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缄默令莫醉秋依稀看到了一线生机,「衣教主,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不一定非要用我师父的血。啊,对了——」头脑里突然灵光一闪,他声音都轻颤起来:「不就是要血灵芝么?我可以去天山再找一株。」
「你当千年血灵芝是萝卜还是白菜,随手一挖就是一棵?」衣胜寒嗤之以鼻。
莫醉秋涨红了脸,他也知道自己所说近乎异想天开,然而溺水之人,便是见到一根稻草,也必定紧揪不放。他此刻就死抓着这唯一的生机,苦苦哀求道:「衣教主,你就容我试上一试。既然常生帮主能找到血灵芝,我也一定能找得到,衣教主……」
凝睇着跪伏在自己身前卑微苦求的青年,衣胜寒这次沉默得更久,最终倏忽笑了笑,竟出乎莫醉秋意料地说了个「好」字。
莫醉秋惊喜万分,刚想致谢,却听衣胜寒续道:「只要你拜入我门下,我可以给体一年的期限,拿千年血灵芝来换姓关的。但如果一年后你还找不到血灵芝,我仍得用他来炼药。」
这结果对莫醉秋而言,不啻于死因临刑前忽蒙大赦。欢喜得直发抖。莫说要他拜衣胜寒为师,哪怕衣胜寒要他以命相抵,他也甘愿。
生怕衣胜寒反悔,他忙依着拜师的大礼,向衣胜寒连叩三个响头,道:「衣教主,我一定会为你找到血灵芝的。」
衣胜寒本以为像莫醉秋这种出身名门世家的人必然自视极高,不肯改投他这‘邪魔歪道’,孰料这莫醉秋为了救师父。居然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的条件。窃喜之余,心头也不受控制地再度泛起些许恼怒。
同行途中,他早知莫醉秋对那师父爱慕入骨,然而自莫醉秋口中听来,远比不上他亲眼得见那师徒两人情谊弥笃的画面来得深刻。
自从他救下关山雨后,莫醉秋的眼里似乎就只有那白衣中年男人,再也没有了他的存在,令他无名火起—他不喜欢,更不容许自己被莫醉秋无视……
他从不知晓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个相识才不过短短时日的年轻人轻易牵动了心绪。衣胜寒压下胸口翻腾的那丝缕妒惫,似笑非笑地瞅着莫醉秋。「都已经磕过头了,你还叫我衣救主?」
「我……」对着衣胜寒青稚的容貌,莫醉秋实在难以将「师父」那两个字叫出口,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衣胜寒见他红着脸,神色窘迫,心情反而欢快起来,笑道:「我不会为难自己的乖徒儿,随你怎么叫法算了。」
莫醉秋暗自松了一大口气,站起身道:「那我这就收拾行李去天山 」
此去天山有数千里之遥,还要如大海捞针般找那血灵芝,一年的时间,实是半点也浪费不得。
衣胜寒笑吟吟的小脸又拉长,「你急什么?天山那么大,千百个山头,你就这么冲过去,转上十年也不见得能找到东西。我会传令天一教的弟子,让他们找常生帮的人打听清楚那林血灵芝的挖掘地。你我就去那地方碰下运气。」
「衣教主你也要去?」莫醉秋一愣。
衣胜寒黑幽幽的眼瞳里闪过几丝嘲讽,「你没武功护身,就凭你一人,能采到血灵芝么?别多问了,回房睡觉去!我也要睡了。」
莫醉秋救人心切,恨不得立刻就插翅飞去天山,但衣胜寒说的确是实情,言辞间更不容他有半分违抗,他只得告退。
看着两扇房门在莫醉秋背后阎上,衣胜寒脸上表情数变,一忽儿蹙眉,一忽儿生气,一忽儿又微笑——也罢,为求自己能如常人般长大,他已经等待多年,也不在乎再等上一年,就当遂了醉秋的心愿吧!
他只是,不想看到莫醉秋清澄温柔的眼睛流露出绝望……那双眼看着他的时候,该像以往一样满含爱怜关切才对。
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太快暴露了真实身分,衣胜寒细黑的眉头拧成个结,最后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把满腔的不悦都算到了关山雨的头上。
那个两鬓已微露霜白的男人,究竟有哪点好,居然能让莫醉秋神魂颠倒,甘愿为之舍生忘死?
他弹指灭了烛火,静坐在满室黑暗里,磨牙。
翌日拂晓时分,一行人在客栈匆匆用了些粥点果腹,几个赶车的教众已套好了马车,准备赶路,但衣胜寒却叫那几人留下一辆马车即可,又交代过一番,打发那几人自行回去。
他转身,对关山雨高傲地一扬下颔,道:「你还站者干什么?今后赶车的活就交给你了。」
「衣教主,不是我们两人去天山么?」莫醉秋愕然。
衣胜寒淡淡道:「姓关的现在可是我的药人。祭神峰的人肯定还在找他,要是留他在天一教,只怕会被师祭神劫走,自然是跟着我万无一失。」
莫醉秋不假思索地道:「那么我来赶车好了。师父他都被你封了气穴,没力气……」骤见衣胜寒目光转冷,莫醉秋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呐呐收口。
「哼!醉秋,你别忘了,如今你的师父是我,不是他!」衣胜寒冷冷地抛下警告后,一伸手已抓住莫醉秋的衣带,轻而易举将人扔进车厢内。
他回头,瞥见关山雨神情错愕,不禁心生得意。「醉秋昨晚已改拜我为师,从今往后他跟你再没有任何瓜葛。」
关山雨怔立无语,这些年来最怕的。就是爱徒醉秋与天一教的人相遇,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醉秋最后还是跟天一教扯上了关系,而且落到眼前这个喜怒难测的大魔头手里。
这两天来,他也已经从莫醉秋口中得知了两人相识的详情,他旁观者清,已隐约觉察到这天一教教主对莫醉秋似乎特别地在意。
却不知,这于莫醉秋而言,到底是幸抑或不幸……
「姓关的,还不快赶车!」衣胜寒早已上了马车,见关山雨还在发呆,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关山雨暗叹,收拾起混乱的心情,坐上车驾,扬鞭,依着衣胜寒所言,驱车驶向西北方。
春风吹尽,暑气渐浓。沿途喧闹市廛不复得见,景致随着马车往西北地域的不断深入逐日变得单调荒凉。再走多日,极目处,只望见大片的黄土丘壑,尘沙飞扬,树木稀疏。
马车顶着烈日下走了大半天,最后在衣胜寒的命令下,停靠到路旁一问简陋的小酒馆前打尖。
莫醉秋下了马车,看着关山雨身上那件己被沙尘染成了土黄的白农,再看看男人眉宇间掩不住的疲倦憔悴,除了心痛,无计可施。
这一路走来,最辛苦的莫过于关山雨,被衣胜寒当成了仆役般呼来喝去,赶车、喂马、打水、斟茶,还要为他俩洗衣。
莫醉秋先前几日实在看不过去,想帮师父做事,却被衣胜寒一句威胁唬住。
「等他哪天断手断脚了,你再帮忙也不迟啊!」衣胜寒说这话的时候,小脸上甚至还带着嬉笑,彷佛只是在开玩笑。
然而莫醉秋心底直发毛,见识过衣胜寒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他知道衣胜寒绝非虚言恫吓,所以,心头纵有再多不舍,他也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醉秋,我没事。」看到莫醉秋满脸的担忧,关山雨轻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硬着心肠把这爱徒逐走后,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决意舍命来保住小筑诸多门人。这身鲜血,不论是被师祭神或是衣胜寒拿了去炼药,于他实是没什么差别。
数日前他好不容易找到个空暇,私下问过莫醉秋,方知道莫醉秋是为了保全他,才被迫改投衣胜寒为师,换取一年的时光寻找千年血灵芝,以此换他平安。
他这徒儿,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哪怕他昔日亲手挥剑,挑断了莫醉秋左手手筋,醉秋对他,却无半句怨言,仍用与旧日无异的孺慕目光追逐着他……
心酸慢慢地在胸腔内蔓延开来,关山雨深吸了口气,猛觉有种被人窥视的不安,扭头,正对上来自衣胜寒的两道冰冷目光。
这师徒两人,一得机会,就在那里眉来眼去了!衣胜寒狠狠地盯住关山雨,恨不得用眼神将这夺走了莫醉秋所有心神的男人斩成十七、八段,所幸他理智还在,强自按捺住怒气,板着脸进了酒馆。
小酒馆里四壁尽是脏兮兮的油污,摆放着数张旧桌椅,并无其它客人。
衣胜寒径自往中间最大的方桌旁一坐,伸出手,对满脸堆笑迎上前来的伙计晃了下。
看清少年手里握着的一枚令符,那伙计的笑容顷刻被震惊替代。柜台后那掌柜也看见了,忙走来,与伙计一齐向衣胜寒躬身行礼。「原来是教主座下圣使大驾光临,弟子有失远迎,望圣使恕罪。」
衣胜寒收起令符,大咧咧地点了点头。他向来耻于自己的外表,是以行走江湖从不以真实身分示人,仅有教中左右护法与几个贴身仆役才知他真面目。便是万不得已要面对自己的教众时,他也顶了个圣使的头衔,唯恐被教众知道他这衣教主竟是个长不大的怪物。
「我之前传令要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
掌柜恭敬地道:「回圣使,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明护法两天前也遣人飞鸽传书,命弟子转呈圣使。」说着走回柜台后,又折回,将一粒蜡丸恭谨地交到衣胜寒手里。
莫醉秋和关山雨跟着进了酒馆,一路上他们打尖投宿的,均是天一教在沿途开设的酒肆客栈,已见怪不怪。
衣胜寒捏开蜡丸,展开内藏的小纸条扫了一眼,原来明护法已向那常生帮主逼问出当日挖掘那株千年血灵芝的地点,还附绘了简略的地形图。
他不动声色,指尖轻搓,纸条立时化作齑粉飘落。淡然慰勉了那掌柜一句,吩咐他快上饭莱。
三人吃饱喝足,那掌柜和伙计亦将许多袋干粮行李搬上马车,躬身送别衣胜寒一行。
莫酵秋坐在塞满了东西的车厢内,见衣胜寒整个人几乎都被那些大包小包的干粮埋住了,只露出张小脸。他虽然心情郁郁,但见这滑稽画面,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笑什么?」
衣胜寒彷佛知道莫醉秋内心所想,推开快压到他肩膀的一个大麻袋,道:「刚才那小酒馆是天一教在西北地域的最后一处据点。再往前走,就将进入戈壁荒漠,沿途都不再有补给,所以我才让他们准备足够的食物。」
「那似乎也用不了这么多……」
衣胜寒撇了撇嘴,「等真正进了天山,你就不会嫌多了。况且这里而除了吃的,还有些是御寒衣物、皮毛毯子。」
他望了眼面带惊讶的莫醉秋,缓缓道:「天山昼夜间天气变化大,就算入了夏,那边深夜里仍奇寒彻骨,我可不想你冻着。」
莫醉秋想说自己没那么脆弱,犹豫了一下,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师父年岁大了,确实用得着御寒之物。
想不到这天一教教主居然会关心他的冷暖……莫醉秋胸口忍不住微微发热,一时间竟似回到了与少年结伴同行的那段日子,脱口道:「小寒,谢谢你了,呃——」发觉衣胜寒眼眸倏转深幽,他才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尴尬地道:「衣教主,对不住,是我失言。」
衣胜寒竟没生气。瞧着莫醉秋羞赧的样子,反而微笑道:「我说过随你怎么叫都行,不会怪你的。你喜欢叫我小寒,就叫吧。」
莫醉秋心中忐忑不安,也拿不准衣胜寒是真的不介意还是在说反话,勉强笑了笑,往后一靠,把自己缩进大堆行李里,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也就没看到衣胜寒脸上的笑容缓慢散去,转而浮起一丝愠怒与……失落。
像从前那样唤他一声‘小寒’就如此艰难么?
衣胜寒暗自咬牙,一股郁气盘结于胸,令他肝火直往上升,隔着车帘子全喷发到关山雨头上,怒叱道:「姓关的,你就不能把车赶快点!这么慢吞吞的,要走到几时才能到天山?」
一路上被这衣教主横挑鼻子竖挑眼也不是头一遭了,关山雨早已习以为常,无声苦笑了一下,连甩几鞭,朝前方荒原驶去。
七、八天的枯燥路途一晃而过,穿过贫瘠扬沙的大片沙土地后,马车驶进了更荒芜的黑戈壁。
与天际连成一片的黑褐色沙砾,似无穷尽遍铺在大地上,构成了视野里唯一的色彩,在强烈的阳光下散发着灼人热浪,四下难觅分毫绿意,也几乎不见任何兽类踪迹,唯有天穹时而响起两声兀鹫的鸣叫,昭示着这片天地问尚有活物。
马蹄错落敲打在被日头晒得发烫的沙石上,得得有声,一下下也在莫醉秋心上踏个不停。
生平初次踏足这种茫茫无边不见人烟的浩瀚戈壁,他只觉天地辽阔,人在其间无比的渺小,恍惚怅惘间,竟生出几分怆然。
此去,真的能再找到一株旷世难寻的千年血灵芝么?倘若找不到,师父性命势必岌岌可危,若师父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无颜苟活,当自行了断追随师父于九泉之下。
可即便天可怜见,让他找到了血灵芝呢?师父固然可以平安地回到断剑小筑,而他这个孽徒又将何去何从?他这一生,注定求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心潮随着车厢颠簸起伏不止,千转百回,最终仍是系在了关山雨身上。他透过半卷车帘,怔怔凝望着车驾上男人的背影,胸口酸胀充斥的,尽是无处排解的苦楚。
衣胜寒坐在车厢角落里,明亮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莫醉秋,触及莫醉秋觜角那抹酸涩微笑,他只觉刺眼,心中更百般不是滋味,遽然挥手拂出一道劲风,‘刷’地打下布帘,隔断了莫醉秋的视线。
「呃!」莫醉秋这才想起身边还坐着个大魔头,对衣胜寒满脸的不悦唯有苦笑,真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得罪了衣胜寒?
夜色如巨大的漆黑布幕笼罩大地,白天的酷热早已被阴冷代替,寒气碜人。
旷野上无物遮拦,风势奇大,夹着无数细碎沙砾不断拍打在车厢上。
莫醉秋在车内裹上了一条厚实的皮毛毯子,仍觉寒风刺骨,想到师父独自睡在车外,心口阵阵揪痛。
临睡前他曾试图说服衣胜寒,让关山雨也进车厢里休息,却遭衣胜寒一口拒绝。「这车里哪还挤得下多余的人?再说姓关的他不是服用过千年血灵芝么?体质可比你强多了,你根本就不用为他担心。」
衣胜寒脸上的冷漠和厌恶明白地告诉莫醉秋,他不会答应。
莫醉赦只得退而求其次。想拿条毛毯给师父御寒,也被衣肚寒冷眼一瞪,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衣胜寒丢给师父一个小帐篷,权作栖身之所。
眼下听着外面风声越刮越紧,类似狼群低啸,他再也忍不住,偷眼一看身边,衣胜寒和衣而卧,鼻息轻缓悠长,显然已睡熟。他悄然坐起,抱了条厚实毛毯,蹑手蹑脚下了马车。
那布料单薄的小帐篷搭在数丈开外,被强劲夜风吹得摇摇欲坠,而关山雨却并未入睡,坐在帐篷前发呆,天顶清冷的月色落在他脸上,如霜雪般白。
吹着这等寒风,便是体健如牛的人也会病倒。莫醉秋连忙上前,将毛毯替关山雨披上,轻声道:「师父,快进去睡觉吧。」
关山雨转头,轻拍了拍莫醉秋的手,微叹口气,把毯子递还给莫醉秋,道:「醉秋,把这拿回去吧,免得衣教主不高兴。」
莫醉秋哪肯,硬替关山雨重新披上毛毯,挨着师父坐了下来,安慰道:「师父你太多心了,衣教主不至于那么小心眼。」
醉秋这孩子,分明是在睁跟说瞎话!关山雨苦笑。
在衣胜寒身边的时日越久,他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衣胜寒对他不加掩饰的赚恶和敌意。起初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古黑白不两立,衣胜寒才会对他横竖看不顺眼,处处挑剔刁难,但慢慢就觉察到只要莫醉秋与他稍有亲近之意,衣胜寒充满怒气的目光便朝他投来。
那种眼神,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嫉妒更为贴切……
他不敢置信,又留意了好些天,终是确信并非是他自己胡乱猜疑。
那天一教教主果真是对莫醉秋心怀情愫,也只有醉秋那孩子当局者迷,兀自懵懂未知,亦令关山雨喜忧参半——衣胜寒既对醉秋生情,一时半会儿间应当不会加害醉秋。可身为魔道之尊,又能有多少耐心?若最终索爱不成,衣胜寒必定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