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本仙并不想这么阴阳怪气地和紫曜说话。方才一想到这辈子也就再和他说这么一次话了,便有许多话到了嘴边。
只是那些话就像是东海海中的水泡,在水面下的时候晶莹剔透、如珠如玉,而一旦浮出了海面,就只剩下了一大片一大片荒芜的白色泡沫。
紫曜眸子颜色更暗,深不见底,看不出是何种情绪。本仙心里像被人用刀划了千万刀,又泼上了一坛醋,再拧成了一股绳,只能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去,再也不肯看他的脸。
深吸了无数口气,好不容易略略平复下心情,一开口,声音依旧干涩:“若无其他事,仙君请回吧。”
许久,身后嗒地轻轻一响,似是什么放在了桌上:“这件法器你留着。或许能派上用场。”
随即便是衣料摩擦的声响,脚步声往门口去。本仙不敢回头,只说:“不必。仙君请带回吧。”
紫曜并没有停下脚步。本仙直听得他脚步声快要走出院墙,这才敢回身,遥遥地看一眼。正看见他黑发白衣,踏出门外,那幻化的大门倏忽便在他身后合上消失了。
从六百年前起,本仙就不再在院墙上开门。因为倚门长望之事,做出来连本仙自己都唾弃自己。
紫曜留了一颗定魂珠在桌上。
他终究还是记着本仙与他七百多年的情谊。本仙拿起定魂珠,在手中摩挲许久,慢慢地走到院子里。
树下,狐狸仍旧和刚才一模一样地趴成一个米字。本仙走过去的时候,却看见它虽然一动不动,眼睛却乌溜溜地睁开了,直盯着本仙看。
随手解了发带,穿了手里的定魂珠拴在了狐狸脖子上。狐狸今天颇为乖觉,也不动弹——不过大约也是因为身体还是僵硬,没法动弹的缘故。
本仙拴好了狐狸项圈,蹲在它面前满意地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才道:“喏,与你的赔礼再多一个。你总该满意了吧?”
狐狸便努力地低头,看了看脖子里挂的定魂珠。因它脸长,这个动作做得颇有些吃力。看了半天,一脸嫌弃地冲本仙看了一眼,又闭上眼,将脑袋搁在石头枕头上装死狐狸了。
本仙气得乐了出来。紫曜仙君位列上仙,他所赠法器多少人求而不得,这狐狸居然看不上!气了半天,忽然想起自己也是随手将这宝贝给了只狐狸,似乎不比狐狸好到哪里去,不免有些讪讪。起身要进屋,走了几步,草丛中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圆滚滚的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再一看,是本仙那日给狐狸当作赔礼的仙丹。
它动也没有动,扔在了原处。
本仙那一刻,心里颇有些复杂。
回头看了一眼,狐狸仍旧闭眼一动不动趴着,像只死狐狸,连鼻尖上那撮毛都没有飘一下。
司灶仙君府上有个颇大的池子,里面养了各种极肥美的鱼,伸手即能抓到,取之不尽,源源又生。本仙厚着脸皮到他府上,送了本仙千年来积攒的将近半数宝贝,死缠硬磨才将那池子借来十天。
司灶尤不放心,本仙去得颇远了还听他在身后跳脚叫唤:“十天!只有十天!十天后一定要还!”
本仙嗤之以鼻。
自从紫曜来过一趟,本仙掐指一算,天劫竟然又近了几天,最多不过三四日便要到了。等本仙灰飞烟灭,鱼池自然物归原主,哪里用得了十天。
将乾坤图往院子里一铺,偌大的池子便凭空出现在院子里,还有两条肥鲤鱼应景地扑通扑通跳起来又落入水中。狐狸蹲坐在廊下,表情呆愣。
它那傻样看得本仙十分满意。又挥了挥袖子,将周围的树木全部幻化成竹林,便放着狐狸在院子里洞天福地,自己进了屋里。
屋里仍是紫曜走时的模样,书籍珍玩散落一地,凌乱不堪。这千年来珍爱的书册,现下再看来已经勾不起一丝兴趣,只觉得浑身惫懒无比。
在窗下的竹榻上假寐的时候,本仙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并不新奇,是本仙自成仙以来千年里的事情。这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虽是千年之久,里面却只有两个人,一是本仙,一是紫曜仙君。
本仙认识他一千年,与他成为好友八百年,倾心于他六百年,最后彻底翻脸、断了交往两百年。
用了整整两百年时间,软磨硬缠才换得好友的身份,用了整整八百年时间,恨不得将己身所有通通捧到他脚下。
最后只是一时过于冲动,不慎说出了口:“你可知我从六百年前起就不曾将你当过好友了?”
彼时他已经贵为仙君,立在高阁之上。居高临下看过来,俊眸修眉冰冷如同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一瞬间所有事情无可遁形。
“是么。那以后也不必勉强了吧。”
自此,他再不曾来过本仙府上。
从那时起,本仙就知道终有一天,劫数将至。
每在心中想起他一次,劫数便近一天。非是天劫,而是心劫。心有所求,终成妄念,因而入魔,不容于天。
天劫可应可避,而紫曜这心劫,却已经与本仙血肉相连,融入骨髓。无计可应,无处可避,除了灰飞烟灭,不会再有第二个结局。
第四节
本仙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日清晨。
仍是不太想动弹。虽是想到狐狸也许饿了一天,但旋即又想起院子里司灶的那一池子肥鱼,于是也不担心狐狸的温饱,只是懒洋洋地在窗下的阳光里躺着,醉生梦死。
到了午后,终于日头耀眼得再也躺不住,只得起身。目不斜视地从一屋狼藉地走出去,狐狸果然蹲在鱼池边。本仙遥遥看了一眼,也未走近,直往书房走去。开锁,进屋,收拾半晌,拖着一大箱子东西到池子边。
狐狸却并不在钓鱼,只是坐着看那些傻乎乎的肥鱼蹦来蹦去,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有些百无聊赖。本仙有些讶异地看了它一眼,不明所以,也就算了。自顾自蹲下,从箱子里拿出一册多年之前自己写的手札,随手翻了翻。
“……今日去访紫曜,又被仙君府的仙童拦在门外。那小鬼鼻孔朝天,说什么散仙要见上仙必须有觐见牌。我呸……”
本仙啪地将手中手札合上,手心燃起一道三味真火,呼啦啦就将这册子烧成了一捧灰,飘进了池子里喂鱼。
又拿起一册:“……今日紫曜终于升了上仙。喜极!特地去贺他,他却去九霄赴宴了。一不小心便坐在他门外睡着,结果睡到深夜……”
呼啦啦地又成了一捧灰,飘进了池子。
又拿起一册:“……今日紫曜对我说……”根本不用再往下看,直接烧成了灰。
阳光晴好,风轻云淡。本仙便这般蹲在鱼池边,烧了一下午的书。
烧完一箱手札之后,再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后事要托付于人的了。
本仙性子向来惫懒,但好在心胸开阔,脸皮甚厚。自飞升以来,在天庭上也有几个交情颇好的仙友,如输了本仙琉璃瓶的南山老人,卖了本仙须臾幻镜的广霄仙君,借了本仙碧水鱼池的司灶仙君……但自从本仙得知天劫将近以来,便刻意地与他们渐自断了来往。
近年来与本仙走得最近的,便是在旁边看着本仙烧书的狐狸了。
狐狸本是在看池子里的鲤鱼打架,到了半途便扭过头来,专心看本仙专心烧书。等本仙烧完了书,再转头看狐狸,它便若无其事地又转过头去看鲤鱼,毫不心虚。
这狐狸真是一朵奇葩!
忍不住伸手去揪着它脑后的皮,一把将它拎了起来。狐狸怔了一下,随即四肢在空中乱舞,吱哇乱叫。本仙这才觉得胸中略出了一口恶气,满意地拎着它回屋,将它扔到床上当毯子一般铺好,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了上去。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有些难以入睡,翻来覆去,直到深夜才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睡过去之后,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本仙正在砰砰砰地砸一扇门,砸了许久那门才打开,一个人走出来,穿着素色的仙君常服,眉目冷淡,带了一丝被人打扰的不豫。本仙傻乎乎地咧着嘴,将手里捧着的东西递过去:“打搅打搅,我是刚住到旁边仙府的清微。府上海棠结了果,送些来给仙君尝个新鲜。仙君怎么称呼?”
阳光里,那人的嘴微微地一开一合,发出两个音来。不知为何,本仙听不到那人说话的声音,只能死死盯着他嘴唇形状,费力辨认出那两个字:
“紫——曜——”……
本仙倏地睁开眼睛,对着一片黑暗怔怔地看了半天。许久才留意到左边脸颊似是有一道温热的痕迹。低头循着那痕迹看下去,那一滴水落了下去,掉进了一片柔软的皮毛里。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头来,睁开的眼睛在暗夜里发出绿色晶莹的光。本仙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依旧怔怔地和它对望。
狐狸绿莹莹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本仙。好一会儿,又重新闭上眼,若无其事地趴下去接着睡了。徒留下本仙一个,依旧怔怔地看着黑夜里,脸上水迹未干。
第二日本仙起床,掐指一算,天劫又提前了一天,便是这一两日内的事情了。
狐狸今日却依旧赖在床上,看见本仙回转过来,便立刻一脸谴责地看着本仙。
本仙被它那控诉的小眼神看得有些糊涂。昨晚并不曾真的拿它当毯子,它也不至于腰酸背疼得起不来身。莫非本仙半夜睡梦中将它当做了紫曜,把它如何如何了?……啊呸,就算是睡梦中紫曜也不会长一身毛的啊!
伴随着狐狸控诉眼神的不断加深,一声响亮的“咕噜噜”适时地响了起来。本仙在狐狸愈发谴责的眼神中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从昨天起,还未投喂过狐狸呢。
以本仙惫懒的性子,一日三餐大多是用仙术,随便糊弄糊弄便过去了的。但思及这或许是本仙成灰前最后一次吃饭,也难得的起了自己下厨的心思。
从前,本仙的厨艺不敢说多好,至少在天庭里应该还是能够排得上号的。其一,司灶仙君跟本仙的情谊,便就是从本仙的一顿饭开始的。其二,紫曜那般挑剔的人,千年里吃了本仙多少顿饭,从九百五十年前起就不曾再说过本仙一句不好。
自然,两百年前起,本仙就再也没有下过厨。两百年后再捡起厨艺,免不了有些荒废。但毕竟当年的功底还在,边想边弄,小半个上午就做出一桌颇为丰盛的菜肴来。
狐狸埋头苦吃,一边吃一边还不忘保持坐姿端正。等它吃完,肚子已经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小球。狐狸长出了一口气,两只黑色的前爪满意地搭在自己的肚子上,这种情形下再维持它这样正襟危坐的姿势,委实有些难度。
本仙其实没有什么胃口,面前的菜几乎未动,只是看着狐狸狼吞虎咽,觉得十分有趣。许多年不曾有人如此赏识过本仙的饭菜了,想不到临到死前,还能遇上这么只奇葩。
这辈子也算圆满。
起身走到狐狸面前,狐狸察觉不对,翻身要逃,奈何肚子太圆,一下便被本仙揪着脖子又拎起来。狐狸大概这几天也被拎习惯了,象征性地扭了两下,吱吱叫了两嗓子,大约是挺着肚子扭起来太累,索性也就不动了,乖乖地在半空随着本仙的脚步晃来晃去。
本仙走到墙边,袖子一挥,扑通便将狐狸扔了出去。
狐狸像个球一样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咕噜噜滚出去几步远,四肢大摊仰面朝天。本仙瞧它晕头转向、不明所以地看过来,便笑了笑: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袖子再一挥,面前的墙便重新结结实实地合上了。
这院子里,终究是只剩下了本仙一人。
走过鱼池,袖子一挥,水草丰美的碧水便变成了一张画轴,自行卷起进了乾坤图。走过竹林,袖子一挥,成片的绿色便眨眼褪去,又恢复成老树昏鸦立在原处。走过廊下,袖子再一挥,满屋热闹狼藉的餐盘便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旷清冷的房间,如同雪窖。
本仙立在院子正中,仰天闭眼。
在心中描一人修眉,有微风迎面,凉意拂来。点一人星眸,听得风声渐起,额边发丝微动。画一人挺鼻,风渐渐增势,衣袂飘荡。勾一人薄唇,头顶树木簌簌作响,细枝折落。与那人加上乌发玉冠,风声骤响,刮得人身形晃动。再勾勒那人挺拔身形、着上素衣白袍,眼前便已忽然昏暗,似有万里乌云蔽日、不见阳光。
本仙在狂风中闭着眼,心中默默念出那人的名字:紫曜。
头顶轰然一个响雷炸开,眼前似有万道金光一闪而过。
本仙缓缓地睁开眼。那人在本仙心中,亦如同在本仙眼前。睁与不睁,并无分别。狂风大作,惊雷轰响,本仙抬头望向九霄,心中一片宁静。
紫曜,你终是我穷此一生,无法历过的心劫。
第五节
本仙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竹林里。
狐狸坐在身旁钓鱼。今日微风和煦,它并未撑着荷叶,两只爪子专心致志地握着竹竿,竹竿的另一头远远地浸在池水里。狐狸的脚边放着那个缺了一个口的瓷碗,碗里却没有鱼,也没有水,只有一个光华四溢的小球漂浮着。
本仙端详了一会儿,不由大惊失色:这不是这傻狐狸的内丹么?!
这狐狸简直是呆得不要命了。本仙抬脚便要踢它,作势半天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脚。再看狐狸,仍旧一脸严肃地看着纹丝不动的钓竿,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本仙的存在。
本仙怔了怔,渐渐想起来,原来本仙已经被九道天雷劈成了一抔飞灰,早就不该在这世上了。
那本仙如今还在这里飘着,这历劫算是成功了呢,还是没成功呢?
本仙忙着给自己检查身体的时候,狐狸看看天色将晚,便将手中竹竿放到岸边,四肢着地,把脸凑过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本仙见它嘴一张,忽而便一阵头晕,接着眼前便是一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黑暗里,有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流包围着本仙,绕着四周缓缓地流动着。本仙被那气流颠得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像是有丝丝缕缕的什么从那气流里透出来,渗进本仙的身体里,四肢百骸无一不舒服。本仙就在这样温柔的包围里,又睡过去了。
等本仙再睁开眼,又是在池塘边,狐狸仍旧在钓鱼,脚边的破瓷碗里,仍旧放着这傻瓜自己的内丹。
比起上一次的时候,本仙觉得神智更清醒了一点,似乎周身也有了一点力气。再看看自己,原来只剩下了天魂地魂并一缕的人魂残留,七魄早就和身体一起被天雷劈得不知踪影了。
没有了肉身,本仙这两个多一点的残魂,此刻是寄居在狐狸的内丹上。
这个认知让本仙很惊讶,颇有些在凡间大街上撞见天君当垆卖酒的惊悚感。且不说狐狸为何要做这种事情,就凭它那基本接近没有的法力,又是如何将本仙从天雷下面弄出来的呢?
可惜本仙如今魂魄残缺,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可能揪着狐狸一问究竟。
百无聊赖,只能四处打量。原来这片竹林颇有些灵气汇聚,于狐狸这等境界的而言确是个修行的好地方。然本仙看狐狸也并不怎么热衷修行,每日在这得天独厚的地方,只是一天到晚坐着钓鱼。
转念再想,就是本仙将它带回府上之后,天庭那等仙气充沛、多少小妖求也求不得去的地方,也不见狐狸如何修行,每日除了想法逃跑就是睡觉发呆。难怪它看起来也活了颇久,修为却只有可怜的一点点,连内丹都几乎没有成形。
此时再看,本仙附着的这颗内丹,虽然仍旧只有珍珠大小,却比当初初遇狐狸时,已经多了一两百年修为。再仔细琢磨,这内丹上,居然还有些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
本仙正在俯下身琢磨,冷不丁头顶一黑,狐狸那张大嘴又劈头盖了下来,接着本仙的眼前又一如昨日地黑了。
今日本仙比昨日清醒了些,在一片黑暗中,犹自能感知些周遭的事物。此时本仙已经明了,这一片黑暗却温暖的场所,想必就是狐狸的丹田之内了。
狐狸白日内吸蕴的天地灵气,从周遭源源不断地渗入本仙的残魂里,将本仙零散不成形的魂魄一丝一丝聚拢修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