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大惊,差点以为康熙立时要把这位刚放出来没几年的阿哥再关进宗人府圈禁,谁不知道自打二废太子之后,皇上最听不得
的,就是有人提到嗣子的事。只是过了许久却听不见动静,朝大位上偷眼一瞧,竟见康熙微微闭了眼,长长出了一口气,似是十
分疲累。
多少年在宫里,见的都是康熙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冷不防瞧见这样,李德全也是一个咯噔,不知目下的状况,到底会往什么方
向发展。
“朕……你叫朕一声汗阿玛,也知道汗在前,阿玛在后,朕,自然先是大清的君,才是你们的父……”
重新换过的茶在手边摆了良久,康熙终于伸手端了端,却怎么也没能送到嘴边。胤祥在地上重重一磕,声音竟是比方才轻快了许
多,连磕了三个头才道:“汗阿玛既这么说,胤祥心里便懂了,阿玛要如何处置,儿臣唯领旨谢恩耳。”
他磕完了头便不再说话,像是一心等着康熙处分,康熙自方才一通光火,却也静了下来,这时候一个字不吐,只靠在墩上闭着眼
,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越来越突兀的静寂让李德全觉得自己不得不做点事儿的时候,外头已经传来了张廷玉求见的声音。张廷玉常年在上书房当差
,听得康熙召见,以为是有旨意要拟,只一会儿便从书房赶来了。然李德全此时却不知该不该叫晋见。
“雍亲王四阿哥胤禛回宫复旨,在乾清宫门外求见。”
胤祥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康熙一眼瞥过去,见他收起了方才那副不怕死的横样,终于朝李德全看了一眼:“叫张廷玉先回去,
传雍亲王进来复旨。”
等李德全奉了口谕出去,康熙才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平抑着声音道:“你当他就是朕心里看重的儿子,挑好的储君了?”
胤祥听到他承认挑选嗣君首先为大清江山计时,已经松下了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但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一背的汗
,湿了厚重的冬衣。
听得康熙不高不低的问话,竟然灿灿一笑:“四哥不一定是您心里看重的儿子,却一定是您挑好的储君。”
“大胆!你这是妄测圣意,图谋不轨!”
“祥弟!”
康熙的斥责和胤禛的断喝几乎是同时出口的,胤祥回身瞧见胤禛急匆匆进来,只恭恭敬敬地朝康熙一伏身:“儿臣再如何不肖,
却也不敢当了汗阿玛今次的考语。”
“你……”
“汗阿玛,十三弟这是一时糊涂,绝非有意忤逆阿玛,请阿玛瞧在他这些年身上添了许多病痛的份上,万不要和他计较……”胤
禛蓦地在胤祥身边跪下来,也顾不得避开一地的碎瓷片,膝行了两步伏到康熙脚边。
地上一大片都是碎瓷,他这么跪着过去,已是添了不少血口子,连李德全在一旁都瞧着有些心惊,胤祥更是几乎要急红了眼,康
熙却只做没看到,抬手把胤祥指了指,沉声道:“你也听到了,他今日犯的是目无君父,悖上逆德的大事,你还要跟朕在这儿保
他?”
胤禛不去看胤祥,一横心把头磕在康熙踏脚的阶板儿上,吐了一口气应道:“是,儿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十三弟绝无犯上不臣之
心。”
“李德全,张廷玉这会儿估摸着还没走远,你去前头拦下他来,叫他到南书房候朕。”
康熙帝不置可否,却忽然冒出了这么不上不下的一句,胤禛一颗心提着,虽不知道自己离京这么一个月不到的功夫,胤祥做了什
么能惹得康熙大怒至此,此时却也实在顾不得那许多了,偷眼瞧见胤祥眉目里尽是平和,心里略微一松,才觉得膝上乱七八糟地
一片疼。
“你们都起来,那头坐吧。”
这句话在此刻听来不啻于天伦之音,纵是胤祥已经笃定了康熙不会把胤禛怎么样,心里也忍不住一喜,更何况才刚刚进门全然不
知前因后果的胤禛。
两人相扶持了一把站起来,胤祥到底是在金砖的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腿脚早已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一时竟有些抖索,还是胤
禛出力多些,把他搀到康熙指的那处墩子坐下了。
“朕做了六十年皇帝,算是长久的了……”
他这话一出,两人便不得不起来谢罪,康熙却抬手示意不必了,只慢慢道:“朕有二十多个儿子,成年的,成才的,也着实很多
,你们中间再昏聩的,也不至于像万历、天启、崇祯那样,看来比起明朝那些个皇帝,朕也算是有福气了。等两眼一闭,这大清
的江山,不拘你们谁坐了,总还能支撑三五代,不至立时就堕了我大清的声望国威。”
“汗阿玛何出此言……这叫儿臣们……”
“你也不必惊慌,既然胤祥拼死要问一个明白,朕今天就给你这个准话,老二被废;老三是个只拘在书中的,纵有点想头,却是
没那份能耐;老九老十都是中人之姿,老十四心性傲物,经不得起落;老八么,你们最是知道,得了朝堂上人人称好,办事就难
免处处掣肘,怕是得不了千万子民的好。”
康熙一句句说过去,每一句都不长,但每一句都切在要害,胤禛胤祥听了,虽心里百般悚然,不知到了自己时考语会是如何,却
又忍不住对上面几句生出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康熙说完了,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才又道:“胤祥么,朕这几年磋磨你,虽是添了几分韧性,遇事却又显得激切了。”
“汗阿玛——”
胤祥低低叫了一声,没想到康熙从盛怒里回过来,和他们说的竟是这么一番话。见他把视线调向胤禛,终于忍不住往胤禛身边跪
了一些。
“胤禛,朕原先有多少年没有注意过你,临了了,你却是最能托付江山的。”
“汗阿玛!”胤禛惊呼一声,差点又要跪到他面前,只因被胤祥拖住了,才渐渐平息了声气,低泣道:“汗阿玛若这样说,岂不
是叫儿臣今后天地虽大,却再无一地容身于您跟前……”
“只一件……”
康熙执意打断了胤禛的请罪,得回了话头却忽然顿了顿,隔了片刻才道:“你既会办差又有担当,遇事不推诿不敷衍,是果真把
大清当做一家一国的。祖宗的基业交到你手里,朕也不能说不甘愿。只一件……你的性子朕从小瞧不清,不知是噬人的虎,还是
果真温驯的千里驹。”
“汗阿玛……”
胤禛见他的父皇已经陷入了沉思里,一时也不敢搭话,只听得康熙咳了两声,才见他已经离开垫在手肘下支撑身体的墩子,坐直
了身体,缓慢道:“你若一日为君,是打算拿着哪个兄弟做垡?可还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胤禛、胤祥两人大骇,齐齐扑过去喊了一声“汗阿玛”,却都说不出话来。康熙一下虚扶,只朝两人挥了挥手:“今日便到这里
罢,朕累了,你们跪安。”
两人虽还有意再说几句,一时却想不到任何应对的话,胤禛本是因着胤祥的事进了宫打算拼死求情,却在这里莫名地得了康熙变
相的许诺,自然惊愕非常。
纵是胤祥有心要问个明白的,也被康熙此时仿佛突然衰老下去的容颜震得有些心惊心痛,怔怔地跪着不言不语。
“汗阿玛,您把儿臣,想得忒不堪。”临到要退出来,胤禛却忽然推开了胤祥,一返身又跪了下来,磕头道:“于国家公器明法
无损,于祖宗万世基业无损,儿臣又何必担弑兄弑弟的千古骂名?”
他经了这么多年夺嫡的腥风血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在脑中把事情的大概想得八九不离十了。想必是康熙借着磋磨胤祥百
般试探自己,胤祥怕自己再开罪汗阿玛,才会拼上身家性命把事情往明里闹开来。逼康熙不得不做一个决断。若要传位给胤禛,
就绝不会动胤祥这个有宰辅之才的皇弟。
想到这里,却不禁涌起一阵后怕。若是汗阿玛选的果真是十四弟而不是他,那胤祥这一回,恐怕面对的就是宗人府永世的高墙窄
门了。
第二十一章
为了胤祥自作主张涉险的事,胤禛足有三个月不肯见他一面。上朝下朝,出入部里做事,哪怕是凑巧在步军统领衙门隆科多那里
瞧见了十三阿哥府的管事在回话说情,也是半点不带停顿地走了,连眼稍都没瞟过去一个。
隆科多十二万个不解,不知道这个心性莫测的主子这会儿到底是哪般心思。胤祥纵容门人争地闹事,还打伤直隶乡绅富户的事,
康熙并没有明旨下来,两头闹得动静不小,他现管着这事儿,原本是打算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抹过去的。再怎么说,这十三阿
哥就算是个没用的废人,也还是胤禛极亲近的弟弟,他既投在了胤禛那边,自然不会在这事上给自家主子添不痛快。
可眼下瞧来,胤禛竟一反往常对胤祥十分照拂的态度,没一点打算插手的意思。这到底是碍于老爷子深恨“朋党”而有所顾忌,
还是他和胤祥果真已经离了心呢?
思来想去,虽是依旧按着原先的打算从轻结了案,结案的时候却还是把这事儿给胤禛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回,要是胤禛真有别的想
法,也好早做准备。谁知胤禛却只略抬了抬眼,“嗯”一声便没了下文。
“若是王爷觉得不妥,此事还可有后……”
“收起你那点子心思,这么结了挺好的,”胤禛并不等他说完,便开口堵了他的话:“我没旁的意思,你不要多想了。”
隆科多一愣,心道您这么着冷着脸子,任是大罗神仙那也瞧不出来您到底是想怎么着啊。面上却不敢露色,只笑着应承了,
胤禛训了他一句,心里也有点悔,隆科多毕竟不是他自己家里的包衣奴才,就算因着先皇后对他的养育而沾个甥舅的名分,事实
上却并没有什么亲近的关系。隆科多投在他这里,为了不过是一人一家的前程。
念着隆科多任着步军统领衙门都统的职位,往后用得到的地方还有许多,总算是勉强给了个笑面:“我不是责你,这事儿你办得
不错,我和十三爷也承了你这个情。”
“奴才万不敢当,能替四爷和十三爷效力,那是奴才的福分。”
“行了,我这便回去了,”胤禛想了想,还是道:“十三爷那里,你也叫人去回个话吧。”
隆科多听了这话倒果真点了个人往胤祥府里去,打算为处置了胤祥门人的事儿给他陪个情,谁料刚张了口一个礼还没行下去,就
被胤祥拦住了。
胤祥面上带点笑,自嘲地一哂:“得了,我这里就不必做这些把式了,这年月里你家隆大人还念着原先跟我的情分,我心里记下
了,回头就跟他说我谢他。”
“十三爷您这话奴才可不敢受……”
“没事,他该当的,要论辈分么,他还是我舅舅呢,”胤祥不在意地挥手:“我知道他只处置了我门下那个不争气的奴才就算是
给我脸面了。”
这一厢宾主尽欢,待着管事把人送了出去,胤祥才忍不住喷笑了一声,转身朝院子那头迎过去:“四哥,你总算是气够了,肯来
瞧我了?”
胤禛一副板着的冷脸遇上他满面的笑意,到底是有点绷不住,一甩袖子道:“你能耐得很,怕是早就不耐烦我指手画脚地多管闲
事了吧?”
“四哥……您消消气,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吧,”胤祥笑笑地迎上去,一边四下看了看:“您一个人过来的?哎,快进来坐。”
胤禛虽进了屋里坐下,却仍是一言不发,胤祥左右转了一会儿,颇有点无奈,只好再上前赔情:“四哥,这都几个月了,您还恼
我自作主张呢?”
“我倒是想不恼了,可不知道哪天一个没留意,你就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不至于的,咱们都猜得到,阿玛属意的是四哥你嘛,”胤祥搓了搓手指,干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几个月没敢上您那儿蹭
饭,连和惠也没瞧见,不知道她好不?”
“呵,劳您百忙里还抽空惦记着,她好得很。”
一听这夹枪带棒的话,胤祥不由嘴角一抽,不知这话怎么又把他才消了点的气惹出来了,只好凑上去挨着坐下来,试探着道:“
四哥,那我明儿过你府上瞧瞧她去?”
胤禛面上神色总算是缓了一点,瞥了他一眼,才道:“往后再敢做这等事,你就不要认我这个四哥了。”
胤祥大大松了口气,知道这回算是过去了,连连答应了,才敢光明正大地往他身边坐了点:“四哥,天儿开始热了,今年阿玛没
叫去热河么?”
“叫了,不过……”
“哎,四哥不用说,随扈的事,想必是没我的份,我也没想这个,”胤祥见他有点为难的脸色,倒是十分放得开,笑道:“不过
四哥要是跟着去,我也就不便去四哥府上了,瞧不见宝贝女儿可怎么好?”
“知道你惦记,今儿就把她带过来了,”胤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暂时让你带几个月,缺什么少什么的,尽管遣人到府里
去拿。可不许委屈了她。”
这几年常常见到,和惠和胤祥也十分亲近,一听要在家里住几个月,立时就答应了,胤禛反倒有点舍不得,在胤祥府里陪得她闹
了会儿,等她睡下了才回府里。
康熙六十年,康熙帝巡幸塞外,胤禛与胤祉等皇子十一人侍行。只是这回一行人在热河待得时间却远没有往年那么长。刚行围了
一回,还没出八月,就准备回程了。
西北军报频传,胤祯在西北的事也不断随着各种渠道传回京中,胤禛从塞外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胤祥叫到了自己府上。
“你瞧瞧你瞧瞧,他这都做的什么事儿?真是把皇子王孙的脸面丢了个干净!”
胤祥一进门就见他气呼呼的,不由好奇地把那封信接了过来:“什么事儿把四哥你气得这样?”
他看信的当口,胤禛也把他打量了一遍,声气算是比开始时好了些:“唔,你腿脚像是好些了,看来这回那大夫还算是个有用的
。”
“好多了,其实都是小毛病,犯不上挂心的,”信上回报的是胤祯在西北战场占了有夫之妇的事,胤祥看完,面上差点一乐,努
力绷住了才没笑出来,咳了一声道:“嗨,我以为是吃了败仗还是克扣了粮饷呢,原来是这事儿,四哥,西北苦寒,这事儿也、
咳,也没什么嘛。”
他说着还把那信纸拎着抖了抖,轻快道:“四哥心急火燎地把我叫来,为这事儿也忒不值当了吧?”
胤禛原也是被那信里绘声绘色的描述给气着了,听他这一说才想起叫他来的正经事儿:“西北那边打得也不顺,常常是我们这里
兴师动众打算进兵了,却连对方人影都找不着。”
“唔,西北用兵历来是有这点难处的,也不独独这一回,”胤祥颇有体会地点头:“四哥为这个事儿烦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