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立一直觉得自己原是一介军人出身,要和上流社会的人士打交道万万不能军匪气太浓,否则很难在那个圈子里混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于是无论从装扮还是言行举止,努力让自己向上流人士的那种从容与奢华的作风靠近。
只可惜,一旦他的情绪失控或亢奋过头,那股子烙印在他骨子里的江湖匪气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就是让杜月生困惑的症结所在。
杜月生不甚明了戴立的这些过往,和对方好上了。
在香港一待快满三个月,这期间李文胜几乎每天都有电报发过来,而杜月生基本要攒足一周的份量后再一并处理——反正看来看去也就是那几个项目的推进,一直进展顺利没什么大问题。
除此之外,杜月生几乎是无所事事的。隔三差五地不是和戴立在外头鬼混,就是跑到戴公馆住上个两三天。
他现在是打从心底看得上戴立其人,恨不得把人带回家见见父亲和兄长。
当然杜老爷子见过戴立几回,但这种见面和那种在商场中的会晤,意义完全不同。杜月生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的吧。
不过,当他把这意思婉转地传达给戴立时,戴立简直哭笑不得,直接把人摁在床上,提枪冲了进去。
快到紧要关头的时候,戴立才盯着杜月生绯红的脸孔,笑言道:“你说,咱俩谁才是丑媳妇?”
说完,低下头压着杜月生在他体内射出一股股的精华。
这下杜月生老实了,不再在“丑媳妇”这个问题上胡思乱想。事后回想想,也觉着自己的那个想法有些可笑。
先别说老爷子那关肯定过不去,就连他哥杜其琛那里,恐怕也很难。
杜其琛因为长相俊美,在外经商时常被一些不知他底细的老板们当兔子调戏,所以对这种事这种人杜其琛是深恶痛绝,倍觉恶心。
如果知道他一手带大的幼弟不但和男人好上,还是被压的那个,只怕会发飚到把戴立活活打死。
杜月生非常敬爱自己的兄长,他不怕对方生气,就怕对方伤心。所以当戴立用事实反驳他那天真的想法后,杜月生很快三缄其口,再也不提“丑媳妇见公婆”一事。
这段小插曲之后,戴杜二人依然好的如胶似漆,恨不得变成连体人,天天粘在一块儿。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事情起了变化。
这天,杜月生穿了件休闲的白色短袖衬衫,下面配条直筒的深色西裤,立马好像年轻了几岁。他自我感觉良好地拿起时兴帽子戴到头上,转身下楼。
戴立的车子早就等在酒店的门外,戴立本人也已经坐在车里,见他出来,侧身向前为他打开车门。
戴立今天换了身与以往不同的装扮,脱掉黑灰色系,换了件宝蓝色的长衫,因为剪裁非常合身,越发凸显出他那结实匀称的颀长身材。
杜月生坐进车里,看了眼戴立,觉得对方看上去一如既往的顺眼英挺,心情便愈发好了。
“今天去哪?”
“听说铜锣湾那里今天有场正式的赛马,有没有兴趣?”
杜月生迟疑道:“好像有点远。”
“远没关系,大不了今晚住那里,玩个两天再回来。”
杜月生忽然调侃起对方:“戴老板不管自己的生意了?”
“这倒不劳杜老弟挂心。郑员得了我的真传,顶个数天不成问题。”戴立说着,让司机把车发动起来,打算直奔铜锣湾的赛马场。
然而,车子才刚发动,还没跑出去多远,就听见后头有人一面追着车一面大叫。
杜月生听着声音耳熟,转过头看了眼,果然是田苗那小子。
“他在叫你?”戴立也回头望过去,见田苗冲着他们拼命挥手,于是叫司机停下车,等人奔到跟前来。
杜月生打开车门走下车,迎着朝他跑过来的田苗,略带不满道:“你跑什么?”
到了跟前,田苗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一小会儿,立刻抬头道:“少爷你快回去……大少爷来电话,说、说家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杜月生一听家里出事,心下有些狐疑,暗自猜度会不会是他长久得逗留香港,被李文胜一状告了回去,于是他老爷子诓他回上海以便就近鞭策?
谁料田苗一听他这问话,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急道:“哎呀,少爷!你没看上海过来的电报吗!?老爷子病倒了,前天晚上被送到广仁医院,大少爷要你赶紧回去。”
“什么!?”
杜月生一听父亲病倒,不禁大吃一惊。而戴立在车内听到了他俩的对话,也是吃惊不小。当杜月生向他告辞,表示要立刻收拾行装赶回上海时,他走下车说道:“要一时半刻搞到船票不容易,我让人找架私人飞机送你回去。”
到了这种时候杜月生也不用跟他客气,先回酒店收拾出一个小箱子,把积压的电报和一摞钞票统统扫了进去。
嘱咐田苗随后跟上,俩人一起匆匆出了门。
跳上车子,车子一路飞驰。杜月生望着窗外的风景,一颗心噗嗵噗嗵的跳。他家的老爷子身体一向康健,就算年岁大了也比一般人硬朗许多,绝对不输给小年青。
杜月生离开上海时,老爷子还活蹦乱跳地教训着他,要他别在外面花天酒地,更别想找回那个女人。
可是现在却躺在医院里,情况危急。这怎能不让杜月生焦急。不过在焦急之余,他又产生了疑虑,不知父亲为何会病倒……
正在思索间,就听得耳边刹车的尖锐声。杜月生下车一看,短短的几十分钟内,戴立果然搞来了一架小型飞机。
“杜老弟,你先回去看看老爷子的情况,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随后就来。”
戴立和杜家有多笔生意往来,虽然目前老爷子已退居二线,杜家的生意多由杜其琛掌管打理,但遇到大事或难决之事的时候,最终盖棺下定论的仍是杜老爷子。
如果杜家出了什么事,对有大笔生意往来的戴立而言,不啻于一个不小的冲击。
第十五章
戴立在杜月生走后,先让人打了封电报给杜家,告知飞机降落的地点。然后叫来几个得力助手兼心腹,把事情详细地分摊交待下去。
他这厢忙着分派事情,在飞机上的杜月生也不得清闲。他忙着一张张阅览电报,终于在纸堆里找到了那份从上海过来的紧急电报。
电报里的内容不长,但显然很重要。
[老爷子病重,接报速回!]
杜老爷子究竟得了什么病,究竟怎样一个重法,这些在电报上都看不到。不过杜月生能感同身受当时大哥焦急迫切的心情。
这让他又痛又悔。
这些日子他只想着和戴立东游西玩,全然不顾家里。懊恼之余,杜月生把田苗叫到跟前,一通臭骂,大抵内容是不识大体云云。说到恨处,气急败坏地把电报摔到对方脸上,让人滚到后面去蹲着不许坐。
田苗憋屈地缩到飞机后面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本想坐在地上,抬头却见杜月生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于是只好抹着眼泪半蹲着。
田苗的年纪轻,这会儿自觉受了不公平对待,一时半会儿便哭得稀里哗啦,变成了个大花脸。杜月生瞧着不入眼,就转回了头,嫌弃道:“把脸擦擦,别哭得像奔丧似的。”
田苗不敢违拗,手摸进裤袋掏出块方帕,胡乱抹了抹眼睛鼻子。低头要把手帕放回去时,眼角瞥见一样东西落在脚边,他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直放在杜月生皮夹子里的,那个特地要他四处打听的女人的相片——此刻却和他一样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无人怜惜。
田苗想起来,这张相片曾被杜月生遗忘在酒店,他收拾整理时偶然间看见,便收了起来。本想哪天杜月生问起他就还回去顺便讨个好,结果这之后杜月生和戴立好的像蜜里调油,根本忘了这张相片的存在,于是一直留在田苗的裤袋里。
这时乍见相片,田苗的新仇涌上头,抬眼见前方的杜月生未曾注意他这里,便悄悄把相片撕了粉碎,然后把碎片兜进了裤袋里。
撕完相片,田苗感觉心情好了一些,于是顶着两只核桃眼,往角落里缩了缩偷偷把屁股贴了地面,低下头假寐去了。
飞机飞了大概三小时不到点,就降落在指定的地方。
杜月生下了飞机,发现自家的司机小张已在不远处待命。上了车,杜月生直接道:“去广仁医院。”
小张却回头说道:“少爷,老爷昨晚回了家,大少爷也在家等您回去。”
“出院了?”杜月生皱眉:“电报上不是说病重,怎么就能回来?”
“少爷,多的事我也不清楚,您还是问大少爷吧。”
杜月生烦躁得扒了扒头发:“车子开快点!”
“是。”
一路赶回杜家,一下车杜月生便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客厅里没人,他便准备上二楼,在楼梯口撞上正巧听到声音下来接他的杜其琛。
杜月生一把抓住他哥的胳膊,急问道:“哥!爸他怎样了?”
杜其琛打了个小声的手势,拉着杜月生的手往楼上走。
“爸的情况刚稳定。如果住院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会惹人猜忌,所以昨晚爸一醒过来,就让我带他回家。”
“医院同意?”
“不同意也要回来。况且,医生说爸这是气血紊乱造成的心律不齐,只要定时吃药安心静养,不要让这病再复发就行。”
“哥,你老实跟我说,爸身体一向身体强健,这次怎么会突然就心脏病发作了呢?”
这时,兄弟俩已经到了杜老爷子的门外,杜其琛开了门,朝里轻声道:“爸,月生回来了。”
然后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道:“具体的情况,爸会告诉你。进去吧,不过小声点,现在只要一点稍大的响动爸也会感到难受。”
杜月生走进去,一眼就看见躺在阴暗中的老父亲。曾经清癯的容颜如今双颊瘦削凹陷,分明是副憔悴的模样。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蕴藏在双眼中从不服输的倔强。
第十六章
杜家父子在相隔差不多一年没见后,此时再见面,两人都有些唏嘘感慨。而杜月生更多的是愧疚羞惭——在香港生活的那几个月里,除了街头徘徊的那次突发思乡之情外,一次也不曾想起过家里的老父和兄长。
几句体己话过后,杜老爷子起了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原来数十年前杜老爷子和黄景龙他爸黄丙泉有着过命的交情。起先两人合伙开了家布匹店,各投百分之五十的资金。生意做起来后,又连续开了三家分店,老规矩五五分成。
凭借两人以往在道上混出来的人脉,生意越做越大,不久后黄杜二人各自成了家,两家的生意往来依旧亲密无间。
黄丙泉英年早逝的时候,黄景龙还很小,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杜老爷子不仅没有趁火打劫,反而把黄景龙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对待,让他和小儿子杜月生同吃同睡,长到十四五岁才分开住。
那时杜其琛学成归国,正帮着杜老爷子打理生意,顺势就把黄景龙带入了这行,悉心栽培。
黄景龙感念杜家的恩情,对这样的机遇也是格外珍惜,比寻常学徒勤奋百倍。两年多以后,才十八岁的他已能独当一面,操控起先父留下的那些店面生意以及合伙的份额时得心应手。
“谁曾想,我居然养了一只白眼狼!”杜老爷子压了嗓子忿忿道:“那小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从去年底开始不断掠夺同行的生意,吞并店铺,就连我们杜家……”
杜老爷子说到气头,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杜月生赶紧拿了杜其琛倒过来的水,喂下去的同时一只手轻撸父亲的后背,为他顺气。
杜老爷子缓过劲来,赤红了脸道:“我还没老,不用喂!”
“爸,你消消气,为了那忘恩负义的小子不值得的。”
杜月生连忙点头,附和他哥的话,同时琢磨了他爸的话,有的放矢地问道:“爸,是不是他不顾两家的情分,也对我们杜家下手?”
“哼!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杜家和黄家合伙经营的四间铺子,有三间已经被他吸纳到自己的名下。”
相比杜家其他的生意,这几间铺子虽有丰润的盈利,但还不足以撼动杜家的根基。不过圈内人都知道,杜老爷子是个很重感情并且念旧情的人,这四间铺子是当年他和过命兄弟黄丙泉白手起家一点点打拼来的,意义不同。
黄景龙对杜家下手,先拿这几间铺子开刀,分明要跟杜老爷子干狠的。杜老爷子痛心他一点不念及父子两代间的深厚情谊,毫无征兆的说动手就动手,实在令人心寒。
最后,杜老爷子不屑地啐了口,发表此段言论的总结陈词:“黄景龙那小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杜月生对此深表赞同,和他老爸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压低了声音对骂个痛快。杜月生是新仇加旧恨,唾沫横飞骂得格外起劲。
三人当中较冷静的杜其琛奇怪地看着他——黄景龙翻脸固然是无情无义,可好歹跟杜月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怎么自己的幺弟好像变成苦大仇深的冤主,比他和父亲还激动。
后来,杜老爷子也觉出了不对劲,停下嘴和杜其琛齐齐看向杜月生。
杜月生继续骂了一阵,倏地发觉房间里就他一个人的声音,而父亲和兄长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猛然住了口,愣了会儿后冲另两人讪讪笑了笑。
杜其琛没能从他表情中探究出一二,便转向父亲道:“爸,我们不能任凭他坐大,既然他跟咱们撕破脸,我让人立即断了货物的来源,让他有力无处使。”
杜老爷子思忖一番后,慎重道:“他不仁杜某人还不能不义,之前他吞并其他铺子的铁血做法已令同行人很不满。断他货源之事不急于一时,先听一下外面的风声再做打算。”
杜其琛看了看父亲,然后用目光向幼弟抛去橄榄枝,想让对方支持自己的做法。
三人中只有他和黄家没有太深的情义,所以对父亲的这个做法不是很赞同。照他的意思,应当赶紧出手,不能再处于被动境地,若延误了时机,一旦让黄景龙独家坐大,将对杜家造成很大的威胁。
可惜杜月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离开上海快有一年,对这边的事务知之甚少,帮不上父亲和兄长的忙,所以他打算在了解详情收集数据之后,再发表意见——于是对杜其琛投向他的目光直接作了过滤。
杜其琛得不到援助,只好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在他的叹气声中,杜月生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道:“爸,香港的戴立在我离开前曾说,他两天后也会过来看望你。”
杜老爷子一愣,随即点点头道:“难为他有这份心。月生,明天你让下人们准备准备,该置办的该采买的别小气,别丢了咱杜家的颜面。”
“爸,你放心吧。”
杜家兄弟跟杜老爷子问了晚安后,杜月生又在他哥的房间里叙了些别后事,直到快凌晨两点,才连连打着哈欠回自己的房间里睡下。
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杜家迎来位意外的访客。
当时杜其琛正要出门,和来人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杜家大哥,你早啊。”
杜其琛被人打招呼,下意识得回了个过去。再抬眼一看,眼前站着的竟是昨晚被他父亲和弟弟骂惨的黄景龙。
当然,黄景龙虽能想到杜家对他恨得牙痒痒,但毕竟人家没骂到他脸上来,所以此刻他还是以一贯的毫无起伏的声调问了好后,言简意赅直截了当地表明他此来的目的。
“听说月生昨晚回来了,我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