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狐狸不成仙——陆凌零
陆凌零  发于:2013年07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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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的八卦之心被勾得有如百爪挠心,却偏偏什么也听不到。正在抓耳挠腮之时,一直作米字型趴着的狐狸,终于动了一动耳朵,四肢撑地站了起来。

有鱼小公主身为远古上神嫡系血脉,想必自然早知道狐狸在屋里。这时狐狸醒了,便见她美目看过来,嫣然一笑道:“……”

紫曜也回道:“……”虽是听不清,想必是在谈论紫曜仙君在屋里养狐狸的事情。

然狐狸对这两位上仙大神却不如对方对它有兴趣。它醒了之后,先是一脸没睡够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接着它就保持那样的样子僵住了,再然后,它便突然从原地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开始在屋里绕着圈,抬着脑袋东张西望,上蹿下跳,翻箱倒柜。

本仙一开始也觉得颇奇怪,但很快就明白,它想必是在找本仙。

这么一想,心内突然便有些感动起来。

只是当下情形,却容不得本仙现身,只能看着狐狸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圈,掉头就冲了出去。然一见到紫曜仙君,那狐狸的脚步就很没骨气地慢了下来,越来越慢,最后在离紫曜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有鱼小公主颇有兴味地看过来,笑着说了什么,笑容明媚有如三月春花。连紫曜仙君万年不变的冷脸似乎都被融化些许,也看着狐狸说了什么。

狐狸不言不语,木头一样呆了半天,冷不丁一低头,若无其事叼住了脚边落地的一只海棠果,接着转头,继续若无其事地蹦蹦跳跳走了,一边跳一边居然还左右甩着尾巴。

于是,两位上仙和大神都愣了。不光他们,连镜子里的本仙也被狐狸这不着调的举动给看愣了。

半天,有鱼小公主掩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本仙终于在开怀的笑声里,隐隐约约地听清了她说的话:“……如此有趣,以后可要经常来仙君府上叨扰了……”

紫曜送有鱼出去了,狐狸才叼着海棠,又从不知哪个角落冒出来。它进了屋,将动也没动过的海棠果放在地上,抬头四处打量了一圈,低低地叫道:“嗷呜——”

这还是本仙第一次听它发出“吱”以外的声音。那声音又低又沉,像是在呼唤什么,还透着一股子欲语还休的悲伤,听得本仙虎躯一震,浑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这令人虎躯一震的悲伤,生生将本仙从须臾幻镜里炸了出来。

狐狸一转头,看见本仙,便怔住了。半晌,突然摆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又镇定地扭过脸去端坐好,拿爪子拨那地上的海棠果,专心拨来拨去地玩。

本仙暗自好笑,却也不戳穿它,只解释道:“不用担心本仙。本仙暂且在镜子里住着,这里挺好,也不会被发现。”既是有了须臾幻镜这个宝贝,本仙也不想再回到狐狸那漆黑一片的丹田里去。

狐狸抬头看了本仙一眼,不知是不是本仙错觉,那一眼似乎有些幽怨的小模样。然只一眼,狐狸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去玩它的海棠果,玩了半天,突然冷不丁一低头,又一口恶狠狠地咬住那只倒霉的果子,甩着尾巴拔腿跑了。

紫曜回来的时候,本仙已经安心地在须臾幻镜里安营扎寨,捧着下巴等着看八卦。

自从回来之后,本仙害怕被发现,一直不曾怎么看他。此时在夜明珠的荧光下仔细端量,竟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时惊人地瘦了许多,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一般。

他在床沿坐下来,眼光越过门墙往院子的某个角落看去。本仙也看过去,猜到他约莫是在看院子里狐狸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之后,他便把眼神收回来,将自己的右手举到面前。左手抚上手腕,将袖口略向下抹了一点,似是珍惜而怀念地用手指描摹着右手手腕上的什么东西。

夜明珠的光辉下,那东西隐隐地反射着绸缎般的光芒。本仙呆住了。

那是本仙曾经系在狐狸脖子上的发带。

当此时,院门外有仙童恭敬叩门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本仙的思路。紫曜回神,放下右手,宽大的衣袖落下来,一下便掩住了右手腕上所有的痕迹。

他又恢复了万年冰雪的模样,淡淡道:“进来。”

有仙童进来,并不进屋,只在院子里遥遥禀道:“仙君,小公主已经在驿馆歇下了,言道择日再登门拜访。并无他事。”紫曜道:“知道了。”那仙童便又恭敬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有鱼小公主果然是要常常往来紫曜府上了。然,这是为何呢?

难道说天庭与北冥,要联姻了么?然为什么不是天君那一家子里的某一个,而是紫曜呢?

本仙想得出神,不知不觉扪住心口,然后又忽然惊醒。这种隐约不适的感觉,自天劫之后已经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本仙丢失了的那一半人魂,似乎也正在慢慢地修补起来了。

第八节

狐狸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整晚没有进屋露面。紫曜也不如本仙体贴,就由着它睡在外面。

第二日,仙君大人仍是一早便出了门。本仙正在须臾幻镜里坐着发呆,就听到嗒嗒嗒又轻又碎的脚步声一溜烟地进了房间,接着周遭忽地便暗了下来。本仙扭头看过去,见是狐狸用后腿站着,将前爪和脑袋搁在镜子上,咚咚地敲着,像是在看本仙还在不在里面。

这狐狸昨日想必是因本仙不肯再附它身上的缘故,闹了一晚别扭——虽然本仙也想不明白附在它身上有什么好的——今日却又与往常别无二样,活蹦乱跳。见到本仙从镜子里飘出来,它便掉头奔走,走两步又回过头看看,像是要本仙跟上去。本仙瞧它那欲盖弥彰的得意模样,抽了抽嘴角,跟着飘了过去。

狐狸把本仙领到了院墙旁边,转身坐了下来。它身后墙角边,垒着一个无比眼熟的石头堆,看起来只要站上去就能跳过墙头。

这石头堆本仙自然眼熟得很!当初狐狸在本仙府上第一天,就是这般垒了一整天石头,然后半夜被墙周的法术打得鼻青脸肿。

这狐狸真是记吃不记打!

再看这笨蛋仍旧一脸欲盖弥彰的邀功神情,本仙连抚额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有气没力地说:“你先跳过去试试看。”

它却不动,只一脸期盼地盯着本仙,叫本仙有些莫名其妙。半晌,见本仙实在不能领会它的意图,狐狸终于屏气凝神,一低头,又将它内丹吐了出来。仍旧光华流转一个小球,只是不知是不是因它昨日堆石头消耗太多,看起来似乎比从前小了些。

本仙看看狐狸,再看看它那内丹,于是明了了:它是想叫本仙再附到它身上,与它一起翻墙逃出去。不过狐狸,紫曜仙君府宽敞气派,不比本仙那寒酸的小院,这院墙外面……仍是紫曜府上的外院啊。

然如此一想,再看看这呆狐狸,本仙忽而便起了坏心。遂也不说话,只驾轻就熟地往那内丹上一飘,让狐狸驾轻就熟地吞了下去。

狐狸便深吸一口气,后退两步,突然蹭蹭蹭冲上前,猛一蹬石头堆,姿势优雅地伸展开四肢,如同一条褐色的流线一般越过了墙头。

然后,它自然没有碰到意想中的法术阻拦,就保持着那么迅猛的势头,姿势优雅地直接扑通一声砸在了墙那边地上,身子收不住势地团成了一个毛球,被尾巴包裹着咕噜咕噜地直往前滚去。

本仙狂笑不已,乐得直在狐狸的丹田里幸灾乐祸地滚来滚去。可等到狐狸球扑通一声撞上什么、晕头转向地停下来之后,本仙便乐极生悲,再也笑不出来了。

一只白皙柔嫩的手将狐狸从地上捡起来。但晕乎乎的狐狸还没来得及被美人抱进怀里,旁边就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将狐狸揪着脖子接了过去。

本仙一个激灵,如同寄居蟹一般迅速缩回了狐狸丹田。听见一个风拂柳枝般的声音带着笑意道:“仙君府上的狐狸总是如此有趣。放着好好的门不走,难道是什么特别的修行方法吗?”

紫曜的声音响起来:“山野狐狸,生性顽劣不懂规矩。让上神公主见笑了。”

有鱼小公主的声音笑道:“一口一个上神公主,倒显得我有多老似的——分明比你还小两百岁呢。叫我有鱼就好了。”

冤孽呀,本仙还以为紫曜一早便出门办理公务去,谁知他根本就只是在府里陪美人!

本仙郁闷得直想找片衣角来咬着。奈何在这两位大神眼皮底下不敢放肆,只能缩在狐狸丹田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当口,狐狸也醒过来了,晕头晕脑地晃晃脑袋。有鱼轻笑了两声,听得咔嚓一声,不知是从旁边树下摘下了什么。许久,听有鱼惊奇问道:“咦,这狐狸上次不是很爱吃海棠的么,怎么如今又不肯张嘴了?”

紫曜道:“想是摔晕了。公主不必管它,待会清醒了就好了。”他虽不再叫有鱼“上神公主”,却还是没有叫她名字。言罢,就将狐狸放回地上。狐狸也很识趣,脚一沾地,便心虚地一溜烟跑回内院去了。

等了许久,确定紫曜和有鱼这次是真的远去了,本仙才从狐狸身上飘出来,不再理会这闯祸的呆狐狸,一道烟似的飘进镜子里去了。

想想方才不知被两位大神发现了没有,就一阵心虚气短。但也怪不得本仙——不附在狐狸身上,总归也要自己四处溜达。以本仙这沉不住气的性子,若真的一天到晚呆在须臾幻镜里,怕是早晚要呆出病来。

自然,只要本仙想,须臾幻镜里永远有看不尽的天地,但正如紫曜过去所说,那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而已。可怡情,可冶性,却不能改变镜外任何事物。梦醒之后,不曾变的,仍旧不曾变。

如此鄙弃须臾幻镜的紫曜,又为何要将这东西拿回来,而且还放在床头?

而以本仙这八百年对紫曜的了解,他亦不十分喜爱狐狸。那又为何要将狐狸捡回来?若不是他如此举动,本仙如今也不用这么日日担心受怕,不是窝在镜子里,就是窝在狐狸丹田里。——还不知何日是个尽头。

本仙想到天色将晚,也不曾想出头绪,倒是看见紫曜回来了。他今日回来得甚早,却在内院门外将将住了步子,抬眼看向院中一处。许是因天色阴暗,又离得远,本仙看起来,他神色竟然有些阴郁。

等第二日,本仙待紫曜出门后偷偷摸摸地飘出院子,站在院门处,向着紫曜昨日看的方向看了许久,也不曾看出什么来,只有一棵海棠树上缺了一截枝桠,大约是昨日有鱼摘下果子来逗狐狸的。

说起来,从前本仙府上也有几棵海棠,长得颇好,本仙第一次去紫曜府上便是捧着新结的海棠果子去串门。但后来与紫曜断交之后,那几棵海棠被本仙喝醉了砍的砍,劈的劈,剩下最后一棵也被烧焦了一半,连根拔了扔到不知哪个荒郊野外。等过几日想起再去看时,已经遍寻不到,不知哪里去了。

紫曜这新府邸,本仙从前未怎么来过,倒不知他内外院里都种了这么多海棠,倒是颇有本仙当年的风范。

第九节

从那次险些被紫曜与有鱼当面撞见之后,本仙白日里行踪便分外小心。即使紫曜不在府上,本仙也绝不离开狐狸三步远,为的便是随时随地能躲回狐狸身上。

狐狸自那日发现可以随意出入内院后,倒是将紫曜府上里外逛了个遍。可惜紫曜府上那片湖地方不小,里面却一条鱼也无,旁边还都砌了围栏。狐狸在湖边悻悻地坐了一个下午,才起身回到内院角落里窝着过夜。

后来它便不怎么出内院,每日从早到晚,大半时间只是做一个米字型趴着,眼珠随着本仙转来转去,只到紫曜快回府时才起身,又重新装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本仙既是不肯离开它三步远,自然也无事可做,反倒是能将大半时间都用来打坐吐纳。

天庭灵气充沛,是狐狸那小竹林无法相比的。每天醒来,本仙都觉得比前一日更清醒一点,想必是本仙残缺的魂魄又聚拢得更全了一些。

有鱼小公主来得一次比一次勤快了,看样子,约莫喜事应该也不远了。紫曜如今还只是仙君,若是迎娶北冥公主,少不得身份要再进一层。

当是好事成双。

有一日,紫曜极晚了才回来。他一进屋,本仙就见他常年冰冷的脸上泛着些不正常的红晕,走路也有些踉跄。若是本仙有胆子从须臾幻镜里出来,再仔细闻闻,想必满屋子都是碧水桃花的酒香。

本仙当了一千年散仙,也只是在紫曜去天宫赴宴回来之后闻过这一杯千年的珍酿的香味,从不曾有那个荣幸亲口品尝过。想必今日,又是天君赐宴了。只是看紫曜的脸色,却不似如何欢喜,反倒似乎还有些烦躁。

他进了屋,连衣服也未解便和衣倒在床上,看不清神色。本仙有些担心他,心中揣测他喝得如此醉,若是弄出些微响动也未必能发现,便有些蠢蠢欲动地想从须臾幻镜里出来。方把脑袋凑到镜边,却突觉四周猛地颠簸了一下,再抬眼,紫曜那张放大了无数倍的俊脸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本仙结结实实唬了一大跳,后退一步,再看时,紫曜已经在镜里了。

本仙最后一次站得离他这样近,还是在天劫之前。

他那时候来给本仙送定魂珠,本仙却心里怀着龌龊心思,不敢正眼看他,最后连他离去的背影都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如今本仙三魂未全,对他的那点心思还不曾完全收拢,只这么看他立在那里,已经觉得心口一瞬缓不过气来。不由得便后退了一步。

不是不曾想过,本仙灰飞烟灭之后,他可曾惊觉痛苦——大抵凡情场失意之人,都爱幻想有朝一日那人失去后才知珍惜;而若发现其实并未真的失去,又会因失而复得欣喜若狂,于是最后琴瑟和谐,皆大欢喜。

然,想归想,本仙心里却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那是人间话本小说里才有的情形。

若他真在乎,又如何会让你轻易失去。既是不曾挽留,就更不会再次想起。是以本仙自从回天庭之后,处处避着紫曜,丝毫不肯让他发现本仙还存在世上。

却不想在今天,如此突兀地与他碰面。

比起本仙,紫曜却是一点惊讶的神色也无。也或许是他喝了酒,醉意上头,不太分得清楚的缘故。

他只是立在那里,微微一笑,如同破冰而出的春花。他说:“清微,你一点都没变。”

本仙自然是一点都没变。从天劫时起,本仙便只是一缕残魂,自然不会再变。然纵然大醉,紫曜仙君也不当如此平常地面对本仙这孤魂野鬼才对,就仿佛——仿佛本仙,只是这幻镜中他原本就想见到的影像一样。

他缓步走来,因是醉意,步履略有些踉跄,却仍保持着上仙翩然风姿。到了本仙身边,他便席地而坐,手中凭空一翻,便多出两个白玉酒杯,其中盛满了馥郁芬芳的佳酿。

紫曜便朝本仙招招手,道:“坐下陪我喝一杯吧。”

那酒香味极是醉人,仿佛带着昆仑山上寒冰的凛冽与雪莲的冷香,正是千年得一杯的珍酿碧水桃花。本仙站了一会,终是抵不住那酒香诱惑,便在紫曜身旁照样席地坐了下来。

紫曜便将一只酒杯递给本仙,先仰头将他杯中酒一饮而尽。本仙心疼他牛嚼牡丹,晃着自己杯中酒,只浅啜一口,正在细品,紫曜已经凭空又变出一个白玉酒壶,将他杯中斟满,反过来问本仙:“你怎么不喝?”

左右是须臾幻镜中的幻象而已。本仙如此想着,便有样学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紫曜似是十分满意,微眯着眼睛,平日冷清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便给本仙杯中又斟上酒。

他将酒喝完,本仙也喝完,他又与自己和本仙斟上。喝完,再斟上。喝到第三杯时,紫曜忽然道:“如此佳酿,若无美景,未免有些可惜。”本仙正在疑惑他本不是如此风花雪月之人,见他随意伸出手指,轻轻一弹,那世间便瞬间立满了盛开的海棠花。

一棵巨大的海棠树便立在本仙与他背后。海棠花瓣如殷雪一般,郁郁纷纷地落下来,艳红色的花瓣飘飘零零,落在白玉杯中碧色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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