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着眉,澈苏极为勉强地点了点头。
把刚刚收缴的几件工具摊在手上,南卓满脸诚恳:「瞧,这是我的诚意。」
澈苏眼睛一亮,赶紧飞快地把那几件东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弯下腰,他就想用钳子剪断脚上的那串螺丝铃铛,可肩膀上却被人轻轻一按。
盯着他,南卓眼睛中狡黠光芒一闪:「我最后有一个补充条件。」
「什么?」澈苏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伸手指了指澈苏脚上他亲手系上的铃铛,南卓微笑:「这个——不准解开。」
「什么?」澈苏眉锋一立,又羞又气,「这就是你说的尽释前嫌、友好相对?」
南卓口气十分认真,正色问道:「到目前为止,都是你主动先攻击我,对吧?」
咬紧了牙,澈苏居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指了指自己肿胀明显、刚刚又被澈苏狠踹一下的脚面,南卓道:「拜你所赐,我现在腿脚不太方便……假如你忽然起什么歹心,我的反应会很慢,这样很不公平哦。」
「于是呢?」澈苏冷冷道。
「我只要求一点——在我脚好之前,你保留这串铃铛,以防止你对我不利。」南卓正色道,看不出任何戏谑的神情,「一旦我的行动力恢复如常,我会立刻同意你解开它。」
澈苏静静盯了他半响,目光犹疑。
也不催促,南卓灼灼目光盯着澈苏,终于等到了他轻轻点头,这才哈哈笑起来,似乎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言九鼎哦,不准反悔!」
皱眉看着他,澈苏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着什么明曲的陷阱在前面等着他似的。
但是实在看不出端倪,他只好低声道:「好,我们都遵守约定。」
咧嘴一笑,对面的青年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笑意一闪:「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南卓,联邦菁英飞行营上校。你呢?」
「我叫澈苏。」
……
浑身的重量都压在澈苏身上,南卓一脸无辜,一瘸一拐地被澈苏架着,往不远处的山峦脚下挪去。
「要不是你,我这脚想走到那边,可得费不少力气。」
憋红了脸,澈苏没有回答,修长的身形被这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得快要弯下来。真重!
低头瞧了瞧南卓那肿得老高的脚面,他心里一阵苦恼:没有办法,若是真让他自己走,不好好休息一下,这脚,怕是恢复得更慢啊。他的脚不好,自己的那串小铃铛就取不下来!
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到达了山峦的脚下。荒野无人,视野空旷,看上去很近的距离,实际上走起来,却比想像中远很多。
终于把南卓安置在一片笔直的岩石边上,他的脸上都有了点细细的汗。
四下看了看,南卓煞是满意,弯腰端坐在地上,他笑吟吟地跷着笔直的长腿:「哎呀,真是谢谢——对了,我的机甲里的食物和水,可以麻烦你把它们搬过来吗?」
「哦」了一声,澈苏没有歇息,转身向着来处奔了回去,目送着他矫健的身影奔跑而去,听着耳中那淸脆的铃铛声,南卓笑吟吟地将双手垫在脑后,靠在身后的山岩上。
真像自己家里那只坏脾气的猫咪,顶讨厌自己的调戏抚摸,动不动就伸出无声的小利爪,狠狠冲他胳膊上来几下,直抓得他鲜血淋漓。可惜,被自己在脖子上系了个小铜铃后,一动就有声音可以防范,它就再也抓不到自己了。……
不一会,澈苏已经带着一大包东西奔了回来,压缩食物倒不重,重的是那些瓶装水。足够二十天的分量被他背在身上,背包衬着他清瘦的身形,显得格外硕大。
有点微弱的气喘,澈苏卸下了从南卓的机甲中捜到的所有食物和水,统统放在了他脚下:「都在这里了。」
「哦,还要麻烦你,你去机甲后备仓里看一下,有一个野战用品箱,还有一个急救包,也拿来吧。」诚恳地拜托着,南卓微笑看着他。
「嗯,好。」澈苏又转过头,向着来处奔了回去。……
忍不住悄悄吹了声口哨,南卓啧啧感叹了一声:这个小家伙吃软不吃硬,他早该发现这一点啊!
他从澈苏刚刚带回来的食物包里找出很小的一块,打开包装,美滋滋地啃起来。和澈苏的吃法一样,他咀嚼地相当慢而仔细,尽可能增加着饱胀感。
不一会,澈苏又奔了回来,带回来了他所描述的东西。这一次,他喘息得比刚才急促了一些,脸色也有了点微微的红意。
「谢谢。」南卓笑眯眯地接过他手里的急救包和野战箱。
没有盯着南卓打开装备检查,澈苏跨出几步,凝神摸了摸南卓背靠的山岩。暗青绿色,带着层层隐约的黑色纹路,有点鳞状物的感觉。肉眼看上去,很难分辨出成分。
可是……假如用舌尖舔一舔,就很容易发觉某些有特殊味道的矿物质吧?忍不住好奇,他悄悄靠前一步,伸出舌尖,碰了碰一块平滑的岩石。
果然,某种特殊的涩感和极苦感瞬间传导遍整片味蕾,直刺激得他眼泪都要不受控制地漫了出来。
辉钼!是辉钼!
惊喜地猛转过头,正撞上南卓极为古怪的神情,他一怔。
「我听说帝国贵族对于豢养的贱民常常极尽虐待之能事,比如饥饿啊,鞭刑啊什么的。」南卓小心地看着澈苏那忽然间泪水汪汪的漆黑眼睛,困惑地道,「你不是被饿惯了。养成什么都吃的毛病了吧?……」
不快地瞪他一眼,澈苏眨了眨眼睛,把刺激造成的泪水尽力收了回去,小声嘀咕:「才没有呢,我的主人对我很好!」
「主人?」南卓斜眼看着这脸色坦然的少年,「你是那个皇太子殿下圈养的吗?」
翻他个白眼,澈苏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安迪少爷那熟悉的脸。上次皇家工程学院一别,他被关进了监狱,安迪少爷因为替考之事揭穿而被勒令转学,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不知道,没有他在一边偷偷帮他做功课,安迪少爷的学业能不能安然通过呢?……怔怔呆了一阵子,他才没精打采地道:「我的主人是霍尔庄园的小少爷啊。」
「你是贵族家里的下人?」南卓好奇地追问。
「嗯。」澈苏点点头,「我跟着爹爹,从小就被户籍管理部分到那里,是霍尔老爷家养下人。」
「你说你的主人是那个什么小少爷,难道你专门服侍他吗?」
「是啊,小少爷是个好人,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澈苏脸色很柔和,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禁不住微微一笑,「霍尔老爷打我的时候,他还每每护着我呢!」
静静地看着他坦然的脸色,南卓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没有打过他,就是好主人的标准吗?想起伦赛尔星球上帝君制下地位卑微的庞大贱民阶层,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生以来就被定位成低贱的身分,被决定了再难改变的命运,他们的一生早已是注定悲惨和无望,而他,有什么理由去鄙夷他们的逆来顺受,奴性十足呢?……
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十年前那记忆深刻的一幕,他忽然有些出神。
那个小小的漂亮男童,长着和这贱民少年一样漆黑灵动的眼睛,就在他面前,被硬生生烙上了牲口一般的烙印。
一直到现在,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个孩子揪着他的裤脚满口糯糯童音,叫着他「大哥哥」的模样。十年过去了,那个孩子,一切还好吗?会是在哪个阴暗冷血的庄园主手中被奴役着,又或者甚至湮没在那些早夭的贱民孩子中呢?
他肯定没有这少年这么好的运气,遇上了一个善良的主人,又被应征入伍,有这么好的机遇吧?……
「你怎么会当上皇太子殿下的机修师的?」他轻声问,声音变轻了,琥珀色的眸子散出柔和的光,「我记得,在你们帝国,贱民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澈苏点点头:「是的,我没有上过学。是我爹爹教我的,小少爷又肯把他的旧课本借给我看。」
「你爹教你?」南卓有点不解,「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也是霍尔庄园的农耕工啊,他很厉害的。」澈苏骄傲地昂起下巴,「他什么都懂。」
「哦」了一声,南卓没有多想,儿子对于父亲的崇拜,往往是没有理由的。
「你的母亲呢?」不知怎么,他总有点忍不住接着询问到底的心情。
「我没有见过她。」澈苏摇摇头,眼睛里一片清澈,没有伤感,「我爹说,我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呢,没有捱过去……」
顿了顿,他道:「我跟着少爷一起进了皇家工程学院,有一次帮他替考,正好被来视察的皇太子殿下发现了,于是,就阴差阳错地当上他的机修师啦。」
「啊」了一声,南卓惊奇地笑:「你的经历还真是够传奇啊!」
腼腆地笑了笑,澈苏认真地道:「皇太子殿下他也是个好人。」
瞥了瞥他,南卓似笑非笑:「凡是没有打过你的人,都是好人吧?」
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言语中某种奚落,澈苏凝神抬眼看他,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皇太子殿下打过我的,还打得挺厉害。」
惊愕地看着他笑意绽放的脸,南卓打了声哈哈:「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作他的机修师。」澈苏悠然道,明亮的眼睛里小小的火焰跳动着,「他气得要死,差点拿枪把我毙了呢。」
南卓喃喃道:「为、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很讨厌他。」澈苏诚实地回答。
目瞪口呆地定定看着他,南卓忽然觉得脑袋里糊涂成一团,眼前的这个奇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怪胎?
他到底是一个唯唯诺诺、卑微低下的奴仆贱民;还是一个高贵倨傲、不肯为一句话、一个眼色而低头的小王子啊!?
忽然伸出手,他困惑地揪住澈苏的衣服,再次扒开肩头,认真地看了看。
「干嘛?」皱眉拉上自己的衣襟,澈苏瞪大了眼睛。
「我只是想再确定一下,你肩膀上那个烙印是不是假的!」南卓撇撇嘴。
澈苏诧异地掩上衣服:「怎么会是假的,我八岁时就被烙上了。」
无言地看着他,南卓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身分。忽然叹了口气,他心不在焉地道:「那个时候,很疼吧?」
「嗯,好像是蛮疼的。」澈苏想了想,口气平静,「不过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感觉了,那个时侯,还挺小的。」
「八岁。你们帝国的户籍管理规定,八岁是贱民入籍的年纪。」南卓淡淡道,眼神忽然一冷。
疑惑地看看他,澈苏点点头:「你知道得很清楚啊。」
心情忽然变得有点糟糕,南卓柔和的口气变成了冷笑:「因为我在现场看过。」
「啊?……怎么会?」澈苏有点惊讶。
不欲再回忆那个血腥的画面,南卓几乎是粗鲁地打断了他:「好了,闭嘴!」
抿上了嘴巴,澈苏安静地不再开口。转身起来,他开始无言地继续观察身后的灰绿色岩石层。
立刻就发现了澈苏的抗拒,南卓懊恼地叫了一声:「喂,我没有在训斥你!」
……澈苏没有理他。
「喂,喂!我刚才心情不好,你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
充耳不闻,那个少年掏出一把钳子,用力地撬起一片松软质地的石膏,认真地辨别着。
苦笑着摇摇头,南卓低头在急救包里翻找着简易OK绷。摸了摸自己上次被澈苏砸伤的额角,感觉不到那种一跳一跳的痛,他放了心。
歪着头看着澈苏,他站起身,单足跳到澈苏身边,刚才把他按进湿地的水藻,战门中,澈苏的脸上和脖子上的擦伤很明显,有几处正微微地渗出血迹来。
靠在石壁上,他伸手去撩澈苏被水渍弄湿的头发。警惕地飞快偏头,躲过他的手,澈苏回头看着他。
亮出手里的OK绷,南卓一笑:「你脸上不少伤。」
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澈苏轻轻摇头:「不用了,小伤而已。」
不由分说地凑近,南卓单手固定住了他的头,先用手中的瓶装清水简单地冲洗了澈苏的脸,再将几条绷带贴了上去;「这里缺医少药,万一把伤口弄发炎感染了,就是一个死。」
有点想挣脱,可南卓的手劲惊人,澈苏连挣几下没能挣开,只好忍耐地皱着眉,静立着任由他摆弄。一直脏兮兮的脸被清水洗涤一清,几颗水珠沿着澈苏的额头流到眼睫上,摇摇欲滴。
……这黑溜溜的眼睛,像什么呢?南卓用手按了按澈苏脸上的绷带,有点走神,忽然想到了邻居家那条刚抱来喂养的小奶狗。眼睛也是这样乌溜溜的,接近生人的时候,既安静,又警惕,可是也因为可爱而特别讨喜。
「你在看什么,这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他随口问。
「辉钼啊,这是辉钼的原矿石!」澈苏有点激动,伸手把那片松软的岩石层剥离物甩到他眼前,两眼放光,「很稀有的矿物呢!」
「哦」了一声,南卓也有点惊奇,比硅的能耗低,比石墨稀有甚至更加适合做半导体材料的辉钼?这可是在高能电池和军用研发上都很珍贵的好东西!
「你肯定?」他有点疑惑。
「我肯定。」澈苏用力碾压着那片岩土层,手指尖油腻的感觉再次佐证了他的判断,「虽然我手里没有分析仪,但是这种口感、这种触觉,十有八九就是辉钼矿了,瞧,灰绿色的,鳞片特征,有油腻感,颜色和性状都对得上。」
抬头看看身边连绵的山脉,南卓愣住。暗青色和灰突突的灰绿色岩层是整个山峦的主色调,假如都是这种辉钼的原矿,恐怕就是价值连城!……不,足够倾城覆国!
费舍星上的这种珍稀矿藏,也只是极小片的分布着,哪里会有这么大面积?
「不知道这就是表面矿脉,还是……整座山峦都是?」他喃喃道。
「按理说,表面这么多裸矿,里面不会完全没有的。」澈苏兴奋极了,四下眺望,更加肯定:「就算不是纯辉钼,伴生矿也一定是类似的珍稀矿藏。」
回头看着南卓,他激动地道:「假如这个小行星能够被开采,该多好啊!」
是的,你们帝国和我们联邦会打破头。南卓在心里冷笑。
不欲去多想这个没有可能的问题,他叹了口气,懒洋洋的重新靠在了身边的岩石边上:「还是想想我们怎么活下来吧。开采矿藏这种事,对于将要困在这里一辈子的我们来说,真是遥远的事。」
澈苏也安静了下来,想了想,心里也有一阵黯然。
「这个星球上有植物,气温很适宜生物存活……」他低声道,「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果腹的东西。」
「这点我赞同。」南卓点点头,「实际上,我在刚才的那片湿地里已经找到了一些生物的踪迹。」
「那么,我们就能活下去。」澈苏眼睛一亮,「生物链中不可能只有一、两种生物存在,大多数一定是无毒害的,这个星球上一定也会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吧!」
「是啊,活下去。」南卓微微一笑,「然后你和我一起老死在这里。」
他说的口气轻松,可澈苏却明白这轻松口气后的无奈。
那片凶险的乱石星云带本来就是星际飞行中极力避免进入的地方,寻常的飞船和舰队绝不会无故进入,这一次,若不是联邦军队需要埋伏击杀,他们根本不会陷入这片陌生的星域。
……一旦这场有预谋的伏击战结束,怎么还会有人进入那里?就算有人进入那片乱石星域,又怎么可能恰好在亿万块陨石、千万个小行星中发现这个星球?
就连他们掉落这里,也不过一场完全随机的事件而已。
「你的机甲里,能量节大约还剩多少?」澈苏忽然问。
「最多够我们飞离这个小行星的大气层。」南卓摇摇头,「那还得在机甲完好的前提下,据我看,我的机甲损伤也相当严重。」
澈苏也终于苦笑,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完全破灭了。是啊,就算能破除万难,修复好这个联邦人的机甲,就算「星云一号」上保留的原始资料能够读取,他能够精确推算出返回的轨迹……没有足够的能量节维持飞行,一切都是天方夜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