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番外——大风刮过
大风刮过  发于:2013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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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斯时刻,我觉得,如果先帝真的显灵了,那绝对挺渗得慌。

可如斯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

我道:“太后绝不会骗皇上。臣的父亲过世时,母亲也曾这样对臣说过。”

帘内许久才嗯了一声。

第五十二章

良久之后,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留宿寝殿一事,之后遭到了不少大臣弹劾,也成了我企图谋朝篡位的罪证之一。反正我的名声也就那样了,倒任由他们说了。

多年以后,启赭回想起这件事,会不会也觉得我企图篡位,这就不好说了。人大了,什么都会跟着变。就像当日的启赭长成了今天的皇上一样。这都是不一定的事。

待到入夜,岸上来了几乘车。我和柳桐倚在船舱内恭送圣驾。启赭笑吟吟地向我道:“叔,你也早些回,别让家里惦记。”

我道:“一路上小心。”

外人看来,定是一副叔侄和睦的形容。

启赭又道:“这几日多叨扰梅老板了。”

柳桐倚躬身:“不敢不敢。”

邓覃等人簇拥着启赭上了车,几乘车在夜色中远去。王有在我身后道:“天色已晚,表叔老爷晚上想吃什么,老奴去安排。”

柳桐倚道:“王管事也是客,膳食用度还是由我来作东。”命人去给王有另安排厢房,王有道:“不敢劳烦赵老板,老奴还是就近服侍表叔老爷罢了,否则回去,家主人要怪罪。”

柳桐倚微笑道:“也罢。”

我站在甲板上望,万家大船灯火辉煌地停在一旁,从挑开的窗中隐约可见两人正在饮酒看歌舞,是云载和云毓。

晚饭毕,柳桐倚说,收丝的账目要和我核对核对,问我是否方便,又向王有道:“王管事也一同帮赵老板核一核,我算的账目有无错漏。”

王有道:“表叔老爷的生意,老奴一个下人怎好插手,梅公子玩笑了。老奴就在外面侍候,需要茶水时喊一声便是。”

我同柳桐倚一道进了他的卧房,柳桐倚掩上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张屏二字。

我接过,拆开,信上寥寥几行字——

怀王殿下,昔年旧事,臣已尽知晓。但盼相安无事,社稷太平。

我不由得心惊,张屏果然是个人物,这等事情,竟会被他查得。可他为什么给我这封信。

柳桐倚取过信,点火燃了。

我瞧着最后一点纸也变成灰,道:“很快我就掺和不着了,该费心的,继续费心吧。”

柳桐倚将纸灰碟里冲了些茶水,挑窗泼到窗外,放下窗屉:“王总管是……”

我道:“怕我走得不干净,要盯着。”

柳桐倚道:“明日即到苏州,接下来赵老板有什么打算。”

我顿了一顿,道:“梅老板,有些事,我想再老着脸皮拜托你一回,不知可否?”

柳桐倚瞧着我,没说话。

我就接着往下道:“到了苏州,我雇辆车,直接就往海边去了。可能这辈子,就不回来了。这些年,我各处跑着做生意,有些家底,带不过去,想请你帮我收一下。可用的,你不嫌弃就留着。不可用的,看能送人就送人,能丢就丢了。”

柳桐倚道:“我看赵老板带到船上来的行李,并不算多,怎么就带不到海外去了?”

我道:“行李是不多少,像承州那里,我那间门脸儿,梅老板就代我管着吧。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全国可兑的。外面使不了,我出去也带不了这么多金银。梅老板能否先帮我收着,什么时候玳王又穷上了,就再给他吧。旁人也不用不上我的东西……还有……别的也没什么了。”

柳桐倚皱起眉,忽然道:“恐怕我,不能答应。”

我没料到他会拒绝,怔了怔。

柳桐倚道:“我与赵老板交情并不算深,却每每得家事相托,终觉不妥。是否赵老板另去寻可信可托之人,更好一些。”

我一时尴尬,勉强笑道:“梅老板……说得是,是我太劳烦你了。”

想我景卫邑,这辈子活得三十二三年,实在失败。朝堂数十载,江湖三余年,到了要托付事的时候,思来想去,只能找到一个柳桐倚。

可他凭什么非要答应我所托?只因他是君子,我就以为他一定要答应?

的确不是这个道理。

我如此醒悟,说话一时有些不利索:“……梅老板……是我……做事不够周详,你当我没有说过。”

柳桐倚笑了笑:“到苏州时,若一时寻不到车马,我可以代为安排。”

我拱拱手:“多谢。”

回到舱房中,隔壁万家的大船并无什么异样。一夜无事到天明。

第二天,将到苏州,我在舱中收拾好行装,想着到了码头饯别仓促,还是先去和柳桐倚道别为好。

我在舱厅中没有找到柳桐倚,正要去他房中,走道中脚步声响,却是他出来了,手中竟拿着酒壶酒杯。

我鲜少见他拿酒。柳桐倚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道:“我不善饮,但知赵老板好酒。因此备薄酒一壶,为赵老板饯行。”抬手斟满酒杯,举起一杯,“此去多珍重。”

我端起另一杯,但觉手中捧着的,有千斤重:“一向连累你许多,今生恐怕难以回报……你,也多保重。”干了杯中酒。

柳桐倚仰首将酒一饮而尽。我笑道:“看梅老板喝得如此洒脱,恐怕你的酒量不是一向谦虚的那样。要是现在时辰还早,倒想跟你真的痛饮一场,看谁先倒。”

柳桐倚含笑摇首:“的确不能喝,几杯还勉强能对付,三两以上就找不到路了。”

船行得渐渐缓慢,进入苏州码头。

船身泊定,小厮进来向柳桐倚道,瑞和的马车已经到了,在岸上停着。

柳桐倚道:“若万家未备好马车,赵老板就挑两辆与小万公子还有王管事使用吧。万家在苏州没有府邸,如果住不惯客栈,舍下有别院一座,还算清静,若不嫌弃,可权做今夜留宿之地。”

王有插话道:“不必了,家主人在岸上已为表叔老爷预备了车驾。”

王有与瑞和的小厮帮我提着行李,出了船舱,夕阳下,有一人独自站在旁侧大船的甲板上。

我与他对面相望,片刻后,抬手道:“多保重。”

他什么话也没说,缓缓转身径直向船舱走去。

我走下舢板,到了码头上,柳桐倚站在瑞和的马车前,神色复杂又疑惑地看着我。

我向他笑了笑:“梅老板,这次是真的就此别过了。你……”到了此时此刻,竟觉得一句可讲的话也没有,只得还是两个字,“珍重。”

王有引着一辆马车过来,我上了车,马车颠簸前行。王有恭敬道:“怀王殿下,皇上让我转告你,还有什么放不下,想去的地方,在这几日可以尽管去。”

我道:“也没什么了,但讲了出海,还是往海边上走一趟吧。”

王有道了声遵命,探头嘱咐了车夫几句。

我瞧了瞧他身边的那个青皮包袱,道:“给我瞧一瞧罢。好歹也是给我用的。”

王有迟疑了一下,抖索索地将那包袱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青色瓷罐,摸在手里十分清凉,敲敲叮叮声清脆,是个好瓷器。

昔日启赭同启檀等皇子到怀王府上时,一时淘气,拿着棍子敲厅中的大花瓶,也是这种声音。一边敲还一边喊:“皇叔,皇叔……”

第五十三章

那天,启赭单独见我,在房中时,他也是先喊了一声:“皇叔。”

喊完之后他问我:“皇叔,朕该怎么办?”

“那时知道了皇叔的冤情,朕甚自责,朕知道皇叔都是为了朕好。事到如今,皇叔能否告诉朕,朕到底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皇上罪己诏下了,坟修了,碑立了,但该睡在里面的人现在却活蹦乱跳在世上,要如何是好?

我道:“怀王已死,世上只有……”

启赭抬手:“行了,皇叔,这句话就不要拿出来自欺欺人了。你在这儿站着,哪怕你叫狗阿三猫阿四,你也是朕的皇叔。”

我立刻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比方。”我叫狗阿三和猫阿四没什么,皇上变成狗阿三和猫阿四的侄子,那就实在……

启赭叹了口气,瞅着我。

那眼神,和他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时一样。

我说:“皇上,我这次就是打算出海去,从此就不会来了。”

启赭还是不说话。

我接着说:“要是船不小心遇着风浪沉了,那更是再无可忧。”

启赭终于开了口,他瞅着我,一字字说:“皇叔,别怪朕。”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瓶。

我接到手里,瓶子是玉的,因为一直被启赭收在袖里,还带着温。

启赭很少赐给我东西,从小到大都是他从我这里拿。我握着,说了声:“谢皇上赏赐。”

启赭再叹了口气。

我道:“皇上,只是,能否别在柳桐倚的船上。”

启赭慢慢说:“此药得缓上几日,你放心。皇叔,你是要和朕回京,还是……”

我道:“京城熟人太多,还是在外处理了干净。”拔开瓶塞,里面是一瓶水儿,微苦。

启赭转过身去,片刻后道:“皇叔,朕答应你,那座皇陵依然是你的。”

马车摇摇晃晃,我将那个罐子放回包袱皮内。

王有就预备用它,将我带回那座大坟中去。王有哑声和我说:“怀王殿下,你放心吧,这个坛子是皇上亲自定下的,老奴年纪有了,手还很稳,一定会送殿下平安到地宫。”

我没说什么,倒在马车上稍微眯了一会儿,跟着想起,那天在船上,我喝下那瓶药后的事情。

那时,我要告退,启赭回过身:“皇叔,你陪朕说说话吧。”

之后,启赭与我聊了许久,说的不过是宫中朝廷里历年来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比如宫里的哪棵树是先帝亲手栽的,栽的时候什么情形,云云。

他说,小时候到皇叔那里去玩,那些事,朕都记得。

他说,皇叔对朕的好,朕会一直记得。

这话也就像平常聊天那样说。他说,这些话,朕从没和人说过,以后也不会说了。

我道,皇上不必那么说,打个大不敬的比方,平常人家,亲戚间比皇家要近得多。像玳王,怀王府都快被他掏空了,他过来喊声叔,我还得给他钱花。这是寻常道理。

怀王府在我被抓那时候就给抄了,昔年我爹带回来的那些东西,还有我年少时置办的玩器,我娘生前喜欢的摆设和首饰,应该要么砸了,要么充公了,要么抄家的时候被人顺了。

记得前两年我在大漠里贩羊皮的时候,跟牧民斗酒输了,吐了半宿,后来受风又发了次烧,迷迷糊糊里,觉得我还是在怀王府我卧房的那张床上躺着,我娘亲自端了醒酒汤,一边絮叨我一边往我嘴里送,喝到嘴里,却是白水的味道。

等睁开眼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裹着羊皮袄睡在一张马皮上,旁边有个姑娘,端着一个粗瓷碗,正喂我喝凉水。

她的模样寻常,黑红的脸,双手很粗糙,但她的眼睛又亮又清透,什么杂质都没有,干干净净的,露出白白的牙齿对我笑的时候,我觉得她像仙女一样。

这个女孩就是阿莲娜。

我走得时候,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某个骑马飞快的少年郎,说不定现在孩子都有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我在马车里睡了一会儿,梦里边一时是启赭在和我说话,一时是阿莲娜,是美子,是雪娥,是婉婉,最后竟然是我在某个小城里暂时落脚时,胡同口那个摆摊儿的杏娘。

那时我懒得做饭,每天拿一口小锅,去她的摊上买鸡丝面。

中午吃一顿,剩下的晚上兑点水,当粥喝,又是一顿。

她每回都多给我,把那小锅装得满满的。

她和我说,她男人死了,只剩下两个刚会走的孩子。她说她这辈子不求什么,只想再找个人,能养活她娘仨,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对那人好。

她当时和我说这话,我想是带着点什么意思的,可惜我没在那个城里呆长,临走时,我要送她点钱,她说她只花自己挣来的钱,我方才发现,那段时候,是她一直在照应我,而非我恩惠她。

在梦里面,我跟她一道在巷子口卖面,她在那边擀面,我在这里守着锅,锅开了,我掀开锅盖,雾气扑了一脸,脚边有孩子扯我的衣襟,喊:“爹爹,爹爹……”

车猛地一颠簸,我醒了。

王有嘶哑的声音说:“殿下,要到了。”

车停下,我下了车,眼前是嘈杂的码头,大船泊在岸边,行人来往,一堆一堆的货物码着堆着。

我本以为能看见一望无际海浪滔滔,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水湾。

岸边扛货的船工和我说,当然要是水湾才好建大码头,出了这里,那就是海了。

我向水湾外望了望,王有在我身后轻声道:“爷可以租个小舢板去看看,别的老奴就做不了主了。”

我算了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比起前两天,头明显沉了,脚下有些飘,四肢麻木,不知道是今晚,还是明天。

虽然高人看一粒沙子就能心观整个大千,对着面前的小水湾,我还是想去看看,也许等一时就什么都没了,起码这一刻是有的。

我在码头边兜了一圈儿,找了个往大轮上拖货的小船,船工却死活不肯拉我,说接了大船的活,不能耽误。王有帮我塞银子都不成。

船工道:“不是不肯做这笔买卖,但先接了活,不能耽搁,我们做长线活,不是一耙子买卖,请爷体谅。”

说白了,不能因为这点小生意得罪大主顾。

正说着,大主顾的大船慢吞吞驶来,泊到岸边,我瞧见船头两个硕大的字——瑞和。

第五十四章

大船上下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向我躬身:“赵老板,真是巧,又在这里遇见了,家主人就在船上,请上船吧。”

我到了船上,看见柳桐倚站在船舱前。

我问他:“梅老板,这次你的船上,酒带够了没?”

柳桐倚看了看我身后的王有,笑了笑道:“酒自然是有,船舱中有人,还想和赵老板说几句话。”

我和柳桐倚一道进了船舱,他引我走到一间舱房门前,在门上叩了两下,推开房门。

我进去,房门在身后轻轻带上,我听得柳桐倚的脚步声离开。

站在窗前的人回过头,向我拱了拱手:“怀王殿下。”

是云载。

“在下搭了柳相的船,只为来和怀王殿下道一声谢,多谢殿下对云家的恩情。”

我道:“云大公子的这声谢我不应收,我至始至终,所做不是为了云家。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已经埋起来的,就当它化成土了罢。”

云载道:“殿下请放心,舍弟已决定与我漂泊江湖,今后亦没有云家,万某只想安分做个生意人。以前没什么关系和纠葛,以后也不会有。舍弟已经看开了,只是连累殿下从今后要客居海外,实在愧疚难安。”

我道:“我这件事与那事没多少关系,只是朝政本来如此。”

帝王家从来以权位利益为重,亲情二字本就多余。

云载又向我道:“对了,舍弟让我对殿下说几句话,第一是请殿下放心,第二是说,殿下那日曾问他的话,他自己亦不知答案是什么,一开始是假的,即便有假的做了真,到最后还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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