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一眼万年
一场雨让一场喜事险些变成丧事,但商秦两家的亲终是结成了,商家大少爷迎亲途中突发恶疾,由商家二少爷代兄成亲,将新嫂嫂迎进了门,商府上下铺天盖地的红,如今竟这般死寂沉沉。
商承德如今昏迷不醒,房里七八个大夫日以继夜,煎熬不断,商府上下被一片阴沉的愁云笼罩着,哪里有一点喜气。
这样的情况,商承恩不得不延迟几日离京,一面在府内上下安顿,一面又派人出去找寻几日未归的商承俊,内外交困,况商承德高烧不退,大夫手忙脚乱,所有的混乱似乎全集中在这几日,商老爷和商夫人遭此番打击,双双卧病在床,商府内外上下的各项事务,无论巨细,全压在了商承恩的肩上,连着几日下来,他竟没有合过眼,连着身上的衣衫都没时间换。
好容易将商府这堆烂摊子收拾了六七分,商承恩换了身衣裳,推门进了商承德的房间。
满室的浓郁药味,透着丝丝苦涩。
商承恩未想到秦思敏在,不免一愣,随即道了声嫂嫂,秦思敏忙用手绢擦了眼角湿漉,起身盈盈施了礼,勉笑道,“这几日有劳小叔了。”
商承恩碍着男女有别,未近身,闻言只淡淡点了头,“大哥可好些?”
秦思敏闻言眼泪珠子又滚落下来,她也知这般失了礼数,却偏止不住眼泪,一时梨花带雨,模样可怜。
商承恩瞧她这样,只安慰道,“御医都说没大碍,想必几日就能醒了。”
秦思敏感激地点点头。两人不再说话,同时看向床上那个没有丝毫清醒迹象的男子,心中俱是一阵酸涩,商承恩没有多待,便出了房间。
陌久正站在门外,商承恩随口道,“他……可醒了?”
到了一处院落门口,陌久跳下马,牵着缰绳将两匹马牵到里边的马棚里,喂了些干草和水,拍了拍马臀便进了里间的屋子。
这处屋舍原是商承恩置来的歇脚别馆,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两间厢房,一间马棚,里边除了桌椅床榻,并无旁物,只这几日添置了一些诸如锅灶碗碟之类的用具。
陌久这几日吃住皆在这里,同住的还有一位老大夫。
“爷,我们几时动身?”陌久替商承恩倒了一碗茶。
“再过几日。”“哎。”陌久不再问。
商承恩端着茶碗递至嘴边,“里边怎么样了?”
陌久脸上的笑敛了下去,沉默半晌,“……大半条命都去了。”
商承恩不语,低垂的眼眸中瞧不出神色。
陌久道,“少爷,那日我们明明都走了,你怎么又折回去?”商承恩没说话,他那日已经走出几步了,耳边却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
“……救……我。”
莫若他不信,便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那样的电闪雷鸣,那样滂沱的大雨,一个已经咽了气的人如何能发出声音来?明明那样弱不可闻,竟顽强地穿透层层雨幕传至他的耳中,叫他驻足。
商承恩曾想,若不是他练过武,听觉敏于常人,也许,那缕清魄便永远消失在那茫茫尘世了。
多年之后,商承恩再想起这一幕,心口便如深扎了一柄尖锐的匕首,疼得他无法呼吸,每每那时,他总要用尽全身力气拥紧怀中的男子,一遍一遍吻着他,才能压抑住心中那抹锥心的痛。
木门吱呀推开,陌久让了身,商承恩走进去。
房内一片安静,淡淡的阳光自木窗洒泄进来,柔和而不刺眼,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草药香,床上的男子安静地闭着双眼,面色柔和,竟似睡着了一般,唇边带着微微的弧度。
商承恩在床前停了脚步,目光静静地看着那人,大约谁也想象不出衾被之下,那人浑身的伤痕。
“那日二爷不在,没瞧见我和老大夫掰开他嘴看到的东西,他竟……生生咬下对方一块肉。”
陌久叹了一口气,“我原为他不过同别的戏子一样,趋炎附势,邀宠献媚,现在想想,当时他但凡磕头求个饶,也不至落得这般下场,大夫也说他是个硬性的人,他替他刮去烂肉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疼得昏死过去,也没出一声。”
半月后,商承德醒了,商府上下顿时忙做一团,商老爷和商夫人忙请了巫师、道公在府里设坛作法,吹牛角,锣鼓而舞,又画了吉兽凶兽零兽贴于屋舍门梁上以驱邪避祟,轰轰烈烈闹了三天。
商承恩去瞧商承德的时候,商承德正靠在床头,秦思敏端着药碗一勺一勺给他喂汤药。
见他进去,商承德挥了挥手,让秦思敏下去,秦思敏收了药碗,将房间让给兄弟俩。
商承恩在床边坐下。
商承德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说话声音透着沙哑,“他……葬在哪儿?”
商承恩眉间微动,并没有说话。
商承德苦苦一笑,连咳了几声,竟将衣襟上染了一片红。
“大哥……”商承恩皱了眉。
“不碍事。”商承德摇摇头,将喉间腥甜咽下,半晌缓了气,道,“是没寻到他么?”商承恩低下头去。
商承德笑了笑,冲他无力地摆摆手,“出去罢,让我静一会。”
合上房门,商承恩转身,秦思敏正立在一旁。
走廊尽头,秦思敏揩了揩眼角,“他没死对不对?”
商承恩面上依旧一派冷清。
秦思敏低头,“那日叔叔同陌久说的话,我在一旁都听到了。”
眼中凝聚的湿润顺着清秀的脸滑下来,“我在嫁过来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两的事,我知道承德心中只有他,但如今我既已是他的妻,便不得不求叔叔一件事,若那人当真没死,求叔叔莫要让他再出现在承德面前。”
商承恩沉默了半晌,“……嫂子放心。”
商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陌久同马夫坐在前头,商老爷、商夫人、商承德、秦思敏,连同商府一干下人皆在门口替商承恩送行。
商夫人不舍地握着二子的手,早红了眼圈,“好好的,非要去那么远。”
“娘,孩儿会寄书信回来的。”商承恩面上难得地露了点柔和。
商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包袱,塞到儿子怀里,“这些衣物带去,军营里那些破棉絮,铁壳一样,若是冻着……”
商夫人哽咽着说不下去,商老爷搂住她,拍了拍商承恩的肩膀,叹气,“多保重吧。”商承恩点点头,目光转向商承德。
秦思敏搀扶着商承德,商承德面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只是气色已好上许多,“军队不同家里,少不得吃些苦,我已同刘伯父打了招呼,若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同他说,有他照应着总好些。”
“大哥,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
商承德虚弱一笑,看了眼马车,缓缓道,“马车虽慢,却比骑马来得安全,路上莫贪急。”
话未说完,已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商承恩蹙了蹙眉,伸手替他拢了外边的袍子,“大哥,保重。”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子,啪地一声,车轮已滚滚地轧过青石板,商夫人攥着手绢低低地呜咽,被商老爷揽进了怀里,商承德拢着衣袍,咳嗽着看着那辆马车愈行愈远。
“咳咳……走吧。”商承德拉紧了衣领,缓缓转身。
秦思敏扶着他转身,商承德却停了脚步,转头又望向那辆马车,久久移不开视线。“怎么了?”秦思敏抬头看他,却见他脸颊滑下一道晶莹。
商承德摇摇头,嘴边一丝孱弱的笑容,“眼睛忽然……酸得厉害。”
却不知,他心心念念之人,此时正在那辆马车之上。 一帘之隔,错过了,竟是永远。
道旁绿柳垂丝,随风缓缓摇荡,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浓烟碧柳深处,脑海中忽然浮现初见那人的情形。
雕花碧窗,锦绣白袍,那人浅浅回眸。
一眼万年。
第六十二章:军营
三个月后。
营帐驻扎在距成都和卧龙不远几十公里远的山脚下,背山临水,粮草充裕。
营盘面积不大,紧簇地聚集了大小几十个营帐,加上总兵、千总、把总以及各大小官管,绿营士兵,共计一千余人。
这里地势平坦,却因两边皆有高山,正处于风口,白日冷风鼓鼓,夜间阴风呼啸。营帐内较外头而言,暖和一些,却依旧能听得外头阵阵紧促而过的风声,营帐被刮得哗哗直响。
营帐的帐门忽而一掀,一道身影迅速蹿进来,带进一阵冷风。
帐内背对着帐门的男子低头正磕捣草药,闻声头也未抬,“轮班守卡的时候偷懒,又在营内混行走动,被管队捉到,这四十加四十,少不了你八十棍杖责。”
“嘿嘿。”那人嬉皮一笑,年轻的脸庞透着稚气,“赵大哥你不说,谁能知道,我不过是来讨口水喝,这也不许不成?”
男子将捣好的草药用纸包好捆扎,写上草药名称斤两,放于抽斗内,又从药坛内取出一些药材,研磨调配,神情专注。
那年轻人绕过来,走至男子身后,望了一会子,抬头看男子,“赵大哥身子可便利些了?”
男子长得面白皮净,颦笑间自有一股风情,只是眉角却有一道丑陋的疤痕,自额间至眼角,浅色的一条,交织扭曲,隐约还能瞧出新缝合的痕迹,像一条蜿蜒的蚯蚓,在他额间肆意爬行,这道疤痕偏偏生在这样一张清秀俊逸的面颊上,不免叫人哀叹惋惜。
男子一笑,“好多了。”望了望帐外,听得几声痛哭哀嚎,不免问,“今儿又是谁受了罚?”
男子声音清朗,虽带了一丝沙哑,听在耳间却不觉难听,反多了一分异样的沉稳磁性,叫人心头舒坦。
葛冰嘿地一声跳坐到捣药的木案上,两腿前后摆着,“有人窃马潜逃,叫官管派人追到山那头捉住了,打八十军棍呢。”
说罢吐吐舌头,因着他年纪尚轻,此举不免透着灵动秀气,叫男子欣然一笑。
葛冰看他捣了一会子药,便觉无聊了,托着腮帮道,“那老太医又差使你?这些人,吃着朝廷俸禄,尽不干实事儿。”
又叹了口气,“唉……不过说起来,也不知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前头朝廷派了三路人马,由温将军挂帅,进攻促浸(大金川),两万大军打了几个月也没见进展,如今驻军木果木,也不知道能不能打下来。”
男子听着帐外鼓鼓作响的风声,默默不语。
多康地区有四大绒,嘉绒乃其一,嘉绒乃藏民族群聚区,明清以来,四川西北部地区先后分设土司,令其各守疆界,互相牵制。嘉绒地区共有十四大土司,促浸(大金川)和赞拉(小金川)只是其二。然因承袭土司、疆域,争夺牲畜、牧点等原因,各土司之间常发生武力争斗。
到了乾隆年间,促浸和赞拉势力壮大,经常恃强凌弱,使边境不得安宁。
大金川土司莎罗奔被授与安抚司后,意欲谋并小金川,他先以女儿阿扣嫁给小金川土司泽旺为妻,泽旺生性懦弱,为妻阿扣所制,泽旺的弟弟良尔吉与阿扣私通,莎罗奔便勾结良尔吉,袭取小金川,囚禁了泽旺,夺其印信,并将小金川交予良尔吉管理。
乾隆十年,川峡总督庆复下令申斥后,莎罗奔才放还泽旺。
然莎罗奔野心不死,于乾隆十一年发兵攻打革布什咱土司的正地寨,随后进攻明正土司所管辖的鲁密、章谷等地。
川峡总督庆复勘察大小金川地势之后,上奏“以番治番”,利用其他土司的武装力量平定大金川的叛乱,于是乾隆将云贵总督张广泗补授川陕总督职权,统兵进剿。
于是,第一次金川战役开始了。
战斗的一方为清王朝,另一方为人数仅几万人的小部落,乾隆皇帝认为金川不过弹丸之地,大军压境,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摆平,然而那场战役却是前所未有的惨烈。
第一次金川战役历时两年,赔上了云贵总督张广泗,又赔了大学士讷亲,可谓损兵折将。谁知,时隔二十几年,战火又起,这一仗竟是比原先更激烈。
乾隆二十五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病故,其侄郎卡继承土司之职,郎卡死后,索诺木便成了这一代大金川土司,而另一方面,小金川土司之职亦由僧格桑接替其父泽旺担任。1771年,即乾隆三十六年,大金川土司索诺木勾结革布什咱人,夜袭革布什咱,并诱杀其土司,与此同时,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亦进攻鄂克什、明正土司。此番,大小金川合力攻占其他土司领地,其性质已不属于土司之间的矛盾了,而是对大清帝国浩浩皇威的藐视,是犯上作乱。
乾隆皇帝大怒,下令再征大小金川,于是第二次金川战役便由此展开。
三十七年,朝廷调集3万清军,复征调满洲军、绿营军以及当地土兵五千余人,东路由温褔挂帅,自汶川(今汶川南)出发,经卧龙、巴郎山自东面进攻,南路由桂林统领,自打箭炉(今康定)南面合击,兵分两路,合力攻打,后又先后增调一万六千余名士兵,一路攻碉克卡,一路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大小金川地势险峻,四周尖峰峭立,沟谷纵横,水流汹涌,葛尔拉山连绵二十里,高碉寨房林立,地险碉尖,清军自下而上仰攻,困难重重,骤难攻取。
战事眼看就要陷入僵局。
帐外的风声小了些,方才被杖责的士兵也被拖下去了,葛冰伸头往外头瞧了眼,跟男子打了个招呼,连忙钻了出去,没多久,帐外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声音紧促。
有人喊前方来报。
营帐之外顿时鸦雀无声,忽然又是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随着营帐的帘子被人掀起,两个绿营士兵架着一个满身污血的人进来,瞧衣着,对方是个八旗骑兵。
军中原有两名太医院派遣,随征的医官,只是一位已回京,另一位也被调往其他营地。
那骑兵伤势不轻,男子便顾不得别的,赶紧收拾了床榻让伤患躺下。
“前方情况如何?可攻下了?”随后进入营帐的千总立马询问。
“攻下……美罗关寨了。”那骑兵捂着往外冒血的伤处,“提督大人……”
“董大人怎么了?”
“提督大人营寨遭……金川兵夜袭,营盘……被端,董大人也不幸……”
后头已经不必说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朝廷钦派温褔为定边大将军,阿桂和丰伸额为副将军,温福一路由控喀山进攻卡撒,阿桂一路由纳围、纳札木进攻,二路军队合攻噶尔崖,丰伸额一路则由绰斯甲进攻勒乌围。
四川提督董天弼驻军屯守的底木达(今抚边),正是三军总后方。
底木达遭袭,董天弼阵亡,瞬时让温褔和阿桂这两路军断了联络,让三军同时失去后方支援,这对这场战役来说,绝对是个变故。
这方千总已带人出了营帐,男子替伤患止了血,那骑兵伤势很重,前胸后背皆被箭器所伤,男子用刀将箭头挖出来,那骑兵已昏迷不醒了,上药包扎之后,男子已满手的鲜血,鼻尖飘荡的腥味让他胃中翻涌,面色发白。
洗了手上的血迹,男子面色才好些,靠在木案上缓了缓,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那人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营帐外的冷冽气息,显然方从外头策马回来,一身绵甲还未来得及脱下,便道,“前头什么消息?”
男子转过身,将木案上的瓶瓶罐罐收进药箱,“后方遭袭,前功尽弃。”
“嗯。”那人淡淡点头,眉间又习惯性地紧蹙起来,“董天弼本占据了一块极好的地段,只可惜还是过于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