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诀虽并不如何赞同,却勾唇一笑,眸中温情与动容并重,一手搂住他的腰,柔声说:“那可是咱们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不疼呢
?”
“只不过,这江山总有一日要交到他手中,朕可不希望他日后成了庸碌之人,况且若只是个寻常人,朕怎么可能让他当逸儿的太
傅?”
听他的语气,似乎主意已定,李然无奈地点了点头,退而求其次道:“那就让逸儿跟着他先学几天,那小子如果觉得有压力,我
看就算了吧。”
“你啊,朕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哪个母妃宠儿如斯,竟连天子的一番好意都推拒的?”
“母妃?”
李然脸色一沉,神色颇有些不善,江诀笑着亲了亲他的耳鬓,一脸讨好地说:“是是是,朕错了,逸儿的事就照你方才所说,可
好?”
“你啊,如此宠他,为何不分些心思给咱们的小儿子?他如今可脆弱得很,你竟如此不管不顾,连酒都沾了。”
他说得颇有些委屈,李然冷笑一声,道:“你现在倒比李远山还厉害了?连男女都知道?”
“呵呵,朕也只是随口说说,皇儿自然好,公主定然是朕的心头宝。”
“你这么闲,怎么不多想想季睢清的事?”
江诀敛一敛容,神色莫测地盯着那枚龙纹扳指想了片刻,道:“自然是得好好想想的。”顿了顿,神色一舒,又道,“别说这些
了,快让朕摸摸,看皇儿长大没有。”
“滚!”
这一声几乎是用吼的,小六子缩了缩脖子,暗忖他可不想无故成为座上炮灰。
二人回了宫,李然想起已有半日不见江逸,便差了小六子去找,孰料那小子回来禀报说,太子殿下正在听太傅授课呢。
李然心有纳闷,暗忖那孩子向来没什么耐性,怎么今天竟变得这么乖了?
他边想边走,很快便到了太子殿。
进殿一瞧,果然见江逸安分地伏在书案上,一人着青衫背对着殿门长身而立,衣着并不如何奢华,却俨然都是青松翠竹的傲然挺
拔之态,应该就是江诀口中那位新太傅了。
江逸听得很是入神,直至李然走得近了,才一脸惊喜地喊了声母后,李然虽然对这个称谓很是反感,可也知道有外人在,起码的
避忌总是要的,不过江逸能如此机灵,倒让他小小愣了愣。
那青衫之人听江逸如此喊来,饶是再如何木讷,也晓得眼前这人是谁了,遂转过身来请安:“臣安慕怀恭请殿下安。”
李然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待对方抬起头来,他一瞧,不禁愣了:不是为了那俊朗的样貌,而是对方的年纪
太过年轻,跟他想象中的太傅人选大相径庭。
“那小子难得这么听话,看来他很喜欢你。”
他神色和善,安慕怀正一正容,不卑不亢地回道:“太子殿下有芝兰玉树之资,亦有好学之心,能担太傅之职是臣的荣幸。只不
过玉不琢不成器,太子若想成事,还须假以时日。”
这话坦诚直白之极,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李然立马对他生了兴趣,兀自挑了张椅子坐下,又指了指身旁的位子,笑道:“别站着了,坐吧。”
安慕怀愣了愣,躬身谢过,依言坐下,那头小六子已经将茶水斟上了。
“母后,安太傅今日讲了好些个故事予儿臣听,儿臣觉得很有趣。”
江逸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一脸讨喜地跟他炫耀,李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复又望向安慕怀,道:“他还小,以后就麻烦
你了。”
安慕怀见这位殿下如此和颜悦色,放松了心神,淡笑着回道:“教导太子殿下乃是臣的分内之事,殿下之言令微臣惶恐了。”
“呵呵,尊师重道的道理到哪里都不会变,你是太傅,这小子以后要是犯了错,你尽管管教,我和江……陛下都不会干涉。”
这话一说,江逸小嘴一嘟,一脸委屈地望着他说:“母后,逸儿不会犯错!”
他从小耳濡目染,江诀那气势倒也学了三分,李然挑了挑眉,勾唇一笑,屈指在小太子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失笑道:“连你父
皇都有出错的时候,你才多大,就这么逞强了?”
安慕怀显然被他那句“连你父皇都有出错的时候”给惊到了,怔愣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眸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凝神深思片
刻,终是下定决心,道:“臣不才,却也听闻殿下当日在临关之时,以一人之力驱敌四十万,师兄史杰提及殿下当日之勇,每每
赞不绝口。臣一直在猜想,殿下究竟是何许人也。方才您一言,已是臣平生未闻亦不敢闻之语,真是发人深省。”
他说这话时,神色间并不见任何谄媚之态,仿佛是真的颇有感触,李然半惊半奇地听他说完,方要说话,却是江逸侧脸一脸不满
地说:“母后,太傅骗人。”
第四章
李然颇讶异地低了头,却见江逸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一脸无辜地问:“太傅说他不敢闻,可他方才明明已经听
见了。”
他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大人的话只听懂了一层字面上的意思,李然颇无奈地揉了揉眉眼,道:“你才学了几天,这么快就挑刺了
?”
安慕怀也没想到他们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会有如此惹人失笑之语,淡然一笑,复又正色道:“臣言不敢闻,只不过是道出心中所
想,只因人之活于世,有些话是听不得的。”
江逸越听越困惑,眨巴着俊朗眸子追问道:“那是为何?”
安慕怀深笑着望他一眼,道:“殿下须谨记,实话伤人亦会害人,是以少有人敢说。也唯有对你说实话之人,方能重用。”
江逸困惑地摇了摇头,道:“太傅,我不明白。”
安慕怀含笑点一点头,又朝李然行了一礼,从座上起来,在殿中踱了个来回,指着轩窗旁养着的那只绿嘴鹦鹉:“殿下觉得这鸟
好看吗?”
江逸听他提起自己的心爱之物,很是欢快地点了点头。
安慕怀了然一笑,在眼角的视线里,见那位凤宫主人正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拿起搁在砚台上的那支狼毫,沾了沾墨汁,不急不
慢地走过去,捉着那只鹦鹉的脚,在它背上横七竖八地涂了几笔。
江逸一看,立马就急了,半恼半怒地喊了声太傅,又一脸委屈地朝李然望过来,安慕怀却一脸安然地在原地站着,指着那绿嘴鹦
问:“殿下,如此可还好看?”
这么一问,江逸更觉委屈,不过他向来脾气很拧,见李然但笑不语地在一旁看好戏,似乎没有帮他讨回公道的意思,一张小脸憋
得通红,抿唇不语地与安慕怀对峙。
安慕怀依旧淡定,朝李然又躬身行了一礼,尔后一个转身出去,片刻间就消失得没了人影。
江逸待他走了,小脸一瘪,趴在李然膝盖上,一脸不忿地抱怨道:“爸爸,他弄坏了我的鹦鹉!我不用他教了!”
李然笑着睨他一眼,一脸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继续啜着茶水,似乎并无意理他,那头江逸又委屈地喊了数声,他才将茶碗放下
,叩指想了片刻,道:“他是你的太傅,有什么问题你自己看着办。不过你刚才还夸他有趣,这么快就出尔反尔,说得过去吗?
”
这话说完,江逸倍感凄凉,又瞧了眼他那只心爱的鹦鹉,越想越恼恨,初时对他那位新太傅生出的好感,顿生消失得一点不剩。
片刻后,安慕怀去而复返。
他进殿来时,后头还跟着一名面生的小内监,李然想了想,认出此人乃是宫中侍禽的小太监。
如此,倒瞧出些眉目来了。
那小内监一脸惶恐地跟在安慕怀后头,见了座上二人,立马跪下请安,安慕怀面对小太子的怒气倒是一脸的坦荡,伸手指了指那
只鹦鹉,望着底下跪着的那个人,笑着问道:“这鸟可是你养的?”
小内监一脸惶惑地点了点头,安慕怀深笑着一颔首,又道:“太子殿下说这鸟很好看,你以为如何?”
他故意将“太子殿下”和“好看”这两个词念得极重,小内监听明白了,立马连连点头,安慕怀笑容不减,觑了眼憋红了一张小
脸的小太子,锲而不舍地问:“你可看清楚了?”
小内监在眼角的余光里觑了眼小太子,又扫了眼那只浑身沾着墨汁的黑鹦鹉,违心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看。
方说完,李然就抚掌笑开了,安慕怀亦摇头失笑,小太子脸一板,冷哼一声,那小内监被他一吓,忙跪下连连叩首,嘴里还一个
劲“奴才有罪”地喃喃有词。
李然看不过,挥手让他出去,转而望向江逸,问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感想?”
江逸不快,撇过头去不再言语,安慕怀笑着走近了,躬身朝他行了一礼,道:“实话并非人人敢说,殿下如今可明白了?”
小太子见他最亲近之人正一脸是笑地望着那位新太傅,目中有佩服也有赞赏,他再不认输自然不行,遂不情不愿地道了声明白,
心中却仍有不忿,他可没忘了正是那位安太傅毁了他心爱的的绿嘴鹦。
安慕怀自然晓得不能得罪这位小祖宗,笑着拍了拍手,尔后就见那侍禽的小内监一脸惶恐地又进了来,手里还提着个鸟笼子,笼
内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黄冠鹦鹉,瞧着很是喜人,一进殿来便高喊:“殿下万福!殿下万福!”
江逸到底还小,脸上一喜,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笑着朝李然望过去,李然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去拿,安慕怀笑言:“弄坏了
殿下的爱物,这一只就算是臣向殿下谢罪之礼了。”
说完,又看向那小内监,正色道:“亦是你欺瞒殿下的谢罪之物。”
小内监二话不说,忙跪下谢恩。
李然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又与安慕怀聊了一通。
一番闲聊后,二人倒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安慕怀言行之前卫,饶是一向敢言敢语的殷尘亦望尘莫及,且此人对仕途名望并不如何看重,若说殷尘曾一度郁郁不得志,那么
此人就是不愿得志,俨然如闲云散鹤一般。
安慕怀走后,李然带着江逸回了凤宫。
江逸一见到江诀,立马笑着扑过去,一脸献宝地说:“父皇,今日安太傅教儿臣道理了。”
李然料到他不会如此乖觉,果不其然,江逸在江诀的眼神鼓舞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奶声奶气说了一通,尤其强调了他那只被荼
毒的绿嘴鹦鹉。
江诀失笑,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小脑袋,转而望向李然,问道:“见着他了?”
李然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江逸的小屁股,又让巧馨和琉璃替他梳洗更衣,接过江诀手中的茶杯啜了一口。
江诀边摇头边失笑道:“他是太傅的关门弟子,亦是几人中最得真传之人,可惜无心仕途,这次亦是机缘巧合,他才应了朕的邀
请。”
李然哦地疑了一声,挑眉问道:“竟然还有你请不动的人?”
“自然是有的。”
江诀故作无奈地叹一口气,颇神秘地望他一眼,又乘机捻了颗梅子塞入他口中,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其实他这次肯进宫来,全
是因为一人,你猜是谁?”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李然懒得猜,一脸不耐地说:“不知道,我不过跟他聊了个把小时,哪里知道他的私事?”
江诀失笑,顺了顺他如锻的乌发,道:“慕怀对世事向来有独到的见解,连朕都很难跟他聊上几句,他既然愿意与你深谈,这其
中的缘故你难道还不明白?”
他一说完,李然略一愣,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说?”
话未说完,江诀已经意会地点了点头,轻声一笑,道:“正是为着你来的。”
李然越想越纳闷,皱眉问道:“史杰也是你师傅的弟子?”
“此事你如何知晓的?”
李然了然地哦了一声,暗忖原来安慕怀会对他感兴趣,竟让是因为史杰的缘故。
“是你那师弟说的,他当时随口一提,我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就有些明白了。”
“哦?明白什么了?”
江诀方问完,李然正想着该如何解释,那头江逸湿了脑袋从浴池间奔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闹腾着道:“父皇,儿臣得了一只白鹦
鹉,是安太傅送的。”
“哦?你那只绿嘴鹦呢?”
江诀挑眉一问,江逸撇了撇嘴,伤心之情似是被勾起了几分,颇有些失落地窝在李然怀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无
辜地问:“爸爸,我那只绿嘴鹦怎么办?”
这小子最懂得对着何人摆出一副什么样的姿态,李然但笑不语地望他一眼,从小六子手中接过锦帕,全无章法地在他湿漉漉的小
脑袋上搓揉,苦了小六子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小太子乐呵呵地任他蹂躏,愣是一个屁也不敢放。
江诀也懒得掺和,抬一抬手指,示意王贵将膳食呈上来。
菜色倒也简单,一碟酱汁桂花翅,一尾清蒸鲈鱼,一盘油焖鹿筋,一盘青笋炒肝尖,一罐荷香牛肉羹,外加几个冷菜和一碟糕点
,并一壶宫廷佳酿。
李然如今已能正常进食,只是食量并不见长,江诀只得日日让王贵变了法子更换菜色。小太子吃得津津有味,李然时不时为他夹
一筷子爱吃的菜,江诀则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
老嬷嬷们在一旁瞧着,自然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了。
谁能料到,那位看似多情实则冷情的北烨天子,竟也有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一日,连王贵在一旁看着亦啧啧称奇。
三人如平常那般用膳,期间有小太子奶声奶气地瞎折腾,自然不会冷清。
或许是得了一位新太傅的缘故,这小子今日出奇的兴奋,夜色已深,李然连骗带哄地跟他商量了许久,小太子都闹腾着不肯入睡
,只扒着他的脖子,说完了自己的故事,还非央着对方继续说予他听。
李然额间一青,他哪里知道那些个哄孩子的小九九,遂抬腿踢了踢身后那人,孰料江诀非但不帮他解围,反而火上浇油地说:“
既然他这么有兴致,你就说一个得了,否则今晚你我都别想睡了。”
江逸得了他父皇的支持,神色间更为得劲,李然无奈地揉了揉眉眼,想了想,讲了个世人皆知的故事。
“从前有个人叫阿凡提,有一天他骑着小毛驴去赶集,在热闹的集市上转游了半天,肚子有点饿了,就找到家饭店,把毛驴拴在
外面走了进去。一进门,他看见饭店掌柜的正扯着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穷汉大声贼喝:‘你这穷小子,不留下钱就走,没那么便
宜!’穷汉也不示弱,反驳道:‘凭空就想掏人的腰包,也没那么便宜!’”
“阿凡提是个爱管闲事,专打抱不平的人,他走上前去,指着那个穷汉问掌柜:‘他为什么应该给你钱?’掌柜的看了阿凡提一
眼,说:‘他在这儿坐了半天,饭菜的香昧他都闻去了。他还带了一个饼来,等我的饭菜香味都跑到他的饼里去了,他才吃,吃
完就想走。你说,还能白闻味吗?'阿凡提问那个穷汉:‘是这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