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母亲带着一个穿着灰布衫的男人来到家中,他瘦骨嶙峋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硕大的框架覆盖了他
大半张脸,也压塌了他本来就不高的鼻梁。他伸出一只骨节粗大而粗糙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呆滞的眼神里闪现出几许温柔。母
亲说,快叫爸爸。我没有叫。然后,她又将男人身后的一个小男孩推到我面前,说,快叫弟弟。我也没有叫。母亲急了,上前扯
我的胳膊。我开口了,说,你们好。
这就是我最初的记忆,那一年,我,杨波,8岁;他,朱恩月,6岁。
我的父亲是个赌棍,在我六岁的时候,他欠了一屁股债,丢下我们母子二人,自己销声匿迹了。母亲说,他死了。我也觉得他一
定是死了,因为父亲它既不会做饭,也不会照顾自己,更不会去找工作,在家的这段日子,都是靠母亲在纺织厂的微薄收入,所
以我猜他一定会饿死。后来,母亲还完了债,纺织厂倒闭,她也就下岗了,于是母亲便到街上支了摊卖早点。两年后,她就带回
了一个高瘦的男人和一个小男孩,男人的老婆也是跑了,正好与母亲同病相连,而男人更凄惨些,连房子都没有,他们便住在了
一起,确切的说是我们四个人住在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家庭的变故吧,让我有些早熟,小小的年纪就沉默寡言,对他人通常都是敬而远之,察言观色。虽然我父亲抛妻弃子
,但我从没恨过他;虽然这个男人对我很好,可以说胜过我父亲,但我从没叫过他爸爸。至少我知道,他虽然和我们住在一起,
但他没和母亲登记结婚,不能算夫妻,只能算同居,从这点上,我就不该叫他爸爸,而只称他为朱叔叔。他和母亲一直都极力想
改变这一点,却没有成功,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放弃了。
但他的儿子,朱恩月却很是能入乡随俗,刚到家的第一天,便对我母亲“妈妈,妈妈”的唤个不停,这让我母亲心中甚是甜蜜,
每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宠溺。起初他也叫我哥哥的,可我都不搭理他,他虽然年纪幼小,但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不再叫我哥
哥了,也很少与我讲话。我知道他虽然不理我了,但应该还是很想与我玩耍的,因为我有时会发现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我,我却
装作视而不见。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要对男人和他儿子这样冷淡,这全是由于我的性格使然。从父亲跑了的那年起,我就觉得我只是为了母亲而存
在,其他的都不那么重要了,其他的人或事在我看来都不值得理会,不值得相信。
母亲却不理解,她总觉得我不懂事,总是吼我。这样,就给了朱恩月可趁之机,报复的机会。
我过十岁生日那年,那个男人送了我一套变形金刚玩具。那时候这个动画片正在热播,大部分男孩子都迷得要死,班上有好几个
同学买了那个玩具,经常拿到班上来现,但又不准我们碰,看得我们个个眼馋。现在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心中美得不行,表
面上却不显露出来。我对这套心仪已久的玩具也是爱护备至,很舍不得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拆了又拼,拼了又拆,要不就是来个大
变身什么的,我生怕会碰掉一块漆,或是掰断一个零部件。我只有在每天晚上睡前把它们拿出来一一欣赏一遍,然后再小心翼翼
的装回盒子里,用布包裹好,放回我的柜子里。因为我是和朱恩月睡,所以我的种种行为都被他看在眼里。他其实也是想这玩具
想得不得了,但碍于我的缘故,他也从来没碰过这套“宝贝”。
后来在学校里看到有几个同学玩变形玩的既娴熟,变出来的也都超眩,让我不免动心了,想试一试的欲望瞬间暴涨,放学后便向
家火速奔去。一路上,各种款式的变形在脑中转了几百遍。可到家,我就傻了眼,确切的说,应该是愤怒。我看到朱恩月趴在床
上,把我那套捧为至宝的玩具拆得七零八落,有些零件还散落在地上,擎天柱的头正好滚到我脚边。我当时就上前将朱恩月推倒
在地上,就在我抬起拳头的一刹那,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想我还没打呢,他至于哭得这么夸张
,撕心裂肺吗!
母亲闻声跑了进来,她只看到我把朱恩月摁倒在地上,却没有看到床上他搞的破坏,但就算母亲看到了,也是不会懂的。反正她
得出的结论就是,我欺负了朱恩月。
她死命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对我劈头盖脸一阵臭骂,然后我看到她一脚踩在了擎天柱的头上,“咔嚓”一声,我
的心也碎了。
“他乱动我的东西。”我摸着被母亲揪得有些泛紫的耳朵,余光瞟到了朱恩月毫无泪痕的脸。
她这时注意到了乱七八糟的床,情况却更糟了。
“弟弟玩你的东西有什么不对!你这是当哥哥的样吗!”说罢,伸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懂事的小孩!我告
诉你,当哥哥的就应该让着弟弟!你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
好一个“你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就因为这句话,以后不管我得到什么,我都不会去碰,那东西就顺理成章的归朱恩月所有。
然而他的东西也从来不让我碰,母亲在这一点上却从没教训过他,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去动他的东西,在我看来,他的东西和
他这个人一样让我恶心。
到后来就演变成他朱恩月在干什么,我就绝对不会去干他干的那件事,或是他喜欢什么,我就绝对不会喜欢,比如说后来大家又
都迷圣斗士,但我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动画片,即使看了,也强迫自己不去喜欢上。这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显得异常特立独
行。
这样赌气的做法也只限于小时候的幼稚期,慢慢的到了我14岁上初中的时候,虽然还是一毛头小子,但已经懂了什么叫“忽视”
,渐渐的就不再与朱恩月对着干了,而是又回到了刚认识他的时候,对他有一搭没一搭,态度冷淡。同时,我也是在这个时期发
现了自己与大多数男孩子的不同,那就是我不会像这个时期的男孩在看到女生时感到害羞,或是与女生接触时,感到浑身不自在
;相反地,我会在与同年级的男生接触时而心跳加速,说白了就是,我对女生没感觉,而对男生有感觉。当时的我对自己这个惊
人的秘密感到羞愧和慌张,但我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我本来想用繁忙和快乐的初中生活来冲淡心中的焦虑,但当我发现自己的双眼开始追随邻班的一个男生,并且总结出这种感觉就
是所谓的“喜欢”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但是恐惧归恐惧,我还是在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偷偷跟在了他的身后,而这一跟
,却让我看到了更恐惧的事。
当他拐过一条街,穿进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挡在了他的面前,他们一个个衣衫不整的样子,有几个还染了
黄毛,一看就知道是在放学后堵人洗钱的不良少年。而在他们这些人中却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在他身上显得宽大的衣服,当
我扫到他的脸时,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那张让我如此讨厌的脸,就是那个每天都按时回家,在班上成绩也一直是前五名,总是逗
得我母亲一脸甜蜜的朱恩月!
“这位同学,借点钱来用用!”我看到一个黄毛小子带着挑衅的口吻对那男生说道。
“我……我没有……”他紧张的低下头,欲从那人身边溜走,却被其他几人围上来拦住了去路。
一个老大式的人物拽住他的衣领冲他喷着唾沫星子:“借点钱用,紧张什么!又不是不还!你瞧不起大爷我啊!”
“不是,不是……我真的没钱……”男生拼命的甩着头。
“没钱?让大爷们看看你是不是没钱!”说罢,就见几人上前撕扯他的书包。
我站在电线杆背后,感觉呼吸都停止了,但我的视线并未停留在他身上,而是一直注视着朱恩月。只见他趁那男生与那帮人纠缠
在一起时,灵巧的窜到男生身后,在被扯得稀烂的书包内翻找着。我有股冲动,那是与很多年前他弄坏我变形金刚玩具时一样的
冲动,我想冲上前给他几拳,我想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正当我浑身颤抖,双拳紧握之时,几声沉闷的响声打断了我紧绷的弦
,我看到那男生被推倒在地上,正在接受他们的拳打脚踢。我应该去帮他,我心里想着,我应该去叫人,可我的脚步是在往后退
缩。虽然我发育得比较早,个子比那几个高年级的都要高,但我始终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鬼,并不是什么勇士或英雄,那些平常
所听到与看到的英勇事迹在我脑中早已荡然无存,我不敢就这样冲上前去,因为我怕那些拳头也会砸在我的身上,我怕疼。
就在我转身欲离去时,我听到那个老大的高声叫唤:“妈的!这小子连张擦屁股的纸都没有!”然后又是沉闷的声音。
霎时间,我拔腿就跑了起来。我实在是不敢再在那里多呆一秒,因为我没有脸再呆下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那么一阵我很想
哭,我没想到自己是如此的胆小。然后我突然又觉得也许我并不喜欢那个男生,因为我所看过的那些爱情故事里面,男主人翁总
是能为自己喜欢的人献出一切,哪怕是生命也一样。可我却就这样的跑开了,丢下了他一个人;同样的,我也丢下了朱恩月,放
任了他,让他继续为虎作伥。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奔回家时,朱恩月早就坐在电视前看他的《北斗神拳》了。我死死的盯着他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想到他今天那
灵巧的动作,简直就像一个“惯犯”!哪里是现在这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杨杨,你回来啦!怎么也不作声,站在门口干吗?”听到朱叔叔叫我的小名,我才回过神来,“今天回来的晚哪,快来吃饭吧
。”
“小月,吃完了再去看!快来,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妈妈也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看着母亲和叔叔的表情,显然他们不知道朱恩月的事,不然好面子的朱叔叔和脾气有些火爆的母亲才不会就这样让他们的儿子在
外面丢他们的脸。我虽嘴上吃着饭,但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朱恩月的脸,我想,他在家里最受宠,从来没有缺过钱花,干嘛入流氓
团伙去干洗钱的勾当;况且他才一小学生,怎么会跟一些初中生混在一起?要不要告诉妈妈他们呢?我心里打着鼓。我看着朱恩
月笑盈盈的侧脸,想到他从小就没有母亲,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挺可怜的。
就在我同情心大增之时,朱恩月突然转过脸,双眼轻微的在我脸上一扫。这一扫,倒把我给扫火了,我觉得那大有鄙夷之意,好
像是说,你知道了又怎样?有本事你说啊!妈妈才不会相信你!
好!那我就告诉他们!我当时就把筷子猛拍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扭头怔怔的望着我。
“杨杨,怎么啦?”母亲有些惊慌得摸着我的手。
我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我吃饱了……”起身默默向洗手间走去,我说不出口,如果我告诉母亲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朱恩月是那个样子,那她该有多伤心啊!但是,难道就这样放任朱恩月不管?一时间,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杨杨,小月,我们走了啊!”从洗手间出来,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小卖部那边王婆婆在帮忙看着呢,得赶快去接应人家
才行!”母亲除了早上出去卖早点,和朱叔叔两个人还经营着一家副食商店,每天也是早出晚归忙里忙外的很是辛苦,这就致使
我更加不愿意讲出事实真相了。
“小月,今天轮到你洗碗了吧!”朱叔叔走到门口时冲朱恩月眨了眨眼,“哥哥学习很忙的,你要学着做点事!”
“嗯!”我看着朱恩月乖巧的一笑,朝厨房走去。
“杨杨,你也多帮着弟弟一点!”母亲在撂下这句话后便和叔叔出了门。
我坐在客厅,面前摊着数学课本,但那一个个运算符号在我脑中转了几圈又转了出去。到底该怎么办!现在的我好像面临着人生
的重大抉择。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朱恩月鼻中哼出的愉快小调,与我目前繁杂的心绪形成鲜明对比。我现在一副苦恼的样子
,朱恩月却每天都心安理得,浑然不知。不行!就算不能告诉母亲,也决不能让他就这样欺骗大家!想着,我迅速撕下一张草稿
纸,咬着笔杆想了想,便写道:我知道你的事情,你跟那些初中生混在一起,你就不怕我告诉妈妈!署名:杨波。其实要说的话
,我应该是在作正义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在写字条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眼睛还不时地往厨房瞟,生怕被朱恩月撞见,简
直就像是做贼一样。草草写了几行字,我便把纸条捏成一团,蹑手蹑脚的塞进了朱恩月的笔盒里。
我看着他洗好碗便径自走回了房间,心中又是一阵激动,想象着他在看到字条后会急急忙忙地冲出房间向我求饶,或是大叫着冲
出房间死也不承认他的劣行,种种情景像放电影般在我脑中闪现。可是,哪一种都没发生,直到睡觉前,他也没跟我讲过一句话
。
02.
“他是真的不怕吗……”晚上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斜眼瞥了一下背对着我躺着的朱恩月,心想,“他还真是镇定啊……”正
当我百无聊赖的叹了口气,想着还是明早把这事告诉妈妈吧,却感觉身边一阵骚动,接着就传来朱恩月的声音。
“喂……”他捅了一下我胳膊,“你睡了没……”
我扭过头,见他坐了起来,头却埋得很深。“果然,他还是怕啊……”我心中不禁得意起来,想他不过也是一小毛孩,也会怕事
。
“什么事……”我故意装作被他吵醒的样子打了个呵欠。
“嗯……”他用手绞着被子,沉默了一会儿,“那张条子……”
“噢~”我富有声调的长叹一声,“那条子怎么啦?”我故意不经意地说着,心中却很想看他求我的样子。(腹黑……= =|||)
“你……要告诉妈妈?”他这话虽然是一个问句,但按我理解的意思,他其实是想说“求你别告诉妈妈”!
“那当然!”我也坐起了身,“那些高年级的老欺负你吧,我看还是告诉妈妈比较好,让她到学校去跟你们班主任反映一下,让
你们老师多注意些!”我边说边观察着朱恩月的脸,他紧张的表情让我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快感。
“别跟妈妈说!”他猛地抬起头,眼泪也哗哗的往下流,“哥,你别跟妈妈说……”
他叫我哥,倒让我很吃了一惊,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听他这样叫我了,突然被这样叫,让我很不习惯。我只好叹了口气,语气也严
肃起来:“你什么时候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
“一个星期前……”他也垂着脑袋老实回答。
“你说你……”我突然又怒火中烧,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你缺钱吗?干吗不学好!跟那些无赖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