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静卿幽幽道：“他……还会在意我吗？”然后自嘲地笑笑道：“你先去休息，我再看一会儿。”

张立贤退到外间，一直守在门口。过了半晌，他听见里间没有响动，悄悄进去，见虞静卿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走上去，把虞静卿抱到床上。

虞静卿一向睡眠浅，今日恐是累了，这么摆弄只是皱起眉头却没有醒。

张立贤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睡梦中仍不能展眉的虞静卿，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如此长久而无人打扰地看着他，有一种他是属于自己的错觉。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却总是看不够这张清丽的面孔，只要看见他，心弦就会被拨动，发出好听的声音，让整个胸腔涨满柔情。

时间越久眷恋越深。

张立贤用手指仔细描摹他的轮廓，一寸一寸滑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为何他的心中只有死去的那个人？为何他不能回头看一看一直站在身后的自己？

这么多年，他是自己心中的神祗，他却总是当自己是个孩子。什么时候他才能看见自己已经长大，大到足够可以为他撑起一片天空，就像曾经的那个人一样。

张立贤满心满怀都是被忽略的悲哀和想拥有这个人的欲望。然而，这些都容不的他细想，稍稍碰触一下就会痛苦不堪。

他缓缓俯下身，一点一点亲吻虞静卿的唇，带着近乎狂热的情绪，用这种方式膜拜亲近这个人。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做一些更亲密的事，但是他不能。

见虞静卿在自己的亲吻中慢慢舒展眉头，张立贤想他怕是梦到那个人了。

如果自己能给他一个好梦，也是好的。

第八章：相逢

随着龙龙的腿伤痊愈，阿果的日子越来越好过。龙龙每天带着他打猎，每次都收获颇丰，有一次还打了一头熊。他们的饭桌上顿顿有肉吃，破旧的房子也有钱修缮，龙龙还常常给他买些以前买不起的糕点瓜果。阿果觉得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天天都笑呵呵的。

这天白沙镇赶集，两人早早地到集市上卖了打来的猎物，因为卖得价钱好，两个人一起逛集市，准备买些东西回去。

正逛得起劲，突然街上一阵骚动，锣鼓喧嚣，接着跑来一群士兵将街道中间的人群驱赶开，然后一字排在街边。镇上的人很少见过这种阵仗，纷纷挤到士兵身后看热闹。

从城门边缓缓行来一对人马，走在最前面的是抬幡旗和罗伞的人，后面一队骑马的人，再后面就是铠甲森森，仪容威严的军队。待队伍行近，赫然见一面红色大旗上书玄色的木字。这白沙镇隶属木氏土司管辖范围，因为地处青龙国与大顺国边境，属于偏远地区，虽然驻扎有木氏的重兵，但土司木王爷平时几乎不会来。但是今天这队人马竟然是土司的亲兵，这让当地百姓甚为纳罕。

只见土司木恒身穿丽水当地的传统服饰，气宇轩昂，行在马队前面，他身边的白马上坐着一名身着绯色官服，头戴黑色官帽的青龙官员。此人生得十分美丽，五官精致得宛若雕琢，整个人的味道更是温温润润，柔和秀致，令人一见便觉得出尘脱俗，丰神俊雅，简直象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中人。他身后紧跟着一名白衣人，也是同样气度清华，容颜秀美的年轻人。

阿果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他站得靠前，目力又好，把队伍里的人看得仔细。那官员及他的随从自阿果身边走过时，阿果看得惊呆了。他从小生活在山里，最远就只到过白沙镇，何曾见过如此出众的人物。那官员从他身边经过时，转头正对上他痴迷的眼神，唇角一勾，对他微微一笑。阿果被他一笑，只觉得如沐春风，忍不住跟着一路往前走。边走边叫：“神仙啊，龙龙快看，神仙。”

他叫得大声，跟着那官员的白衣青年回头瞥向他。两道目光异常冷定，寒光四溢地盯着阿果，令人无法逼视。阿果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打了个冷噤，将头往下缩了缩，不敢再跟上去。

旁边的百姓有人议论，说这官员是朝廷派来的钦差虞大人，专门来视察南疆，此次是由木王爷亲自陪同到白沙镇检查边防守备。阿果暗自惊叹钦差大臣居然长得跟神仙一样，就是身边那个白衣青年太凶了。转头想叫龙龙，却发现龙龙不知何时不见了。见不到龙龙，阿果大急，在人群中扑腾，嘴里大叫：“龙龙……龙龙……你在哪里？”

有个认识他们俩的猎户，看见他找人，对他说：“你找龙龙啊？他在那边巷子口。”

阿果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果然看见龙龙蹲在一巷子里啃香瓜。

他高兴地扑上去，一边擦汗一边道：“龙龙，龙龙，你在这里啊。”

龙龙撇撇嘴道：“谁像你那么爱看热闹。”

阿果激动地比手划脚道：“你没看见，那个钦差大臣虞大人，长得有多好看，就像神仙一样。跟着他的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也像神仙一样……”

阿果只忙着说话了，没有注意到龙龙眼中光芒一闪，仿佛有某种莫名的情绪一掠而过，面孔却在一瞬间冷下来。

他不耐烦地打断絮叨的阿果道：“神仙？你见过真的神仙啊？”

阿果一窒，摸着头道：“我见过画上的神仙。”

龙龙翻了个白眼，泄愤似的咬一大口香瓜，嚼的喀嚓作响。

阿果继续神往地问道：“龙龙，你说朝廷里的大臣是不是都长得像神仙？”

龙龙斜他一眼，铿锵有力地道：“放屁！”

阿果撅着嘴嘀咕道：“你还不是没见过。”

龙龙咽下最后一口香瓜，吼道：“你闭嘴！走了，回家。”

阿果嘴撅得更高，不情愿道：“听说虞大人待会儿要祭天，我们再去看看呗。”

龙龙用手指点着头道：“看个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你花痴啊！”

阿果抱着头委屈道：“虽然是男人，但是他们比春香院的小娘还好看……”

龙龙被他呛得直咳嗽道：“你……你……朝廷一品大员，你拿来和勾栏院的姐儿比……”

阿果不服气地道：“本来就是。”

龙龙揪着他的衣领道：“再好看也不看，回家！”

阿果在后面哀求道：“龙龙，就去看一下，好不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看一下……”

龙龙不理他，拖着他往城门方向走。走了一小段，龙龙突然停下来。阿果收不及脚步，一头撞到他身上，给撞得眼冒金星。

阿果奇怪地叫道：“龙龙……”

龙龙抬手打断他道：“嘘，别出声。”他眯着眼睛警惕地环视四周。

阿果从没见过龙龙如此紧张严肃的表情，打熊的时候都没见过，当时就吓得噤了声。

龙龙看着阿果，沈声道：“我们现在去看祭天，但是你要听我的，知道吗？”

阿果乖巧地点头道：“知道了。”

龙龙牵着阿果往祭天的广场去，走的却不是平时走的大路，而是避开人群从小巷穿过。

两人停在离广场最近的一个小巷口。从这里可以将广场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木王爷刚刚拜过天地，将手中的香烛交到虞静卿手上。龙龙靠在墙壁旁，手紧紧攥着阿果的手。阿果被捏得直咧嘴，但是他发现龙龙手心里汗湿一片，显然是极度地紧张。他咬着嘴唇，忍下呼痛的声音，安静地站在龙龙身旁。

虞静卿接过香烛，往前走几步，在祭台前停住，俯下身拜祭。他刚刚拜倒，陡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随着一片惊呼，吓懵了的百姓四散奔逃，人群推推搡搡，一时间不少人被推翻在地，踩踏哀叫声充盈于耳。整条街乱作一锅粥。配合着混乱的场面，又传来几声爆炸声，地面都被震得晃动起来。这时从广场四周的房顶上跃下很多手持武器的黑衣人，趁乱杀向虞静卿。

阿果吓呆了，连惊呼声都闷在嗓子眼里，只是浑身抖个不停。龙龙松开他的手，低声对他说：“你在巷子里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去，听见吗？”

阿果被他冷静的声音唤回一点神智，抖着手拉住他的衣袖道：“你……你要去哪？”

龙龙安慰他道：“我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别怕。”说着对他露出一个很温暖的笑容。阿果一向听龙龙的话，此刻虽然只想和他一起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但是阿果一句话也没说，怔怔地站在巷子里，眼看着他用包头的布巾遮住半边脸，从腰间抽出短刀，一纵身跃入了混乱的广场。

此时木恒的军队正与黑衣人激战。黑衣人武功不弱，只一人就缠住几个木氏亲随。其他人纷纷向虞静卿奔袭过来。张立贤和木恒两人挡在虞静卿身前，被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住。这几个黑衣人行动划一，彼此甚有默契，阵势一动数剑合则犹如密网，分则犹如雷霆闪电，森冷的煞气和迫力慢慢压下来，竟有了泰山压顶般的气势。

木恒见自己和张立贤渐渐落入下风，叱喝道：“带静卿走！”身形移到战圈的中央挡住袭击。

张立贤将一柄宝剑急速施展开来，招式连绵不绝，快如疾风，密如骤雨，几乎织成一道雪练，生生在剑网中撕出一个空当。他拉着虞静卿急奔几步，很快又被拦下。他瞥见黑衣人越来越多地向他们包围过来，心中大急，顺势变招，只攻不守，虽然不到一刻就受了伤，但是也将黑衣人逼得往后退。他将虞静卿往外一推，叫道：“大人快走！”

虞静卿见张立贤的白衣变成了血衣，十分忧急，可是他清楚自己不会武功，黑衣人的目标显然是自己，如果留下来只会成为累赘，

当务之急就是先自保。

虞静静向广场边缘跑去，只要跑进人群，他就相对安全了。眼看已经接近人群，一名黑衣人持剑从背后向他刺去。木恒、张立贤眼见明晃晃的宝剑即将刺入虞静卿的背心，不约而同大叫道：“大人！”“静卿！”

虞静卿听到叫声，转过身，瞳仁中只见一道寒光急速向自己逼来。他知道躲不过，闭上眼等死。耳边先是响起一声清响，然后是利器砍入肉体的钝响，与此同时脸上一阵滚烫，血腥气直扑鼻尖。他睁开眼，见黑衣人已经倒在地上，鲜血横流。他身边多了一名身材魁梧结实的蒙面人。

虞静卿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虞静卿。四目交接。蒙面人的眼中有锐利的光芒闪动。虞静卿如遭电击，顿时呆住。

蒙面人用手环住虞静卿的腰，手指紧紧抓住他的官服，沈声道：“跟我来！”

虞静卿感到两人的呼吸与体温搅成灼热的一团，轰隆隆地冲到自己的脑门上，心口也停跳半拍，颤抖着声音道：“你是文龙？”

蒙面人不答，反手架住攻过来的利剑，一边搏杀一边带着他往前奔。

如此熟悉的目光。如此熟悉的气息。如此熟悉的声音。这些只在自己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东西，现在就在身边。

虞静卿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在刀光剑影中穿梭。他似乎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隔着烽烟和血光，四周的一切都如水晕般淡去，唯有他，却重墨似的，在自己眼中分外剔透。

他如呓语般轻唤：“文龙！”

第九章：天涯

虞静卿愣神的时候，蒙面人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将短刀舞得乱人眼目。这是在千军万马中砺练出来的招式，挟带着三军肃杀一往无回之气，杀兵夺将，横扫千军。不一会儿已经杀翻一片黑衣人。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突然杀出一个厉害人物，他们毕竟是突袭，久攻不下，眼见木氏亲军已经穿过混乱的百姓围上来，顿时乱了阵脚。领头的黑衣人打个呼哨，所有黑衣人扔下身边的敌人，全向虞静卿这边冲来，要做最后一搏。

蒙面人眼中煞气暴涨，他带着虞静卿飞身而起，在空中旋转变招，携万钧之势，俯身劈下，随着一声巨响，土石四溅，附近的黑衣人被震翻。蒙面人就势跃起，跃上房顶，几个起落已经消失不见。

虞静卿靠在他怀里，在屋脊上跳跃，耳边虎虎生风，身体如飘在云端。蒙面人带着他落在偏僻的小巷中。虞静卿似乎还在梦中，落地后摇摇欲坠，蒙面人伸手稳住他。他一把抓住蒙面人的手，几乎是用劲全身力气攥在手里，生怕一放手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热切地望着蒙面人道：“文龙，文龙……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蒙面人扭开头躲避他的目光。

虞静卿的眼中闪烁着期待光芒道：“文龙，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蒙面人转身就走。无奈手被虞静卿紧紧拉着。

虞静卿的神色逐渐变得狂乱而绝望，一叠声道：“你要去哪里？文龙，你又要去哪里？”

蒙面人不答话，用力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虞静卿被他用力一带，摔倒在地上。他抬起头近乎哀求地叫了一声：“文龙……”

蒙面人见他摔倒，身形顿了一顿，随即抬脚离开。

虞静卿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呆坐在地上。巷外混乱喧嚣，巷内却一片寂静。他的身体如镇在大山之下，半点动弹不得，头上重重地如顶着万顷沈铅，压得他几欲扑倒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立贤带着人冲进巷中。虞静卿目光呆滞，毫无反应，就像根本没有看见来人。

张立贤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急道：“大人，大人……”

虞静卿抬起头，盯着他半晌眼珠才转了一下，道：“立贤。我见到文龙了。”

张立贤目光一动，问道：“刚才那个蒙面人吗？”

虞静卿点点头，悲哀地道：“可是他不肯见我。”

张立贤被他目光中的悲切狠狠刺了一下，故作镇静道：“他是不是云南王还不一定。”

虞静卿坚持道：“一定是他！我不会认错的！可是他不肯见我。”

张立贤安慰道：“今天这么混乱，他或许不方便露面。这人出现得如此古怪，相信木王爷的人已经注意到了，回去问问木王爷，说不定有人跟着他。”

虞静卿像是猛然清醒一般，着急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赶快回去！”

张立贤扶着虞静卿走出小巷。外面的局势已经被完全控制了，士兵手持武器驻守在大街小巷。没走出多远就遇上前来寻人的木恒。

木恒一见到虞静卿便问道：“静卿，救你的那个蒙面人是不是章兄？”

虞静卿点点头。

木恒道：“此刻人在何处？”

虞静卿黯然道：“走了。”

木恒奇道：“走了？”他看看虞静卿，安慰道：“无妨，我的影卫跟着他。”

虞静卿勉强笑道：“王爷的影卫真是精明。”

木恒挽起他的手笑道：“影卫可不是就干这个的吗？专门盯有古怪的人。”

张立贤在旁问道：“王爷当时就瞧出端倪呢？”

木恒笑道：“章兄的武功都是他东拼西凑自己创出来的，旁人学不了。我与他一起征战多次，多少识得一些。静卿，我们只管回行宫等消息就是了。”

阿果在小巷中把龙龙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想到龙龙的武功那么厉害，把围着他的人杀得人仰马翻，待看他带着龙龙带着那个神仙钦差飞檐走壁时，简直惊为天人，崇拜得五体投地。

等龙龙回来的时候，他惊喜地叫道：“龙龙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