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文案:
为了那个他爱逾性命又无法拥抱的人,
莫醉秋盗取魔教血灵芝,引来了弥天大祸。
同门废他武功、魔教更以他炼药,
以为此生再无法逃出生天,却遇上了同陷囹圄的霸道少年,
小寒狡黠又可怜兮兮的模样,触动了他心底的柔软,
一路出逃的别扭关怀、倾心保护,
更逐渐抚平了他为情所苦的心。
然而,亲腻笑容的背后竟怀着夺药的深沉心计,
他交付的信任,全成了一场可笑的骗局,
再度卷入另一场禁锢风暴的他,又该如何逃离……
楔子
「明护法,你确实查清楚了,我要的东西在祭神峰?」
数座齐人高的铜烛台里燃着巨烛,将室内照得无比亮堂,半透的锦纱屏风后依稀透出个影子,正席地而坐,手握酒杯,慢慢啜饮。
「是。」屏风前的高瘦男人恭谨地垂旨道:「属下已为教主打探确凿,不会有误。」
人影轻哼了声,爵然一口饮尽杯中洒,随手掷了杯子,笑道:「看来时隔十年,我还是得与他再会上一而,呵呵……」
晶莹剔透的七彩珊瑚树、大如鸽蛋的墨色珍珠、纯白无瑕的雪岭貂裘……无数普通人终生也难得一睹的奇珍异宝,就被来自三山五岳的各派掌门捧在手里,诚惶诚恐地举过了头顶。
「尊主大寿,福泽无疆。」众人跪在汉白玉石铺就的冰凉地而上,朝高处几重拂地纱帐后巍然端坐的模糊人影遥遥祷祝。
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江湖客,此刻全都规矩地低垂若头,大气不出,没人敢东张西望。
因为这里是祭神峰。
武林中,只要有耳朵的人都知道,有三个人绝对不应该招惹。
皇帝当然惹不起;天一教主不敢惹;而祭神峰的主人师祭神,如果你不小心惹上了,周围人一定会劝你快点自行了断,只因师祭神有成百上千种手段,可以让一个人后悔为什么被生出来。
传闻这里本来叫拜月峰,聚集着数千草寇。师祭神十年前云游至此,爱上了此处风光,便给草寇们三天期限,要他们永远撤出拜月峰。
草寇们究竟有没有抵抗,无从稽考,但据几天后偶尔路经拜月峰的江湖人声称,那一阵子,从峰顶流下来的水都是血红色的。
数千草寇从此烟消云散,拜月峰也从此成了祭神峰,在江湖流言间变得越来越神秘莫测。
白道人士将祭神峰视为邪魔妖孽之流,不屑与之结交,自然也有不少名门正派限里的黑道帮派为求庇护,依附于祭神峰羽翼之下。
今天,正是师祭神三十寿辰。
一个身材高挑腰悬双剑的黄衣女子自纱帐后走下台阶。她容貌秀美,眉宇间却有股凛冽更胜男儿的英气,乎添几分冷艳,逐一审视着众人送呈的寿礼,高声察明一样礼物后,就有仆役将之收下。
「常生帮主送的……」在一个年过半百的魁梧老人面前,黄衣女子戛然顿住了脚步。
老人颤抖的双手捧着个镶金包银的华贵檀木匣子,可匣中空空如也。
「屠帮主,这个术匣子,难道就是你送给尊主的寿礼?」女子面上如罩寒霜。
常生帮主全身都发起抖来,整个人几乎匍匐到了地而,颤声道:「尊主明鉴。属下为了尊主大寿,带领帮中弟兄在天山搜寻大半年,才找到一株延年益寿的千年血灵芝。谁知、谁知来贺寿途中,在连城江上被人劫走了寿礼……」
他说到最后,已经微不可闻,只有牙关打颤声,在殿内一片死寂中特别明显。
女子冷笑:「那是被谁劫走的?」
「两个蒙而男子,一人空手,一人使左手刀,属下辨不出他们的来历。」常生帮主听着女子越发响亮的嗤笑,知道自己多半难逃严惩,反而豁了出去,惨白着脸撕开自己的衣襟,裸露出上半身。
数十道纵横交错的细小伤痕中,有一条伤疤却又深又长,从常生帮主的左腰肋斜挑而上,一直划到颈项右边。下手再重两分,便是开膛破腹。
常生帮主挺起胸膛大声道:「这就是被左手使刀的那人砍伤的。属下技不如人,丢了寿礼,甘愿受死,还求尊主犬发慈悲,放过属下家人和常生帮里的弟兄们。」
「屠常生,站起来。」
纱帐后,终于传出祭神峰主人冰冷而又优雅的命令。「拿出兵器,把你那天御敌使过的招式再使一遍。旬兰会陪你过招,你告诉旬兰,伤你之人是如何出招的。」
「是,尊主。」屠常生急忙起身,抽出了自己的随身兵刃吴钩。凌空力划,立即幻出道冷冽白虹,令大殿上的烛光为之一暗。
那黄衣女子旬兰唇边噙着丝不屑的神情,左手执剑,缓缓地与屠常生拆起招来。
屠常生年纪虽大,记性倒是不错,将当日打斗的情形记得十分清楚,不时出声指正旬兰的姿势。
两人进退腾跃间寒光闪烁,过了百招,等旬兰剑尖沿着那条斜贯胸膛的狰狞伤痕虚虚划到他脖子时,屠常生丢下吴钩,道:「属下中了这刀后,便落了江。」
纱帐后一阵静默,就在屠常生和其余人忐忑不安时,祭神峰主人缓慢歼了口,语气里居然带着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那人平时,应该惯用右手,为了掩人耳目才改用左手。攻守招数多刺、削、点、挑,爱走连绵斜势,纵然使的是刀,招式也刻意改了,形不似,意还在。这路数是断剑小筑的‘回风舞柳七十三剑’。屠常生,凭你不入流的身手,能在这剑法下逃生,不错了。本座饶你不死。」
「谢尊主开恩。」屠常生捡回性命,自然喜出望外,但当着其它诸多掌门的面,被祭神峰主人直指身手拙劣,他一张老脸不禁涨成了猪肝色,抱拳道:「属下愿戴罪立功,倾尽常生帮之力,也要去断剑小筑讨回血灵芝。」
「七剑君子名动天下,你去,白白送死罢了。」祭神峰主人丝毫不给屠常生留情面,随即在纱帐后长身而起,拂袖离去,徒留一声长笑。
第一章
江南,雪。
一连多日的鹅毛飘絮将田野、村舍、石桥……一切景物都染成了清净无垢的纯白色。道上行人绝迹,却有两骑撒蹄疾奔,溅起无数雪泥,簌簌震落了道路两侧枯木枝头的积雪。
绕过几个弯后,大片错落有致的梅林映入眼帘,半掩小山半拥平湖。一座雕粱画栋的古朴庭院傍水而建,在骑士眼前逐渐清晰。
当先枣红骏马上的年轻人年方弱冠,眉目清雅俊秀,个子并不像北方汉子般高大健壮,但在江南人之中,已是少有的修长,一身水蓝色缎衫越发衬得他秀欣飘逸。
他轻轻一勒缰绳,放缓了坐骑,回头朝另一人微笑道:「叶兄,断剑小筑已经到了,你总可以放心了吧?我都说常生帮的人不会追来的。」
「万事小心些,总没错。」叶姓青年约莫二十六、七年岁,容颜英挺飞扬,洒脱不羁,笑着拍了拍蓝衫青年的肩膀。「醉秋,既然已安全回到了断剑小筑,我这偷儿就不再陪你进去了,免得你为难,就此告辞。日后若还有需要我叶昭然帮忙之处,你只管来我我。」
「叶兄,这次我能得到血灵芝,多于你相助。」莫醉秋感激地向叶昭然拱手称谢。
叶昭然哈哈一笑道:「两年前我身受重伤,要不是你路过好心救了我,我早就下阴曹地府了。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还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你这回离开小筑好几个月,你师父肯定担心得紧,快回去吧!」莫醉秋点头,目送叶昭然一骑绝尘,直至再也望不见叶昭然和坐骑的踪影,他才轻夹马肚,驰向前方的庭院。
右手摸着腰间那个被他体温捂得很热的包裹,莫醉秋脸上笑容更深。包裹很轻,里面的东西却贵重无比——千年血灵芝。
在偶然得知常生帮向祭神峰主人进献的寿礼是一株千年血灵芝后,他立刻找到妙手侠盗叶昭然,两人一路跟踪常生帮,乔装成船夫混上屠常生雇用的大船。直等离祭神峰不到百里,常生帮的人大多放松了警惕,两人才动手突袭,由叶昭然拖住了众多帮众,他则专心对敌,将屠常生打落了连城江。
他的身上也被屠常生的吴钩划伤数处,但只要夺得血灵芝,那些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个青农麻鞋、自发苍苍的老仆。正佝偻着身躯在黑漆太门前铲扫积雪。听到马蹄声,老仆捶着腰背抬起头,眯眼看清楚了来人,满是沧桑皱纹的脸露出个慈蔼微笑:「小秋,你回来了啊,快去见关总管吧。他这些灭一直都在念叨你呢!」
「九叔,我这就去师父那里请安。」莫醉秋下了马,恭恭敬敬地对着老仆一躬身,牵马绕过老仆。
断剑小筑内,无人敢对这老仆颐指气使。莫醉秋自懂事以来,就知道九叔是小筑里最老的老人,连他的师父,也是在九叔眼皮底下长大的。即便是小筑的主人七剑君子,见到老人也照样客气地叫一声「九叔」。
庭院内,仆役们三三两两地结伴,也都在打扫积雪。
莫醉秋把坐骑牵去了马厩,安顿妥当,朝座落在小筑北端的落照园走去。
他刚踏进月洞门,青石板路上迎面走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看到莫醉秋,男子皱起了眉头,本就略显瘦削冷峻的面容更添上几分阴沉意味。「莫师弟,你可算记得回断剑小筑了,我还以为你在外面遇到仇家,身遭不测了呢,嘿!」
莫醉秋侧身让在一边,不卑不亢地淡淡道:「有劳何师兄牵挂了。」
这个比他早一年入门的师兄何放欢,不知为什么对他总是满怀敌意,多年来在师父面前待他还算和善,可背着师父便极尽嘲讽。
莫醉秋困惑过,也试图与何放欢开诚布公地谈个清楚。何放默却始终阴阳怪气。莫醉秋几次碰壁后,也动了真怒。对这位师兄敬而远之。
何放欢又上下打量了莫醉秋一通,才继续往外走,经过莫醉秋身边时悻悻道;「师父近来惦记着你,人都瘦了。莫师弟,你今后最好别再到处乱跑,不然——」他近乎威胁地哼了一声后,扬长而去。
莫醉被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牵挂师父,便加快了脚步,径直来到师父平常逗留时间品长的书房前。
几声熟悉的断续低咳,就从虚掩的雕花术门后传了出来。
「放欢,你怎么又回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坐透着些微病弱,依旧明澈沉稳。
微笑,就在不知不觉问泛上莫醉秋的嘴角,他推开门。「师父,是我。」
坐在书案后的白衣男人微微一愣,随后弯起了那双历经岁月洗涤更显清澄漂亮的眼睛,柔声道:「醉秋,你终于回来了。」
温柔的一句,背后藏不住的挂念和担忧令莫醉秋的心都有些刺痛起来,他快步走到自在男人身前,低头歉然道:「醉秋让师父担心了。」
「平安回来就好。」白农男人微笑,见莫醉秋穿得单薄,不由责备道:「大雪天的你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快回房去把棉袍穿上。」
「知道了,师父。」莫醉秋应得爽快,心底却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白衣男子关山雨,年近四旬,至今独身来娶,是断剑小筑的总管,也是将莫醉秋自襁褓中一手抚养长大的人。两人名为师徒,实则亲如父子。
只是随着莫醉秋逐渐长大,对师父敬爱倾慕之余,也慢慢多了点不满——他不想关山雨总把他当不懂事的孩童看待。
他已经与关山雨齐高,可以平视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过一两年,他应该会长得更高……
「咳……」耳边一轮低咳,让莫醉秋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关山雨轻抚着微颤的背脊顺气。等关山雨咳嗽稍停,他解开包裹,露出株半尺来长的血红灵芝。
「师父,这株千年血灵芝是醉秋这次出行中无意得到的。服了它,师父你的旧伤就能彻底痊愈了。」他把血灵芝送到关山雨面前,对于得灵芝的经过,却一言以蔽之。
断剑小筑立规的第一条,便是严禁盗劫。如果师父知道这灵芝是他从常生帮主手里抢来的,铁定不肯服用。
关山雨接过血灵芝,眼神染上抹惊喜。二十年前他在一场恶战中负了重伤,虽然事后经小筑大夫全力施救,肺部仍大受损伤,每逢阴寒天气就咳喘不止,久成痼疾。多年来也服过不少草药,均收效甚微。
千年血灵芝,向来被医家视为灵丹妙药,或许能令他从此摆脱伤痛的折磨。
关山雨欣慰地抬头,看着莫醉秋,轻笑道:「找到这株血灵芝,辛苦你了。」
跋涉千里,殊死厮杀,又岂是「辛苦」两字可以形容的?然而见到关山雨的笑容,莫醉秋只觉这数月奔波全都有了回报,心头一阵冲动,蓦地弯腰,隔着书案揽住关山雨双肩,低声道:「只要师父高兴,醉秋再辛苦都不怕。」
关山雨被莫醉秋拂到他脸上的头发弄得微痒,不禁莞尔。这孩子,明明个头已快高过他了,却似乎比幼刚更喜欢黏着他撒娇邀宠。他笑着摸了摸青年的头顶,道:「师父知道你是听话,呵呵。快回自己房里添衣服去吧。」
师父,还是老样子,将他当孩子哄……莫醉秋无声苦笑,乖乖地松开了环抱,辞别关山雨,走出书房。
他的卧房也在落照园内。离开几个月,卧房依然窗明几净,显然是关山雨吩咐仆役每天都入内打扫,以备他随时归来。
临走时,床上铺着薄薄的锦褥,此刻都已换成了厚实棉毯,被子也多了一条。红陶荣罐里,照例装满他最爱的龙井茶叶。
莫醉秋心窝一阵发暖,沏起壶茶水,坐到窗边慢慢喝着。
从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书房,屋外雪光荧荧,几树腊梅枝头结着淡黄蓓蕾,花来开,香已浓,他就安静地坐着,越过书房半开的水格花窗,凝望关山雨的侧影。
这个男人,他从小看到现在,看着关山雨眼角爬上第一丝皱纹,漆黑的鬓角冒出第一缕白发……不知从何时开始,心痛中竟生出了异样情愫。
他想拥抱这自衣男人。某个夜晚,他竟破天荒地做了场春梦,梦见自己搂着师父翻云覆雨,醒来,两腿间湿腻腻的,都是遗落的情欲。
那夜起,莫醉秋便清楚自己已经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居然喜欢男人,而且还是待他如慈父的恩师。
这份为世俗礼法所不容的禁忌爱慕,注定不会有结果。莫醉秋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彷徨迷惘后,也就黯然收起一切不该有的非分之想,继续扮演着一个好徒儿。
能天天看到关山雨的容颜,于他,已是莫大的幸福……
暮色逐渐将窗外景致变得模糊不清。门上传来几声剥啄,仆役隔着房门来请莫醉秋用饭,莫醉秋终于抛下愁绪,去书房邀师父一起。
断剑小筑在江湖上名声大,隐隐超脱黑白两道,傲世独立,门人却并不多。除去百余名护院和杂役,剩下的,不过是关山雨师兄弟三人和各自的徒弟。
当然还有断剑小筑的主人七剑君子,然而当莫醉秋随关山雨踏进用饭的「碎剑堂」时,意外地发现正中七剑君子平日专用的那张圆桌空着。
「门主一个月前就闭关参悟心法,恐怕要过了年才会出关。」关山雨向莫醉秋解释了一声,在另一张大圆桌入座。
圆桌已经坐齐人,何放欢也在其中,见关莫师徒两人连袂来到,他目光更显阴郁。
坐在关山雨身边的男子四十来岁,方面大耳,相貌威严,嗓音十分地洪亮。「醉秋,你这次外出几个月,也不托人给大伙报个平安,太不懂事。」
这男子是关山雨的师兄葛山风,执掌断剑小筑内的奖惩赏罚,最是不苟言笑。
莫醉秋对这葛师伯也有些敬畏,刚要请罪,关山雨已抢先微笑道:「葛师兄,年轻人玩心重,你就别太责怪醉秋。再说这孩子还给我带回株千年血灵芝,就算将功补过吧。」葛山风见关山雨出面维护自家徒儿,不便再越俎代庖训斥莫醉秋,点了下头不再多言。
旁边另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而露惊喜道:「有了血灵芝,关师兄你的旧疾有望治愈了。不知这珍稀之物,醉秋是从哪里得来的?」厅上诸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聚集到了莫醉秋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