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拾贰阑
拾贰阑  发于:2013年07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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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延亭侧头看了看身旁的丫鬟,见她没有反应,便起身走到猫跟前,伸手将它抱了起来。猫很听话,不再叫,也不动,乖乖趴在沈延亭怀里。

“这只猫是有人养的么?”

“回公子,它原是二夫人养着,年岁大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现在二夫人正病着,也没心思管它,我们每日里喂它三餐,其余时间都让它自己玩儿。”

沈延亭抚了抚猫的脊背,问:“它有名字么?”

“小白。”

好没新意的名字。沈延亭见它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伸手揉了揉它的头。

人都已自顾不暇,谁有心思管一只猫呢?

那边厢,傅瑾和傅二夫人正说着话。傅瑜的母亲长得很美,风姿绰约,只是现下憔悴得很。她半倚在榻上,咳嗽不停,一旁的侍女也不停地帮她顺气。

“二娘还是该放宽心,好生将养,瑜弟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见您这样。”

“我若能放宽心,何至于现在还是这幅模样?难为你……咳咳……有心,你爹对我不闻不问,倒是你还记得我,时常来看我一看。”

“二娘说的什么见外话,我来看您是应该的。至于爹,他实在是忙,毕竟府里现在事情多。”

“他现在愁的,只怕是你那桩告吹的婚事吧。眼看着都要下聘了,出了……咳咳咳……出了命案,他指不定还在心里埋怨,埋怨瑜儿死的不是时候……”

傅瑾皱着眉,看着她边咳边说,知道她心里有多怨恨,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罢了,我这么说,你莫介意。呵,你是个……咳咳……好孩子,你娘把你教得很好,不像我……”

“二娘,您别这么说,瑜弟挺好的。”

“不,都是因为我……我以前心有不平,对待瑜儿格外严苛,才把他变成了那副性子……咳咳……所以我现在这样,实则是报应……现在,我唯一的念想也没了,活着……咳咳……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趁早……”

话戛然而止,她突然睁大了眼,盯着傅瑾身旁看,把傅瑾看得毛骨悚然。傅瑾侧头去看,不知道她突然发现了什么。难道……她竟能看到瑜弟不成?

傅瑾惊愕又犹疑地看向她,问:“二娘,您怎么了?”

傅二夫人瞬间又放松了眉目,疲乏地闭上眼,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乏得很,想休息了,你先回去罢。”

傅瑾出来时,看见沈延亭正玩猫玩得不亦乐乎。傅瑜一见到猫,眼前一亮,飘了过来,盯着小白看。

“唔……我怎么觉得它有些眼熟?”

沈延亭一愣,却又不能说话,询问般地看向傅瑜。傅瑜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继续盯着小白看,而小白“喵呜”了一声,在沈延亭腿上把身子转了过去,面对着傅瑜,黑亮的眼珠看着傅瑜。

“小白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好像……”

傅瑾话未完,立刻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对丫鬟说:“踏梅,去帮我端杯茶来,我有些渴了。”

踏梅并未注意到异常,行了个礼就下去了。

傅瑾也凑近来,好奇地问沈延亭,“小白能看见瑜弟?”

“都说猫能通灵,能看见也不稀奇。”

傅瑜很是高兴,伸手摸着小白的头,却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整个人往前一扑。沈延亭眼睁睁地看着傅瑜凭空消失,怔愣了一瞬,立刻伸手抱起小白。小白无辜地看着他,“喵”了一声。

“……傅瑜?”

小白又“喵”了一声,点头。

傅瑾在一旁看懂了怎么回事,也是惊愕万分,“小白是……瑜弟?”

沈延亭点点头,“不知怎么附上去了。”

傅瑾还要说什么,踏梅恰好走了进来,他只好作罢,接过茶轻抿了一口。

沈延亭道:“踏梅姑娘,既然你们无暇照顾这只猫,不如交给我如何?等你们夫人身子好了,我再交还回来。”

踏梅听罢一愣,看向小白,而小白在沈延亭膝上叫了两声,忽的跳下地,跑到踏梅脚下,蹭着她的裙摆。

踏梅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些松动,她蹲下身把小白抱起来,眼神看起来柔和了些。她揉了揉小白的头,道:“公子,奴婢只是个丫鬟,不能做主。”

傅瑾道:“你去问问二娘,想来她也不会拒绝。”

“是。”

沈延亭望着踏梅的背影,低声道:“她似乎心事重重。”

“踏梅是瑜弟的贴身丫鬟,从进府起就服侍瑜弟。唉……她心里不好受也在情理之中。”

“哦?”沈延亭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小白,没再说什么。

第9章

沈延亭顺理成章地带走了小白,和傅瑾二人关在书房里研究。

好容易见到了可以触碰的形体,就算是只猫,傅瑾也很高兴。想象着里面是瑜弟的灵魂,他用手指抚摸着小白的头,“瑜弟,你能说话吗?”

小白一爪按上了傅瑾的脸。

沈延亭很不客气地笑出了声,一边揶揄道:“傅大公子,它是只猫,你倒是让它说话试试。”

“不然,他能不能附到人身上?”

“谁知道?依我看,要是能附他早就附了。这样已是很不错了,至少你还能瞧见他。”

傅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松了手,小白趁机跳下了桌子,在四处跑来跑去。

“之前在二娘那儿,很是奇怪。二娘似是发现了瑜弟一般,盯着我身旁直瞧,可是若真发现了,她不会最后什么都不说让我们离开。”

“母子间或许有些感应,她不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倒是那个踏梅,她既然是傅瑜的贴身丫鬟,总该知道些什么罢?”

傅瑾摇头,“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若说嫌疑属她最大,只是……”

“只是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不像假装,她也没有毒害傅瑜的理由。”

“怎么,你怀疑她?”

“难道不应该怀疑她么?”

“她是瑜弟的贴身丫鬟,想杀瑜弟有的是机会,伪造成事故岂不更好?何必用这样一个法子,让人头一个就怀疑她?更何况,官府已经审过她和厨房里的人,他们都没有机会弄到砒霜。”

沈延亭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沈延亭望向在地上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白,“你弟弟生前究竟是什么样。你说他与世无争为人淡泊,但这只是你的想法,在踏梅眼中又是如何?他整日闭门不出,踏梅与他接触最多,说不定,她比你和他母亲都要了解他。”

“唉,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她缄口不言,如何知道她是在隐瞒什么,还是真的不知?”

小白跳上了书案,撑起身子想去扒拉墙上那幅翠竹图。沈延亭伸手将它抱过来,盯着它瞧,小白歪头看了看他,“喵”了一声用头蹭他的胸口。

沈延亭淡淡道:“这世上,就属人心最难测。说着这样,想着那样,只有面临死亡了,才会开始恐惧,开始忏悔。小鬼,你说是不是?”

小白打了个哈欠,从沈延亭怀中挣开,跳到桌上趴下,十足一副懒猫德性。

傅瑾轻轻摸了摸小白的头,沉声道:“话虽如此,但这世上,亦有赤诚之心,你何须如此悲观?”

沈延亭沉默不语,傅瑾又试探着问:“延亭,你这两日,还好罢?”

傅瑾讳莫如深的态度让沈延亭皱眉,也有些费解。寄人篱下,应是自己看他人脸色,这位大少爷怎么倒有些怕他的样子?

“这两日还好,只是时日一长,就说不准了。”

提到这个话题,沈延亭又开始散发阴郁气息。傅瑾见他脸色不豫,不再继续话题,伸手去逗小白,“瑜弟,当猫的感觉如何?”

小白偏头去咬傅瑾的手,傅瑾抽手闪过,啼笑皆非,“咬人的习惯倒学得快。”

小白黑亮的眼珠盯着傅瑾看了半晌,最后回转头,趴着不动了。

沈延亭探究地看着小白,眼神闪了闪。

二人颇为无聊地对坐谈天谈了一会儿,傅瑾有事处理,沈延亭便抱着小白回了客房。刚关上门,小白就从沈延亭怀中跳下,抖了抖身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沈延亭看着半空中飘着的灵体,平静道:“你想起什么了么?”

傅瑜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很是迷惘,捧着脑袋,神情郁郁。

“我看到那个躺在榻上的女人,觉得很熟悉,然后听着她和大哥说话,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一些片段。我知道她是我娘,看到她,我就觉得好难过……”

“为何难过?”

“我也不知道……”傅瑜抓了抓头发,“觉得难过,又有些烦闷。出来后,我看到那只猫,也觉得似曾相识,可是它居然看得见我,我一瞧它的眼睛,就附上它了。”

“那么,你对踏梅可有印象?”

傅瑜皱着眉思索,半晌后点了点头,“我觉得她的味道很熟悉,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这倒算是个好消息。既然如此,你便常去那里逛逛吧,兴许接触多了,能想起来更多。”

傅瑜撇了撇嘴,“我不要。”

“为何?”

“我不喜欢那里。”

傅瑜现在随性而为,压根对自己的现状没有意识。对那里排斥,是因为那儿氛围压抑,还是因为生前记忆残留的感受?沈延亭也不知道。

“延亭……”

“嗯?”

“我听我娘叫我‘瑜儿’,你也这么叫我吧。”

沈延亭眉梢一抽,看了看傅瑜,试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坚决地摇头,“换一个。”

傅瑜眨眨眼,“那就‘小瑜’。”

沈延亭不说话,可是看傅瑜充满期待的眼神,只得勉强“嗯”了一声,暗暗想,以后尽量不叫他名字。

暮色四合,玉蟾初现。北风渐紧,寒意一阵阵逼人而来,让人无暇四处流连,统统躲进了屋内。沈延亭就着灯火,继续看那本顺来的书,一页又一页,却有些心不在焉。一旁,小白正趴在榻上,脑袋蹭着前爪,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处很静,翻书声间或响起,其余时候,便听得那风打着窗子的细碎声响,衬得屋里越发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些许响动,沈延亭不由得凝神,指尖堪堪翻过一页时,敲门声响起。

沈延亭眼里起了些笑意,扬声道:“进来便是。”

来人正是傅瑾。他关上门,把清冷寒气挡在屋外,凑过来摸了摸小白的背脊。小白懒懒地叫了一声,没有反应。

傅瑾看向沈延亭,“瑜弟怎么了?”

沈延亭放下书,将之前与傅瑜的对话复述给傅瑾。

傅瑾听罢,沉默了片刻,道:“二娘也是爱子心切,何况她虽对瑜弟严厉,瑜弟对她仍是十分孝顺,想必不会因为这个起恨意。至于踏梅,要不我找个借口把她调过来,看看能不能让瑜弟想起些什么。”

沈延亭点点头,“若是能如此自然甚好。”

这时,小白忽然站了起来,跑到沈延亭身旁坐下,耳朵抖了抖。

傅瑾看着小白,微微叹了口气,道:“明日是瑜弟的四七,再过些日子,便是五七了。其实我心里有些矛盾,虽然希望凶手早日落网,但又不知那时,瑜弟会不会就消失了……”

小白“喵”了一声,耳朵又抖了抖。

沈延亭见傅瑾寥落的神情,忽然也有一些怅惘。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亡的感觉,在世的亲友会悲痛,濒死的人其实亦是如此。死亡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要割舍太多不愿放手的东西。否则,为什么有人不愿喝孟婆汤?为什么魂灵要登上望乡台一遍遍回望?

“你得明白,他迟早要前去轮回转世,如此滞留人间,才是极其危险的。他已经死了,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傅瑾低低应了一声,不语。

沈延亭伸手抚了抚小白,小白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

“对了,五七那日要祭祀做法事,瑜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这我可不知。不过,现在的道士多是装神弄鬼的骗子,料想也应该没什么大碍。”

傅瑾笑道:“这话倒是不假。”

不论何时,傅瑾的笑总是带着暖意,那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力量,因而格外让人熨帖。富家子弟大多骄矜纨绔,四体不勤偏还不可一世,傅瑾着实是个例外,可他偏偏例外得让人不觉奇怪,仿佛他天生便该如此。沈延亭被他的笑牵引,不自觉地也弯了弯嘴角,却一转眼对上了傅瑾探视的眼光。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沈延亭就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开始滋长,想要仔细探寻时,却又找不到方向。

一豆灯火微微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斜铺上墙。沈延亭想,过去的生活虽然平静,却不似现在,竟有了些许安宁的味道。

不过,他知道,这安宁不过是一瞬的享受。他终究,承不起这样的生活。

第10章

傅瑜的四七过得很平静。傅瑾不来,沈延亭不便四处走动,就老老实实待在屋里。

玉荷给小白喂了两次食,小白就开始绕着她打转,简直让沈延亭怀疑傅瑾对傅瑜生前的描述是否属实。

入了夜,缠着玉荷玩闹了一天的小白早早地就睡着了,而沈延亭闲倚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慢慢地只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沉沉间思绪渐渐抽离。

似梦非梦,沈延亭发现自己蜷缩在一条死巷尽头的墙边,衣衫褴褛,四肢麻木得已经没有知觉。他觉得头很沉,双眼也很模糊。他努力凝聚视线,抬头看向浩瀚星空,一片夜色苍茫。他以前暂居在一个破庙里,可是今天沿路乞讨时被混混打断了腿,现在更是一分力气也无,决计是回不去了。

罢了,回去了又能如何?这个严冬,无论如何是熬不过了。

沈延亭短促地笑了一声,心想自己现在这样,不正是文人雅士们常说的“幕天席地”么?可是,没有友月交风的情致,有的只是无边的寒冷和空寂。

世界太安静了,所有的人都在沉睡。沈延亭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被愤恨之火烧灼着,想要跳起来,大声地骂,骂这个无情不公的世界,可是他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渐渐地,他只觉得无尽的悲哀。两行泪从眼角滑落,他轻轻闭上眼,想着,哪怕有个人,来给他收尸也好啊……

沈延亭惊醒,一瞬间仍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半晌,他终于缓过神来,轻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捂住心口。

他伸出指尖擦过脸颊,果然有泪痕。那不是梦,而是真的有人就这样死在了街头,带着满怀的恨意与悲凉。

沈延亭一时难以抽离,以手支额,在静谧的房间里发着呆。

果然,一旦回来了,噩梦也回来了。前几天的宁静果真只是假象,自己这辈子也摆脱不了这个噩梦了。

“喵——”

小白不知何时醒了,窜过来对着沈延亭叫了声,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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