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游——闲相饮
闲相饮  发于:2012年05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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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石阶蜿蜒,连缀着络绎不绝的游人。有相约登高游赏的文人,三五青衫,一路吟咏,停停走走;也有官宦显祖,带了仆从

,抬了烤具丝竹,在山上扎了青布幕障,宴饮行乐;最多的是布衣百姓,鲜有独身的,都牵儿带女,聚了兄弟亲族,提壶携楹,

一路说笑着往山上去。

石阶本就狭窄,来往的人多了,免不了要挤挨。张翼站定在山下,隐隐觉得有些烦躁,脚下实在不愿迈出去。再去看柳白泽,却

在另一旁,已经走出几步开外,回身笑眯眯朝他招手:“这边,这边。”张翼颇无奈地看他,终于慢慢走过去。

两人沿着山麓往山后走。柳白泽臂上挽了只竹篮,里面填着许多吃食酒水,一走起来就叮叮当当地响。

赶得巧了,遇上几个乡人,有黑瘦的老叟领了小孙儿,与柳白泽打了招呼,见了他身后的张翼,便随口询问了句。柳白泽嘴巴直

往耳根咧,拖住了张翼的袖子往前拽,笑道:“这我老家的表兄弟,大老远的还跑来看我……”张翼一怔,转头瞪向他。“看我

做什么,叫阿公啊!”说着摇了摇那条被拽住的衣袖。张翼愣愣看着他,突然眯了眯眼睛。

老头儿不甚在意,只道这小表弟长得真俊云云,又说儿子媳妇还在前面等着,牵了垂髫小童慢慢往山前去了。一老一小刚刚走远

,柳白泽就捂着脖子蹲下身去,哀哀叫道:“不过是个玩笑,你做什么当真……哎哟~”

张翼凉凉笑了声,甩开他挂在身上的手,低道:“能玩笑出个大活人,你好大能耐。”说罢径自朝后山去了。

柳白泽给他那圈儿折腾出一身冷汗,蹲在地上缓了几口气儿,也只得苦哈哈扶着膝盖站起来,心道:怎么这就过火了?一面长吁

短叹,一面重新提起吃食,快赶了几步追上去。

山后是仿若刀劈斧凿的一面陡崖,较之山前,风景更是奇伟瑰怪,只是山势险峻,无路可上,因而没有人迹。山上树木依旧苍翠

,只些许丛红黄点缀其中,算是有了些辞青的意思。

柳白泽拂开齐膝高的乱草,蹚了条隐约可见的小路出来,又引张翼过去。等他挨近了崖底,才抬手指了直入云霄的山顶道:“那

处下面两丈余,有片石台,不像山前那般嘈杂,也没什么人去,清静得很。”用眼光丈量了下山崖,“你上的去么?不成我带你

一起上就是。”

张翼仰着脸看了会隐在衰草绿树中的那处石台,又回头上下打量柳白泽,“各自上去便是,不误时辰。”

柳白泽点头笑道:“是呀是呀这样甚好,总能快些上去。若是按寻常走法爬到山顶,蒸蟹都要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朝张翼

眨了眨眼,笑得十足真诚:“那我先上去收拾摆置了。”说罢人影一闪,已跃在半空,身形如电地朝山顶飘去了。

数息间,已到了那处石台。后山陡峻,只莫名在后山腰凸出一块山石,顶平如削。柳白泽来此处消遣的年月久了,就弄了套石桌

凳摆在上面。

积年没来,石台四周绿枝横斜,草树掩映。靠着崖壁长了几株枝叶繁茂的茱萸树,红果累累。石缝里有一挂细泉汩汩涌出来,贴

着石台,一路浸润到崖底去。

柳白泽朝下看了一眼,半山腰并不见张翼的影子,大约是还没爬上几步。如此想着,只觉得莫名得意,立刻龇出一口雪亮的白牙

笑起来。

乐呵呵拨开眼前的婆娑绿条,刚往里踩了一步,那口白牙立刻不见了。

第三章:百年约

张翼正端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搁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衣裳平整,大气都不喘一口。

柳白泽正愣在原地,就见张翼抬头看向自己,面色虽还是冷的,嘴角却微微翘了翘,显出一点笑意来。这一点笑意就这么直直打

进他心里,胸口下就有什么突突跳了跳。柳白泽重新抬脚走过去,干笑道:“你上来得好快。”将篮里的东西一件件拾出来。

石桌虽隐在草树里,却没沾什么灰尘,像是有人常常擦拭的样子。青石桌面边儿上磨得溜光,几乎能照出人影。

一碟子糙花糕被推到桌子中间,接着是一只小笼屉,还冒着鲜香的白气,最后是只小坛并三个浅盏。柳白泽拿了块花糕,叼在嘴

里,又去揭了坛口泥封,边倒酒边含糊不清道:“尝尝这个……”

张翼将那只酒盏接过来,抿了一小口,瞧着手里荡漾的酒水。突然道:“你可知自己慢在何处。”

柳白泽听得嗓子一噎牙关一紧,大半块花糕就从嘴里掉下来。半空里倏然伸出一只手,那块缺了一口的糕就刚刚好坠到那个牙白

色的手心里,滚了滚,散掉了些面渣在上面。张翼将手收回去,两指拈了放回碟子里,拍了拍手,将碎屑抖掉了。

“咳咳咳……不知道,不如劳烦道长赐教赐教?”话说得轻快,脸上也笑得诚恳。

张翼压根不看他,只转头望着远处的烟岚,道:“璞玉未琢,白白糟蹋了你这许多年的道行。”柳白泽又捏了块点心细细嚼着,

随口道:“嗯?”张翼突然转目投向他,寒霜满面道:“贪恋闲适,不思功法,早晚废在天劫上!”

柳白泽真呛住了,拍着胸口不住咳嗽,却想不通又是怎么得罪了他,要拿这种话咒自己。赶紧端起碗酒来一口气灌下去,这才算

缓过气来。只得朝张翼苦笑,解释道:“你这话瘆人得紧。好歹这七百余年,我不也好好地过来了么。再者,通识道法也要机缘

,哪里是想修就修的……”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甚么,顿时哽住了,慌忙停了话头低头喝酒。

感到张翼的目光打在自己额上,就越发不敢抬头。放下酒盏,又异常仔细地揭开了笼屉的盖子,将红通通热乎乎的蟹子拿出来,

放到张翼面前一只,谄笑道:“现下的节气,这东西最是肥美,趁热才好吃。光说话,哪有甚么趣味。”

张翼果真被那只螃蟹打了岔,终于没再说甚么,只垂眼拨弄着五花大绑的蟹子,似是饶有兴味。看了许久,却不见下手下嘴。

柳白泽正掰住另一只大卸八块,偶一抬头,见张翼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便有些明白了。手下不停,掀了

螃蟹壳子,除了肺叶,随意道:“从前没吃过?”

张翼摇头,“我从未下过山,确是没有。”

柳白泽笑了一声,“那你师父并一门师兄弟也忒心狠了些。这样的食中珍味,不尝一尝要抱憾终身的。”说话间,便将手里拆好

的蟹子递过去,又把张翼眼前那只拿来,三两下解了绳子,重新拆卸起来。边演示,边将吃法讲给他听。

张翼观摩着,不多时就通了关窍,颇笨拙地拆吃起来,不时抬头看看对面那人是如何弄的。他手里的蟹子体肥膏黄,鲜香细嫩,

捏在白皙的指间,黄澄澄的蟹膏就顺着指尖往下流,又有嫩红的舌尖舔上一下。柳白泽吃好了,便擦干净了手,看着张翼慢吞吞

地摆弄。

山腰忽地卷过一阵风,携了些黄叶飞到半空去。随风一阵朗笑,有个声音道:“有好东西,怎的又不叫我!”山壁前绿影拂动,

硬生生从崖壁中走出个人来。

这人一身长袍广袖,却是破烂烂灰扑扑,裂了许多口子。他怀里抱了个什么,拿袖子遮护了,待几步走到桌前来,先拂拭了凳子

,将怀里的东西双手捧了,稳稳搁在石凳上。这才撩了衣摆,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张翼偏头看了一眼,见那石凳上摆着的,却是块寻常石头,碗口大小,灰褐粗粝,山上田间就堆着许多这模样的。

这莫名的来人一转眼见了张翼,顿时愣了愣,随即道:“今日是怎么了,来了稀客?”张翼蹙眉看他,却听一旁柳白泽讪讪道:

“咳,张道长是我老家远亲前些日子来这里走动探亲……”

那人提了酒坛哗哗倒酒,白了柳白泽一眼道:“你老家净产些长虫老鳖,长得出这样的人物?”端了酒,这才朝张翼举盏笑道:

“在下乃此方山神,简疏是也。”

张翼略微颔首示意了下,仍旧漠然低下头,专心对付手里的蟹子。吃吃停停,动得愈慢,耳中却听着柳简二人说话。

柳白泽朝那石头一扬下巴,道:“最近怎样。”

简疏那股子飞扬的神色收敛了些,颇有些惆怅地吞了口酒道:“自然还是老样子。”说着抬手抚了抚那石头。

柳白泽安慰道:“算啦算啦,横竖也过得久了,你也不怕多等些年月。”

简疏笑了一声,“是了。”一抬头却看见柳白泽项上的圈子,“哎哟!几天不见,怎么多了个物件?”说着朝张翼瞥了一眼,心

里只道:行了,这回麻烦大发了。

柳白泽扭头看张翼,干笑道:“人家大老远过来,捎带些小玩意送送亲朋……也是应该的,是吧……”简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啧啧道:“说的是,那这份大礼你可要好好消化。”

张翼只当没听见两人聒噪,慢慢拢好面前一小堆碎壳,朝石缝间那条细细的溪水勾了勾手。贴着山壁的那一股水流忽地拐去了半

空,恰在他身前倾下来。张翼侧过身,借那股凌空飞来的水洗了洗手,收手时,那溪水又老实地贴回石缝里,缓缓朝山下流。

柳白泽从篮子里抽了布巾给他,顺手扯了他衣袖,一脸诚恳道:“张翼啊,这份大礼我还当真是消化不起。这边穷乡僻壤的等你

哪天呆腻歪了想走了就行行好把这东西收了罢。”

张翼轻抿着嘴唇,看着他一脸的苦大仇深痛心疾首。半晌点了下头,低道:“好。到那时候我就摘了它。”

柳白泽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当即攥了张翼的手,一通声情并茂:“不急不急,你一定歇上几日再走,好尝尝土产逛逛山水养养身

体,到时候我定得备桌大席给你饯行……”

张翼由他念念叨叨攥着,拿另一只手斟了酒,一言不发地小口抿着。

三人如此悠然地吃点心饮酒,柳简二人东拉西扯,张翼只听不说,恍然已是薄暮。

虽是无事,却不无趣。天高云淡,清风徐来,别是一般滋味。

等西沉的太阳开始现出酡红的颜色,柳白泽起身伸了个懒腰,将空了的杯碟一件件收进篮子里。又掏了掏袖袋,找出几只小锦囊

来,摘了些鲜红的茱萸果塞在里面。又返身捉了张翼的手臂,在他腕上系了一只。

张翼莫名其妙地蹙眉看他。柳白泽摇了摇他手腕上的锦囊,笑道:“老百姓讲究的,戴个茱萸囊,驱邪避恶、延年益寿……”张

翼挑眉:“倘果真有用,头一个被驱的岂不是你?”简疏扑在石桌上大笑起来。

柳白泽干笑道:“风俗而已么,说甚么益寿长生,凡人体弱,论长寿,也不过百年弹指间,图个吉利嘛。”

张翼点头,淡然道:“说得好,不如,你就陪我这弹指间,”眼看着柳白泽刷地青了脸色,“莫慌张,‘不过百年’而已。”

简疏挠了挠额角,叹气道:“这种话玩笑不得,你两个以后拌嘴,还是另换些说辞的好。”

柳白泽回过神来,捧着心口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话说不得哟。可要吓煞我了。”

张翼仰脸看他,眼神沉静幽暗,直看的柳白泽浑身都生了寒意。

漫长的沉默之后,张翼缓缓抬起一只手臂,臂上的茱萸囊在微风里轻摇,飘出辛烈的香味。修长的两指在风中一夹,凭空抖出张

黄表来。

柳白泽一惊,见那表纸上已弯弯曲曲写满了鬼画符,顿时心下一沉。就听张翼道:“契书已写好了,你还当我玩笑么。”说着将

黄表递到简疏面前,唤道:“山神为证,订约百年。”

柳白泽坐回石凳上,捂着脑门苦笑,笑完了,抬头道:“好,好。承蒙青眼,我就与你约个百年。”

简疏没奈何,只得伸手接了黄表,摇头道:“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黄昏时候,柳白泽收拾了东西,建议绕到山顶,学普通人家的模样,由山前慢慢行下去,也能看看石道上的景致,张翼应允了。

两人辞别了简疏,便倏然没了影,想是往山前去了。

简疏独自坐着,一下下抚着那块石头。仰脸望天,漫天赤色的云霞层层相叠,压逼在头顶。他拈着那张黄表,终于松了手。

纸条簌簌作响,展翅欲飞。猛然电一般离了手,刹那间腾空直上,破云而去。

第四章:造化劫

两人从山顶一路逛荡下来。

石阶蜿蜒。只有稀疏几个游人,也都是兴尽而归的神色。黄昏正在阴阳之交,天地间流淌着冶艳的晚霞,映得万物光怪陆离,看

得久了简直要迷人心神。

张翼笼了袖子,垂眼俯瞰山麓,然后一步步朝下走去。柳白泽隔了几步,看他瘦削的背影一点点低下去,被艶色的霞光照着,山

风猎猎,衣袂飘举,仿佛通身浴火一般。

柳白泽回过神来,连跳下几步赶上去。直黏到他身侧,抄了手道:“哎,为甚么。”张翼头也不回:“甚么。”

“怎么是我。”

张翼停了脚步,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只有风在翻涌,连流动的金红色烟霞也凝在眼瞳里。柳白泽看见他张了张嘴,混乱的

风声卷走了发出的声音,或者根本就没有声音发出。可是柳白泽看懂了那个口型,他说的是:“我也不知道。”

于是柳白泽摇头大叹特叹了一声,拍拍张翼的肩膀道:“行了行了,先下山吧。”

张翼走下几步,避开了那只手,依旧板着脸下山。

又走了不久,柳白泽忽道:“我说,你见着简疏的宝贝石头了罢,可有啥想知道的没有?”张翼一顿,瞥他一眼道:“里面的,

可不是甚么善物。”柳白泽嘿嘿笑:“你这眼力,瞧得真挺准。不过这话可不能让老简听着,非得找你拼命不可。那可是他心肝

,谁敢说个不字的。”

张翼又道:“有话一次说干净。”

柳白泽晓得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克星,只得收起一肚子小心思,老老实实道:“反正,以后到底是要一起熬日子的,我就都给你说

了罢。”

大桐乡不过百八十年,卧虎山的山神却是三百多年前就走马上任的。

简神仙来的时候,柳白泽刚搬来乡里住了几年,没事仍是喜欢往山上跑,招惹些小妖小怪的,打发寂寞。

这一日又百无聊赖上了山,正倚在石头上闲吹风,就见个广袖博带的神仙从山下一步步爬上来,沾了满身的灰土,提着袍角问他

,有没有见着块石头。那时候自己也是一时抽筋,无知无惧,拿下巴朝周遭一扫,只道:“找石头啊,漫山都是,你要哪块儿?

神仙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简直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掩了目道:“原来如此……”又颓然放下了衣袖,垂首细细找寻着,

一路朝山上去了。

再见已是数日后。

柳白泽在半山腰又见着了那个神仙,彼时落拓,此时却是一派痴傻,形容委顿地坐在地上,捧着块灰黑的石头,一口一个“阿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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