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拾贰阑
拾贰阑  发于:2013年07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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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你对他倒还是不错的。”

“或许吧。”傅瑾苦笑了一下。

沈延亭看了一眼又凑到他近前来的傅瑜,问:“现在你可想起点什么?”

傅瑜摇头,“听起来我好像很惨的样子。”他手托着腮,一脸郁闷,“生前这么惨,我还是不要记起来好了。”

“这可由不得你。”

傅瑾看着沈延亭和他看不见的瑜弟说话,这景象甚是诡异。沈延亭脸上表情甚少起伏,语气也是清清淡淡,似乎这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高兴起来。独自一人离群索居,奇怪得很。不过说起来,光是他那近似通灵的本事,就够奇怪了。

沈延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在看什么?”

傅瑾尴尬地笑了笑,对着虚空说道:“瑜弟,你想听什么时候的事?我从幼时说起可好?”

沈延亭点头,“他说好。”

傅瑾拿手捂了捂脸,缓缓道:“其实,瑜弟小的时候很得父亲关爱。你可不知,幼时的他模样俊俏,粉雕玉琢的,可爱得紧。只是他一贯不喜与爹亲近,后来爹对他的喜爱也慢慢淡了。我记得,我十岁的时候,瑜弟七岁,那时……”

傅瑾的声音沉而稳,娓娓道来还有温暖的感觉。沈延亭一边听着,一边暖着手,傅瑾声音停顿的间隙还可听见屋外雪簌簌的声响。屋里从没这么和暖过,沈延亭打了个哈欠,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神思渐远,沈延亭朦胧中发觉自己站在一片雪地里,四处空旷,雪无边无际。沈延亭转了个身,看见自己的脚印从远处延伸而来,但不知其所起。空茫的天地,除了他竟一个人也无。他立在其中,像是海中孤岛,天上孤星。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一点声响,有人一遍一遍重复着两个字,而后声音陡然变大,在他耳边重复,“延亭!延亭!”

沈延亭茫然四顾,蓦地一阵晕眩,片刻后,他眨眨眼,发现傅瑜的脸贴在他面前,漆黑的眼珠闪闪亮亮。

“你睡着啦!我大哥的故事都讲完了,他说今天先讲这些。”

沈延亭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的脖子,见傅瑾正望着他,便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傅瑾道:“说起来一直称呼你沈公子太见外了,我看你年纪应该比我小吧,不如你我兄弟相称可好?”

沈延亭却不愿意,“我看我俩年岁差不多,你倒平白讨了个便宜。”

傅瑾哈哈笑了起来,“你既不愿兄弟相称,那我叫你延亭可好?”

沈延亭皱了皱眉,半晌道:“傅公子随意。”

傅瑾却浑不在意,继续笑道:“延亭,不知你特地要求,究竟是有什么好故事要讲与我听?”

第4章

沈延亭听罢一愣,瞬间敛了眉目,淡淡道了声“傅公子请稍候”便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他捧着厚厚一沓纸出来,把傅瑾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

“故事。”

今日雪厚,屋内也亮堂,沈延亭就着日光轻抚上纸页,神色惘然,“这些都是我体验过的故事。”

傅瑾明白了,沈延亭竟把他感知到的濒死之人的记忆都记录了下来,日积月累也不知有多少人,竟攒成了这厚厚的一册。

沈延亭坐下来,轻轻翻开那沓纸,眼神变得柔和,又带了些悲悯,一瞬间晃了傅瑾的眼,让他有些怔怔。

“傅公子,不知你可知道五年前城东的豆腐西施?”

傅瑾摇了摇头。

“也是,我若是没记下来,只怕也早已忘了。当年,她出了名的貌美,每天摊前都有不少为了看她一眼去买豆腐的人。她丈夫死得早,年轻寡居,膝下无子,全靠卖豆腐为生。虽然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都是续弦或纳妾,竟一个年轻人也无。最后,她熬不住,嫁给了一个小布庄的掌柜做续弦。没想到,她之后一直无所出,于是渐渐地就被冷落了。她死的时候风华正茂,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她死前反复地回想,竟找不出一段快乐无忧的记忆。那种绝望和愤恨……”

沈延亭没有说完,只是怅然地抚了抚纸上挺秀的字迹。那种绝望和愤恨,只有亲身感受到了,才会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噩梦般的感觉。

傅瑾轻咳了一声,低声问:“延亭,你是说,你在……呃,知道这些记忆和感觉的时候,并非像听说书人故事一般,而是……而是就像他们本人一样感受到的,是吗?”

沈延亭缓缓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异能的?”

“从记事起。”

“这是天生的?”

“大约吧。兴许是老天看我不顺眼,与我开了个玩笑。”

沈延亭说得仿若事不关己,翻过一页,抬头看了看傅瑾,见他黑沉沉的眸子正直直望向自己,眼神一闪,又低下头去。

“这次是个老人,他看起来要幸福得多,寿终正寝,子孙满堂。但是他有一个遗憾,就是这辈子没能考取功名。他前前后后参加了十余次乡试,连个举人都没中过。后来他放弃了,投笔从了商,生意倒做得有声有色。他临死前,他的亲人们在他床边哭成一团,他却充耳不闻,脑海里一直在幻想他金科及第、登堂拜相的情景,觉得这辈子无法达成所愿,实在是活得冤枉。”

傅瑾道:“在我看来,他倒也不算冤枉。只是他身在福中,便应惜福才是。”

“天下哪有完满的人生?便是那皇亲贵胄,只怕也有求不得之事。只是,这求不得之心,确是不怎么好受。”

傅瑜在一旁眨眨眼,什么也没说。

沈延亭又翻过一页,“这次这个,是被人杀死的。不知道他和杀他的人有何仇怨,杀他的人似乎恨他至极,但他对那人却是满心爱慕。他一边觉得痛苦,一边又觉得,能死在心爱的人手上实则是件幸福之事。不过,他很后悔,他觉得,如果重来一回,他们不会是现在这样……接下来,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小姐……”

这些记忆有的长,有的短,却大多带着悲伤。死亡是件残酷的事,谁会笑迎?

沈延亭娓娓道来,声音清清淡淡,仿若珠落玉盘,煞是好听。他道出的一段段命运,虽没有说书人口中的精彩,却带着人世的沧桑。最真实,便最令人唏嘘。

挑挑拣拣讲了几个,沈延亭看向傅瑾,“傅公子,讲了这许久,今天便到此为止吧。我也乏了,想必你也是?”

“乏倒没有,冷是真的。”傅瑾坐着不动,觉得寒气从地面传来,一个小火炉着实不够。他不禁问道:“你一个人住,附近没有人烟,寒气也重,这窗子闭不严实,还灌冷风。你往年可都是如何过的冬?”

“我搬来此处不过两年多,前两年冬天不似今年,略有些冷,倒不算难熬。”

傅瑾点点头,站起身道:“既然你乏了,那我就告辞罢,明日我再来。”

沈延亭淡淡点了个头,视线在空中晃了一圈,道:“你弟弟和你道别呢,他说等着你明天来。”

傅瑾笑了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第5章

转天傅瑾如约而来,只是与昨天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几个仆人。沈延亭开了门,看着他指挥几个仆人把一个新炉子搬进了房,挑了挑眉。

仆人走后,傅瑾又掏出一个精致的暖手炉,笑着说:“你这儿实在太冷,我擅自做主搬了些东西来。”

沈延亭凉凉道:“傅公子原来还知道是擅自做主了。你是锦衣玉食的少爷,自然受不了我们穷苦百姓的生活。但这是我家,我这儿又不是没有炉子,你这是做什么?”

傅瑾猜想着沈延亭兴许是觉得自尊受损,赶忙说:“我这可不是给你备的。我们既已有约定,瑜弟记忆未恢复前我少不得来你这儿,我可是冷得受不了。要不,你去我家,我绝无意见。”

沈延亭不语,但也默许了新火炉的存在。傅瑾打量着他,发现对他不能太好,不能上赶着往前凑。他对人防备实在重,仿佛接近他为他好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除非别有目的。

傅瑾摇摇头,问:“瑜弟呢?”

傅瑜兴奋地绕着傅瑾转,“我在我在!”

沈延亭坐下来,闲闲道:“他正绕着你打圈。”

傅瑾一僵,环顾四周,表情变得有些奇异。这种事,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适应的。

沈延亭见他表情甚是可笑,嘴角不由得勾了个弧度,道:“傅公子今儿个又打算说什么旧事?”

傅瑾在沈延亭对面坐下,叹了口气,“你说,瑜弟究竟有没有可能恢复记忆?”

“我如何知道。”

“即便恢复了,他也不一定知道凶手是谁。”

“你们查出了些什么?”

“唉,别提了。瑜弟身体不好,喝汤进补这习惯也有小半年了,府里上下都知道。这几日盘问下来,当日厨房并无可疑的人进出,汤熬好后丫鬟就来取走了。”

“那毒从何来?”

“是砒霜。可巧这阵子府里不知为何老鼠颇多,管家就买了不少砒霜毒耗子。府里人多,丫鬟仆人一大堆,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出什么。”

沈延亭点点头,“我看这最蹊跷之处在于他死前的反应。被人下了毒,他有恨意,可以理解,但是喜从何来?”

“这……你可有法子知道?”

“他死前若能再多撑个一时半刻,兴许我就知道了。你当我这是什么功夫,想使便使从心所欲么?”

傅瑾摇了摇头。

“而且,从他死前的零星回忆来看,这府里他只怕只对你有些感情。叫我说,生在这么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家里,爹不疼娘不爱的,还不如死了趁早投胎的好。”

傅瑾一愣,皱起眉,死死盯着炉火,不再说话。

沈延亭话出了口才觉不对,看着傅瑾眼神闪了闪,却不好再说什么。傅瑜一直飘着听他们说话,明明在说自己,却像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一般,沈延亭这么说他也不甚在意。

半晌,傅瑾才缓缓开口:“你说得对,便是我,对他实在也算不得多好。现在想来,我对他的好,都是自以为的,从未想过瑜弟是怎么想的……”

忽然,傅瑾觉得浑身一僵,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头顶传来。他抬头看了看,又望向沈延亭,有些疑惑。

沈延亭眼里却带了些暖意,“傅瑜把你当小孩儿,摸你的头安慰你来着。”

傅瑾怔了怔,神色复杂,最后笑了笑,道:“其实我虽看不见瑜弟,但似乎也能感觉得到,他也在这里。虽是魂灵,也好过什么也没有。我这样来和他讲故事,倒像是他还活着一般……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今天讲什么好?”

其实就算傅瑾与傅瑜兄弟感情融洽,他们一起的时间也着实有限,随着年岁日长,傅瑜对傅瑾也越发疏远了。傅瑾原不觉得,可两天下来,能记住的点滴过往都讲了个遍,竟再想不起其它来。

沈延亭悠然道:“我倒是不介意。这小鬼在这儿待了这么些日子,我也习惯了。他若实在想不起,凶手又抓不着,便一直在这儿待着,我也没什么计较。”

“那怎么行!”傅瑾急忙道,见沈延亭一脸似笑非笑,却是见他着急逗着他玩。他叹了口气,问:“瑜弟,你现在还是一点也想不起吗?”

傅瑜把脸凑到傅瑾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傅瑾不知情况,只能看着沈延亭,而沈延亭一脸看笑话的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他什么也想不起,对你也无甚印象,可见这兄弟情深,不过尔尔。”

此后,傅瑾隔三差五地便会造访沈延亭的小屋,带一些傅瑜生前的随身物事来给傅瑜看。东西都是极平常的,说的事也琐碎,沈延亭听着听着便走了神。后来,他干脆由得傅瑾说,间或向傅瑾传达一下傅瑜的话,自己在一旁铺了宣纸,随意画起来。

傅瑾讲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一边喝茶润嗓,一边凑过来看沈延亭完成大半的画。画里是一片翠竹,笔力矫健又不失轻柔,竹节挺拔,分外逼真。

“画的这是屋外的竹林?”

“嗯。”

傅瑾由衷称赞,“画得真好。”

沈延亭笔下不停,只有些许得意得勾了勾嘴角。

“我第一天来时就觉得那片竹林不错,氛围实在好,不过你一个人住,多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吧。你身子不算强健,又无武功,如何防身?”

“我住了这么久,安全得很,既无歹人,也无精怪。若不是碰上了令弟,我的日子清净极了。”

“延亭,不如你来我家暂住吧,我帮你在城中找一处安静的宅子,岂不比这里要好?这屋子看着就不牢靠,估计雪一大,都能压垮了。”

沈延亭停了笔,皱眉道:“傅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我为何一再推辞进城,我为何独自隐居在这荒郊野外,你真的不明白?”

傅瑾愣了愣,心念一转,像是有些明白了,“你是因为你那个通灵的本事……”

“那不是通灵,我从小到大见到的鬼怪,也只有面前这一个。”

傅瑜把脸凑过来,辩白道:“我不是鬼怪,只是个魂而已。”

沈延亭又拾起笔继续画,一边淡淡道:“你也听了我许多天的故事,多少知道点,人死前那些心绪,痛苦、哀怨、悔恨、憎恶,鲜少有心平气和的,挨个体验个遍,当事人已转世投胎,前尘尽忘,我却要替他们记着,这是什么道理?”

傅瑾柔声道:“我明白。”

“你明白?你真的明白吗?我讲的那些故事,虽然都是真真实实的,但和茶馆里说书人讲的那些个比起来,确实乏味得紧。世事本就如此,听来的和自己经历的,本就是天差地别,纵然能理解,也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指尖有些发颤,沈延亭只好搁了笔,神色有些倦怠,“傅公子,对不住,你是一片好心,我却如此,确实不应该。我性子古怪,你多包涵。”

按理说,被人这样批驳一场,傅瑾的脸面确实该挂不住,但不知为何,对沈延亭他生不起气来。认识他这么些天,他第一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看来他内心的阴影,不可谓不深。

“无妨,你莫介意,是我唐突了。不过,你若改变主意,我随时欢迎。”

“呵,你这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倒没什么脾气,委实难得。我知道你来来回回也不容易,让我再考虑考虑吧。只盼这件事早日了结。”

傅瑾静静看着沈延亭提笔继续画,半晌冒出来句:“嗯,早日了结。”

第6章

兴许是傅瑾命里和沈延亭不对盘,当天晚上沈延亭便碰上了麻烦。

傅瑜不用睡觉,晚上便会出门四处晃荡。沈延亭收拾停当,上床入了梦,一如往常一般。梦里,他正乘船过江,时值阳春,风和日丽。他倚着船,闲看江上浩渺,渔家往来,好不惬意。不料此时,蓦地一条龙从江中冲天而起,一瞬间阴云蔽日。龙在半空中张牙舞爪,龙尾在水中一卷,霎时间巨浪滔天,小船在浪头里摇摆不定。沈延亭急忙抓紧船舷,一阵阵浪兜头而来,将他打得浑身浸湿。龙在空中怒吼了一声,忽然直冲下来,尾一甩打向船尾,“啪嗒”一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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