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下+番外——酌墓
酌墓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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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某天唱起这首歌

眼眶会有一点湿热……」

女生啜泣起来了。林春身旁的叶芝竟也用手肘擦拭通红的双眼,眼睛却始终放眼礼堂,半皱着眉,不肯眨一下眼,要将这一片风景收入心底里。林春看了一眼,遇上叶芝的眼神,她有点愕然,朝他轻轻一笑,又别过脸。林春没地一阵心慌,从叶芝的眼睛,他看到某些东西,尽管不甚确定,然而那是一种他不可能去回应的感情。一种愧疚与心虚使他不敢再望向叶芝。

「伤心的,都忘记了

只记得这首笑忘歌,

这一生志愿只要平凡快乐……」

陈秋紧了紧林春的手,他俩对望,眼里没有欲望,纯净如水,单只倒映着对方平静的脸孔。林春敛眸,温柔地唱:「谁说这样不伟大了……」

音乐渐大,戴志忽然夺过麦克风,半蹲下来,对着麦克风乱叫一轮:「Wo、o、o……O、O、O……Woo……」

大家互相望望,就疯狂地笑了,也随着戴志放声乱叫,女生手舞足蹈在台阶上乱跳,脸上哭哭笑笑,花颜上沾了雨露,尤如出现彩虹的下雨天,不能用阴晴或哭笑去划分,只能冠之以一个词——「光辉」。大家勾肩搭背,前后晃动,玩起杂乱无章的人浪来。有人叫得走音了,也不在乎别人笑自己破音,那狼嚎似的叫喊、银铃般的尖笑,充斥礼堂,教那些置身事外的学生感到嫉妒、教老师感慨无限,兔奴的眼眶也变红了。

最后一段副歌开始——

「伤心的、都忘记了,

只记得这首笑忘歌……」

与其说是唱,不如说他们在叫——呐喊,用尽每一份力气去叫出自己的感情,是喜悦、是感动、是感伤,像将水龙头扭到最大、任那水柱向四方激射,稚嫩得没有章法规律可言,他们只懂得运用最天然原始的方法,去宣泄那无以名状的澎湃感情……

「这一生志愿只要平凡快乐……」

平凡快乐……林春闭上湿热的眼睛,忽然更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的平凡、他的快乐,并不等于做公务员、生儿育女与供养母亲。他并不想用规则去束缚自己,他只想要快乐。是的,他只希望找到一个地方,让自己放松、让自己不需用脑袋运算,而可以躺下来,让阳光爱抚自己疲劳的肌肉,让泉水洗刷那一身从世俗积回来的污秽,回复成最初、那个天真的孩子……

「谁说……」

睁开眼睛,他又落入陈秋眼底的旋涡。林春强烈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被捕获的猎物——一只很久之前就期待被人捕获的猎物、一只活了很久也不知道生存目的是什么的愚蠢猎物,这只猎物想得到一个答案——

「这样……不伟大……了!!!!」

最后的那个「了」字,大家吸一大口气,向前方咆哮,彷佛要用自己的力气、在这漫长的T中历史中添一笔漂亮的颜色——红色,他们的颜色是红色。象征活力激情的鲜红,那火一般的艳红,就是他们独有的颜色。

「一、二、三,鞠躬——」

林春傻傻立在台上,陈秋将他的手拗下去,他才跟着鞠躬,还听到陈秋「咭」一声笑了出来。此刻,男男女女脸上都有着灿烂的笑容,明明各自有一张不一样的脸,可此刻看起来却每一张脸都是从一个饼模子刻从来般,那一定是因为他们的心在此刻紧紧连在一起。

105

一过了告别早会,考试的阴影好像一团巨大的乌云,无声无息一下子罩住他们头顶上的一片青天。早会的翌日已是所谓的lastday——他们最后的一天上课天,然后已经是年假,之后就是mock,也就是高考模拟试。

Lastday那天全然没有上课气氛。林春一回到课室,只见人人手执相机,举着V手势,跟不同的人轮流拍照。看看黑板,写着大大的两个字「LastDay」,旁边还画了无数图案,也有人将自己的大名签上去,角落处有几个白粉笔大字:「大志专用区」,那龙飞凤舞的笔迹正是戴志。前面被人用蓝色粉笔加上「白痴」二字,字体方正,是李旭的字。下面却真有人将自己的「大志」写上去,什么「做下一个李嘉诚」、「统治世界」、「沟尽(注一)全港美人」,颇有点无聊的小儿风格。

林春还未放下书包,戴志就从后扑上来,笑着说:「喂喂喂,书凯子,lastday还这么迟回来!别说废话,趁秋秋未回来,先拍张亲热照吧!」

「你在说什么……」林春昨晚仅睡了几小时,大脑还未如常运转。戴志勒着林春的脖子,脸几乎贴着林春的,比了个V手势,随意叫一个路过的人替他们拍照。林春无奈苦笑,拍完一张,戴志又要换甫士,将林春推倒在墙上,一手压着他的肩,一手掂着他的下巴,逼他微微抬起头,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样子。林春又无奈地配合,刚拍完,眼角就瞄到一个迅速逼近的人影,下一刻便被人强拉过去,不用看也知道拉他走的人是谁。

戴志咭咭地笑得很乐,陈秋气得怒目圆睁,差点便要抡起拳头打戴志。戴志笑着躲避,用手护着头说:「冷静点嘛,你分明知道我对他没那个意思!真不爽的话,你就去搞……」

「妈的!你就是看准我不可能去搞我哥,才常常这样毛手毛脚的……」

「书凯子,救命啊,你的『亲夫』要将我谋杀掉了!!!」

林春连白眼也懒得给他们,就绕过他们,走回自己的位子放下书包,放他们在一边厮杀。甫坐下,桌上便铺了一件班衫——每年陆运会,各班都会设计一件班衫,上面不外乎写上班名和画些白痴图案,这年的班衫是白底红字,上面用行书写着「七甲传人」。只见李旭拿着一困墨水粗笔,机械式地说:「签名签名,选一支笔,红橙黄绿青蓝紫啡黑。」

「是你的?」林春也不意外,中五时,很多人也有拿自己的班衫回来,叫同学和老师签名,但大多只有女生会这样做。林春选了支黑笔,在袖口位签个「春」字,听李旭说:「不是我的,是王秀明的。我没什么事可以为他做,就叫阿真将秀的班衫拿给我,我打算叫全级的人、全校老师,再加上足球队的人签名,便权当是礼物送给他。」

林春心想,李旭对王秀明真有心,只是李旭不知明白不明白王秀明对他的意思,便淡然说:「你真是廿四孝朋友,为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我猜你日后交了女友之后,也一定是廿四孝男友。」

「嘻嘻,」李旭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说:「真交到女友再说罢!也不知道秀何时才肯交女友,我又答应过他不能比他早交女友……」

「你不觉得这约定很奇怪吗?说真的,你就是私下交了女友,他也不知道。他知道了,也没什么所谓,你们日后也会各自成家立室。」

「不行,」李旭收回班衫,笑叹着:「他一定会感觉到。秀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好像什么事情都走不过他的法眼,上次我生病又瞒着他,事后他才告诉我,他早就感到有点不妥,也猜到七八成。」

林春看李旭还是那么固执,便换个方法试探:「今天lastday,你会找中六那个女生拍照吗?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姓陈的?也是中文学会的……」

「陈水红。」李旭没有多想就说了出来,他托托眼镜,说:「老实说,我原本也想找她拍张照片留念的,可是今天太多事做了……先要在早会时间内找全班同学签名,第一个小息上五楼找理科班的人签名,第二个小息和午饭时间去找老师和足球队的人,放学时又要找不同的人拍照。我打算找王秀明的朋友拍照,贴到那本女优相簿去,连同今年的班相送给他。」

「你真是为他做了很多事。」林春一顿,抬起眼睛,认真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到底为什么自己愿意为王秀明做那么多事?」

「哈?」李旭一副犹在梦中的样子,然后又托了托眼镜,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罗。」

「王秀明是你最好的朋友,却要求你不交女朋友,难道不是蛮不讲理吗?你就不觉得他阻着你去追求幸福吗?」

李旭沉默了一会儿,凝望桌上的木纹,林春发觉他的样子比中六时要疲累得多。前阵子,李旭一下子轻了接近十磅,衬衣穿在身上,显得他瘦得似个衣架子。后来,他们私下跟王秀明传短讯,说李旭瘦得脱形了,王秀明才打电话给李旭,语气稍重的要他吃好、穿好、睡好,说他不要见到一个乾瘦如柴的李旭。李旭就傻傻地听话,一天到晚不停吃,才回复到本来的体重。可是,微弱的晨光打落到他脸上,使他的轮廓看起来更突出,光影交叠,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一双眼睛累得无神,如同两个深深的黑洞,想必是这几天又为王秀明计划着什么,每天都熬夜。

忽然,李旭的眼睛放出一种光彩,他侧着头看窗外稀薄的阳光,唇畔有一抹浅得近乎没有的笑容,一种淡薄的光似是罩住他的身子,他说:「什么是幸福呢?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秀得了这个病,真是不幸透顶了,他六合彩未中过一次,平时也会卖旗、带阿婆过马路,算不上有什么功德,但也绝不是恶人。忽然就得了这个病,我有想过,上天真的很不公平。可是,透过这个病,他却看到人性的另一面,看到身边的人有多关心他、多重视他,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就能看清一个人用几十年才看清的事……

「这是某种形式的幸福吗?我也不知道。自他得了病后,我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有时晃晃神,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下午,什么事都没心情做。真的,我也不明白……以前不觉得他是这么重要,等他走了,才发觉我生活中每个细节,都跟秀有关。他离开了,我就感觉到生活失去了很大的一块……说不清那『一块』到底是什么,就是很空洞。

「每当我空虚得受不了,就会设法替王秀明做点事。拍video,做饰物,做剪贴簿,拿他的班相叫人签名,跟别人拍照……然后我便幻想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他,或者是透过我所送他的东西,跟他有间接接触。例如我碰过这件班衫,再交给王秀明,王秀明再碰这件班衫,我跟他便彷佛在无形之中有了接触,使我稍为释怀,这种痛苦之中的满足感,是不是微小的幸福呢?所以我……」

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低吟:「惨了,昨天晚上想了太多,结果四点多才睡,今天又一早赶回来叫人签名,前后睡了两小时而已,头很痛……」

林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不该点明这一切,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插手。只好嘱咐李旭这天要多休息,并趁上课前跑到canteen,替他买罐咖啡提提神。林春不知道陈秋一直尾随住他下去,经过地下的男更衣室时,猛然被人拉进去,一抬头就被陈秋轻吻了一下,陈秋说:「气死我,你怎么就跟戴志伟疯!」

「你还记挂着这点东西。」林春哭笑不得。幸好更衣室里无人。陈秋孩子气地鼓起脸,垂眸凝视林春的唇,梦呓似地说:「你第一天识我吗?我一向小气、心胸狭窄,你是君子我小人。」

「我跟你其实差不多,都是小人而已。若我真是君子,就看不上你了。」林春圈住陈秋的腰,靠住身后的墙,完全没想过会不会有人闯入来,就跟陈秋吻起来。大概这天是lastday,他们便觉得生活好似解禁了,可以去尽情荒唐、尽情犯错,哪管会否被人抓到,也要吻着对方,一解那噬骨的渴望。

注一:沟女,就是「把妹」的意思。

106

李旭果然一整天都往外面跑。每到小息,便飞箭似的冲出去,赶着找人为王秀明签班衫,一天下来,差不多只有吃饭时间和第一、二堂的空堂跟林春他们聚了一会儿。

他们这群修文学的人也算幸运,这天是lastday,还有两节空堂。但林春和陈秋有修世史,需要完成一个短测验才可自由活动。黑柴人真不赏面,明知今天是lastday,还要他们测验,一些女生撒娇说不想测,叫他放他们一马,可黑柴人端出一副老师架子,大声说:「我管你们!今天是lastday,那又怎么了?你以为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啊!」

于是大家摸摸鼻子,识相去测验。想深一层,黑柴人只叫他们做一个简单的短答测验,而非测essay,已算是放他们一马了。测过验后,大伙儿便像猴子一样,把这个安静的图书馆当是森林,来个「通山跑」。一撮女生在书架前尖笑、拍照,互相推对方说:「咦!你的表情好难看……」、「喂,你站在在我身后拍照也算,还在我头顶做牛角手势,你几岁啊你……」

有几个往书架走,拿起一本中国水墨画册,倚着书架,装出一副正经相,说什么「要拍一张又帅又正经的相片留念」。戴志拿起一本《中国历代文学史》,又抢了李旭的眼镜,说「要扮书凯子」,叫林春为他拍张照片,用的正是戴志特地带回来的专业相机。想不到他装起书生来,也有模有样的,陈秋讥笑他说:「像什么书生,我说像黑炭就真,你怎不去扮包青天?」

戴志忍住笑,待林春拍完照,他才喘一口气说:「哇,累死人!书凯子,你一天到晚都紧绷着样子,难道不辛苦的吗?我真服了你!」

林春呆了一会儿,一来是因为睡眠不足,二来是因为上课前跟陈秋鬼混了一会儿,人还有点恍惚,一闪神就听不清戴志说了什么,他呆愣愣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啧!你睡醒了吗?算算,不跟你说,相机给我,我给你们拍些照片吧,今天终归是lastday嘛。你们就拿一本……你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会碰的书,然后装出一副认真看书的样子拍张照片,一定很有趣。」戴志说得眉飞色舞,看林春跟李旭都一副未睡饱的样子,便飞蝶似的走遍各个书架,想找本书恶搞他们的形像。

这时陈秋在外面被某些女生逮住,说要他跟她们各拍一张照片,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所以他一时也脱不了身。未几,戴志兴奋地跑回来,还重重撞了书架一下,发出很大的嘭一声,立时被馆长瞪了一眼。他将图集塞给林春,林春迟缓地垂头一看,是《少女漫画形象大全》,大开一看,竟然全是裸女——本地的、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包罗万有,林春脸皮薄,顿时清醒了,红潮由脖子蔓延上耳廊,他不觉惊呼:「你要我拎着这本书拍照?」

「是啊,还要打开第廿八页,因为那页有超多裸女的!」

李旭觉得有趣,助纣为虐,抢过那图集,翻到第廿八页,再塞回林春手中,让他捧着,说时迟那时快,戴志已将林春羞怯的呆相拍下来。戴志立刻跟李旭击掌,林春叹一口气,也无奈地笑笑。戴志就爱欺负林春,或许是因为他个性最软弱,毫无反击之力。

李旭后来拿了本比字典还厚的《经济原理》,拍了张个人照,还说要用来做facebookicon。陈秋这时才脱身,看林春一副又无奈又想笑的样子,便想问他是否发生什么事。可戴志不让陈秋有机会问,就说:「好,既然人齐了,我们就向禁忌进发了!」

「禁忌?」

结果戴志领他们去到教师资源区。说穿了,也不过是两个书柜,只是通道两边各被一串锁链拦住,挂着一个塑胶牌,写着「学生止步」。里面放了教师用书、公开试历届试题和一些补充练习,没什么特别,可但凡一件事物染上禁忌色彩,就愈发勾人心思。总有这一种人:别人愈是叫他们不要做某件事,他们就愈要做,还要做个彻底,戴志就是这种人。

他率先走去经济科那栏,拿起一本书,恰好是上届高考的试后报告,他说:「哈!这也给我拿到!我们就拿一本试后报告拍照吧,当然要高考的!就拿你们最想拿A的一科好了,我当然拿经济。记着,做人不能太贪心,只可以选一科,不然会不灵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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