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曜微仰着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像是穿透了面前层层叠叠的海棠花林,恍惚地落在不知何处。本仙喝完自己杯中酒,他便回转目光,又重给两只杯中斟上。如是往复,已经不知道喝了第几壶。本仙本以为他当有话要讲,却只是坐着一杯接一杯喝酒,一言不发。
最后,他有许久不曾斟酒,只是那样倚在背后树干上坐着。本仙看着面前飘落的海棠花雨,复又微偏了头看身侧的紫曜。他倚在海棠树上,黑发与肩头停着几瓣红色花瓣,已经睡去了。
这便是须臾幻镜的好处。可饮欲饮之佳酿。可赏欲赏之美景。可见,欲见却再不得见之人。
本仙出了镜子,在院子角落里寻到了狐狸。
狐狸这几日许是闷得无聊,整个的也有些蔫坏。本仙飘到它身上的时候,一下便竖着耳朵惊醒了,感觉到本仙之后才又重新趴回地上。
本仙窝在狐狸丹田里,一丝睡意也没有。过了许久许久,本以为狐狸早就接着睡了,却感觉到狐狸的灵识又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道:“吱?”
本仙猜它约莫是在问发生了什么。然本仙那点心思,如今连自己都理不清楚,又怎么可能与外人说道。便没有回答。狐狸的灵识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答,似是颇为失望,垂头丧气地退出去了。
须臾幻镜那地方,本仙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如果紫曜将它拿回来,是做这个用途,不要怪本仙多想——换成旁人,也一样要多想。
然紫曜的性子,本仙与他相交几百年,可谓再清楚不过。即使天劫之前他早已与本仙翻脸很久,却仍是念着好友之情,亲自上门送了定魂珠,救了本仙一命。
那并不代表什么——那什么也不代表,就如同过去那几百年里发生过的一切一样。
却总是让别的人多想。或死过一次之后,再次多想。
本仙那想要拔腿溜号的心思,就在狐狸这漆黑一片的丹田里,一寸一寸茁壮生根发芽起来。
第十节
第二日,有鱼小公主又再次登门了。
本仙猜测,昨日紫曜喝得大醉的赐宴,不定便和这位小公主有关系,瞧着她今日,比往常又更娇艳了几分,神态之间隐约还带了两三分欲语还休的羞涩与喜悦。转眼瞧瞧紫曜,隔着一个有鱼看不大清,却能见到他嘴角十分难得的些许弧度。
自从上次两位大神险些却最终没有发现本仙之后,本仙便一直与狐狸作一堆,却胆子也大了,也敢借着狐狸的灵识做些偷窥的生意。听得有鱼道:“阿曜,你行装可收拾好了?”
本仙生生地叫那句“阿曜”被雷劈了一道。正在晕头晃脑,未听见紫曜如何回复,却见有鱼美目一瞥,朝狐狸与本仙看了过来:“将它也带上吧?”
紫曜道:“不必。”
有鱼道:“可我们这一去便是十几日,将它关在府中,岂不是十分可怜?况你也放心不下吧?”
本仙心道:他根本不喜欢狐狸,才不会放心不下。果然听得紫曜回答:“不必了。它本就喜爱呆在一处不动。”
狐狸本是做出一副正襟危坐、极目远眺的神态,听得这一句,立刻便原形毕露,愤怒地收回眼神瞪了过去,可惜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注意。有鱼似是十分惋惜,又看了狐狸两眼,但也不再去劝说紫曜改变决定。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相携往外去了。
其实本仙心中颇为好奇,有鱼与紫曜两人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本仙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一点:紫曜将有十几日都不在府上了。
这真是本仙跑路的大好时机!
未过两日,紫曜果然出门去了。本仙便大模大样地从狐狸身上飘出来,在府里四处乱走,寻找逃跑的方法。
找了两日,颇为丧气。紫曜的仙君府不愧是仙君府邸,四周的法阵禁制十个历劫前的本仙加在一起也破不开——更不要说本仙如今只是毫无法力的残魂。翻墙这条路看来狐狸与本仙是走不了。走正门吧,那守门小童又将门看得十分严实,狐狸一溜达近了,便被揪着尾巴扔回门里:“去去去!”
何况就算逃出去了,又要怎么才能回人间呢?
紫曜走的第四日,有个小仙上门。那从前拿鼻孔看本仙的守门仙童对这小仙倒颇为恭敬,将他迎到正厅。本仙寻思也许能听到些什么,便骗了狐狸去正厅里蹲着。小仙瞧见狐狸,随口问了两句,也没有多说,便对那守门的仙童道:“这是仙君不几日下凡的案牒,今日特地送来。”
仙童满脸堆笑将案牒接了过去。那小仙尤不放心,又话唠地叮嘱道:“仙君这次差使乃是前两天天君在殿上交待的,需凭案牒才可打开西天门落星盘下凡。你可务必要收好!”
仙童连连点头,笑道:“仙使放心!仙君这差使小童也知道的,这便去仙君书房,将这案牒与文书放在一处。”
本仙的耳朵像狐狸一样竖了起来。
下凡案牒这东西,本仙虽然拿到的次数寥寥无几,却是知道的。这乃是仙人奉命下凡时才用到的东西,上头注明了到人间的地点与事由。须知从天庭驾云去人间,其实委实是个体力活,而若是奉命下凡,就只需将案牒正大光明放到落星盘上,便可打开天门,直接抵达案牒上注明的地点。所以这案牒,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十分方便,尤其对不想驾云的仙人而言。——自然,也对现下不能驾云的本仙而言。
过了一会儿,仙童将那小仙送走了,往紫曜的书房走去。本仙便正大光明地跟着他,看他将那案牒放在紫曜书桌案头又离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飘去找狐狸。狐狸正在树下趴米字。
本仙便诱惑它:“你可想离开天庭?”
狐狸过了许久才抬头回了本仙一声“吱?”那梗着脖子抬头的模样有点傻,像是在揣测本仙的用意。
本仙怒道:“你东想西想个什么?!本仙只问你想不想离开天庭!”
狐狸立马缩回脖子,干净利索地回答:“吱!”
本仙于是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今本仙没有形体,等落跑的时候,只能靠狐狸去偷那案牒了。
只是现在还不能这么早告诉它。本仙连出这仙君府的方法还没找到呢。一思及此,本仙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聚拢的这三魂愁得都快又散了。
狐狸在树下趴着。本仙愁云惨雾地从它面前飘过一次,它的眼珠子便随着本仙,从左边挪到右边。本仙再从它面前愁云惨雾地飘过一次,它的眼珠子便随着本仙,又从右边挪到左边。本仙再从它面前飘过一次时,狐狸吱呜一声拿爪子捂住了眼睛,似乎是眼皮抽筋了。
然天无绝人之路。不知是不是天君老人家听到了本仙内心喋喋不休的期望,又或者天君老人家也不想看他得意的下属继续被本仙这狗皮膏药粘着,总之这一日,又有人上门了。
守门仙童将人迎进来,小脸笑得皱成了一朵菊花。那几人带着车马,从车上咋咋呼呼地搬下几口大箱子下来。为首的一个年长的人便道:“府上应是将房间都准备好了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童忙不迭点头,满脸堆笑,“神使这边请,仙君的房间就在前面,公主的物品可以先搬过去。”
后面跟着像是仆从的几人便各施仙法,悬空托着箱子,和那管事的与看门小童一起进后院去了。
本仙附在狐狸身上蹲在一旁偷窥,心中有种深深的被雷劈中的感觉。本仙这是作了什么孽哟,已经为了紫曜遭了天雷魂飞魄散了,如今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办喜事!
眼光落到停在门外的马车上,心中一动,便撺掇狐狸道:“我们跟上去瞧瞧。”
狐狸如今很听本仙的话,闻言便乖乖起身,跟着有鱼家管事的与紫曜家看门的一起往后院走。跟来的仆从们将箱子搬进房间,看门小童便道:“几位大仙将箱子放在这里便好。”
管事的却道:“不可。公主特地吩咐吾等,言仙君府上人手不多,不可过于劳动诸位,吾等需得将物事都整理完毕再离开方好。”
这北冥老头一口“吾等”来“吾等”去,听得本仙只想拿头撞地,小童却颇为受用,一脸感动得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公主与神使如此体贴下人,小的,小的实在是感激涕零……”
北冥老头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汝知道便好。吾家公主自上次出使以来便对仙君青眼有加,愿意以北冥公主之尊委身下嫁。今后汝等当感激公主之恩,尽心服侍才是。”说罢便指挥那几个仆从打开箱子,将其中的用品一件件搬出来。
本仙与狐狸蹲在廊下,见他们将搬空了的箱子放在一旁。狐狸呆看了一会儿,用灵识来探本仙:“吱?”
那些人忙忙碌碌,并无人来照看空箱子这一边。本仙看了一会儿,一咬牙,终是下定了决心。用灵识对狐狸道:“你听本仙吩咐,去紫曜书房将下凡案牒偷出来。我们见机行事,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今天了。”
狐狸听到“逃出去”三个字,“吱”地连尾巴尖上的毛都激动得竖了起来。好在它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拿爪子欲盖弥彰地抹了抹脸,又恢复一本正经的脸色。一转身,正经八百地迈着小步走了。直到走到那群人看不到的地方,回头确认了之后,才撒开爪子飞也似地跑起来。
本仙指挥着狐狸,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了紫曜书房门口,一头撞开门冲了进去。紫曜书房周围向来不设禁制,本仙认识他许久,知道他习惯将重要的物件都收在书柜里,那里是万万碰不得的。幸好下凡案牒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小童也就随便放在了书桌上。
狐狸一纵身跳上了椅子,再借力轻轻一跃便上了书桌,一低头咬住了案牒,尔后迅速敏捷地蹿了下来。
本仙其实心中颇为紧张,外面却丝毫不显,只道:“去后院。小心别让人瞧见你嘴里叼的东西!”
狐狸一路狂奔,直到后院门口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挪了进去,避着人,慢慢走到一棵大树背后,将自己藏起来。
不知是不是本仙附在狐狸身上日久的缘故,如今本仙与狐狸似乎越来越心有灵犀了,不用本仙开口,狐狸便能将本仙心思猜个八九分。然本仙与狐狸两个蹲在树后许久,只见人进进出出,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能够接近那堆空木箱。
如果今日不藏身在那空木箱里跟着他们混出门去,在紫曜回来之前找到逃出门的机会,怕就是没这么容易了!
时间一刻一刻流走,不止本仙,连狐狸也一并焦急起来。眼看着北冥的众人快要将箱子中的东西都整理完毕了,忽然听得屋里那个北冥老头咳了一声,道:“此物是怎么回事?谁将它放在这里的?”
老头想必是有鱼公主府上颇有些身份的人,他这么隐含责备地一开口,其他人便都慌慌张张地聚了过去,就连刚才在箱子这边整理的两个侍从也连忙赶回屋里。
便是现在了!
狐狸不用本仙开口,嗖地从树后蹿了出来,冲着箱子就要直奔过去。刚走出两步,忽听得身后一声:“咦?你这狐狸怎么在这里?”是那看门小童的声音。
第十一节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狐狸叼着下凡案牒,背对着小童僵在原地。被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这下凡案牒要如何办?
前面是北冥众人,门却在小童身后,当真无路可逃了吗?
狐狸突然一低头一张嘴,啪地将案牒吐到地上,随即一转身,毛绒绒的大尾巴一扫盖在案牒上,最后一屁股正正坐在案牒上,正经危坐,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坦然地与小童大眼瞪小眼。
……本仙想死的心都有了!
它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明显也骗不过那个看起来不太灵光的仙童。他狐疑地瞪了狐狸两眼,走过来——一把揪着狐狸的尾巴把它倒提了起来。
狐狸一愣,随即便奋力挣扎起来。它被倒提着尾巴大头向下,却拼命地扑腾着,简直要把自己的尾巴都折断了的模样。
本仙那颗心也随着狐狸的身子一起被提起来,整个悬到了喉咙口。看门小童、狐狸与本仙的三道视线一齐低头向下看去。
地上,什么也没有。
狐狸扑腾的动作明显地顿住了。就连本仙也呆在当场。回过神来,连忙仔细查看四周,终于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到隐约的半截黄色。
想来是狐狸刚才尾巴横扫,将案牒扫到一边的草丛里去了。
一颗心还没有落回喉咙里,就瞥见小童也狐疑地四处张望,眼看着脑袋就要往那边草丛里看去。
狐狸一瞬间似乎和本仙有了心灵感应,一张嘴狠狠地咬在了小童腿上。
“啊呀!你这畜生!”小童尖叫起来,一下把狐狸摔在地上,脸上五官疼得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的。狐狸一落地,立马像球一样打了个滚,撒丫子往门口的方向跑去了。小童随手从一旁树上折下一根枝条,大叫:“你这畜生!看我打不死你!”
这小家伙个子不大,跑得倒挺快。狐狸这些日子天天在树下趴米字,养了一身肥膘,没跑出几步就被小童追上,嗖地一下一棍子打下来。狐狸一抖身子,那枝干抽在它左边半边身侧,没碰着筋骨,倒是刷刷地飘起满天狐狸毛来。
小童呛得直咳嗽。抬脚又要追,却听得屋里那个北冥老头又叫起来:“仙童?仙童?”
“来了,神使大人!”小童见风使舵,立刻收脚应了一声,回身之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狐狸一眼,“等会儿再收拾你这四脚畜生!”
狐狸一屁股蹲在地上,正襟危坐,冲他的背影望天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等小童的身影一消失在门里,便立刻站了起来,小步颠颠地跑到方才地方,将草丛里的案牒找出来叼在嘴里,便冲过去钻最角落的那个木箱。
那木箱约莫是用千年乌木所制,奇沉无比。狐狸前脚趴在箱子上,使出吃奶的力气东拱西拱了半天,好不容易将箱盖顶开了一道缝。刚把头伸进去,就吱呜一声惨叫——箱盖落下来,夹住它脖子了。
狐狸脑袋在箱子里,身子在箱子外,四只爪子乱挠,半天才将箱盖又顶开一点点,拼了命地把身子往里挤,挤到肚子的位置,又吱呜一声惨叫,又被夹住了。
这会儿它身子两头悬空,里外都没有落脚的地方,爪子和尾巴一齐悬着空乱挠,分外可怜。就在这当口,里间约莫是收拾完毕,脚步声往外走来。
本仙急得顾不上可能被发现,直接从狐狸身上飘了出来,恨不能往狐狸屁股上踹一脚将它踹进去。狐狸也知道大事不妙,更加努力地四肢乱挠,尾巴像把刷子一样在身后扫来扫去。只是它那圆滚滚的肚子正好被夹在箱盖正中,无论如何扭也挤不进去。
眼看门口已经投射出了人的影子,本仙急中生智,低声断喝一声:“屏气收腹!”
狐狸条件反射地一收肚子,咕咚一声滚了进去,本仙也随即跟着飘进了箱子。轻轻的乓的一声,箱子盖上了。
漆黑一片的箱子里,狐狸与本仙在角落滚成一个毛球,只露一双眼睛在尾巴外面。
脚步声在箱子外面停下了。本仙屏住了气,生怕他们要开箱再查验一下。如若本仙现今还是个人,怕是早已冷汗淋漓。幸而这些北冥的仆从并不如此仔细,听得管事老头和门童说了几句废话,本仙与狐狸蹲着的这个箱子便晃了几晃,飘了起来,直往前走去。
本仙数着外面人的脚步声,觉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十步,五步,到了门口,出去了。
箱子被放到车上,颠了一颠。过了一会儿,粼粼的车轱辘旋转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摇晃响起来。
本仙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犹自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就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