意对他不过一缕微风扑面,笑嘻嘻的就跟着亲信出去了。出门前还极其轻佻的回望南尧月一眼,把后者看得脸色粉润莹然,羞恼不已。
在场的大人,除了仇大夫庄重的克制住自己外,柳从眉和其他几名服侍的侍女已然笑得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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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祖制,皇后入宫前是要乘坐马车在绛羲城内游一圈,供万民朝拜的。考虑到南尧月大腹便便的具体情况,这个流程省略了过去,改为从栖凤宫抬着软轿去到英胧殿。
纵然缩短了路程,轿子里的南尧月还是给颠簸得浑身乏力。消失已久的孕吐又冒了上来,扶着轿栏不住虚弱的干呕。
等到雅少慕同样一身喜袍,上前来掀轿帘的时候,原本应当自己迈出软轿的南尧月已软软的半躺在那里,额头细汗绵绵。
他抬眼看着俊朗英武的男人,虚弱的想说待他歇息够了自己走出轿来,男人却已弯下腰,温柔的将他抱了出来。
此时的南尧月不是从前那个身段轻盈的南二公子,他怀着三个孩子的隆腹有着不可小觑的分量。雅少慕牢牢把他抱在怀里,一步步朝陈设在大殿内的喜堂走过去时,纵然身手过人,还是微感吃力。
“少慕,你抱不动的,让我下来自己走……”南尧月心疼的看着他发角微微冒汗。
雅少慕嘴角噙笑,低声:“傻瓜,哪里有让你挺着个大肚子,自己走到喜堂前的道理?朕欢喜抱着你。要朕这么抱着你一辈子都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