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杨沐正式离开吴家铺子。这时杨母已经能借助拐杖自由活动了。杨沐离开吴家铺子,自然也要搬出去,他想在平城租一所宅子住下,但是杨母为了给儿子省钱,执意要回杨村去住。“自己家有房子怎么不住,花这个冤枉钱。我身体已经大好了,吃药去蓉乡街上抓就好,没必要非要住在平城。”
杨沐知道母亲恋家,想到母亲没有大碍了,又有桂琴照看着,也可以放心,于是送母亲回杨村,以后待经济宽裕些了,再接到身边来尽孝。
安置好母亲之后,杨沐从吴家购了一船藕粉,租了三宝家的船,准备往京城去。他从与颜宁的通信中得知,京城人多富贵,注重生活质量,藕粉这样的健康精细食品,只要打开渠道,就不愁没销路。
替杨沐押船上京的是三宝本人,他们也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处处了,有此机会正好聚聚。路过曲县的时候,杨沐和三宝去了一趟五柳镇,他们有多年没见过颜先生了,颜先生孝满之后,没有再回吴村私塾,而是留在五柳镇的馆学授课。杨沐中秀才那年去看过一次先生,以后竟再也没有时间过去,得了空的头一件事,就是想着去拜访一下先生。
镇前的那五棵大柳树依旧婆娑,柔嫩的柳条随风曼舞。杨沐想起那年颜宁在柳树下与自己分别的场景,如今物是人非,心里默默地感叹:只希望我同他的情谊没有任何的改变。颜家的黑漆大门和金色牌匾都新刷过,大约是颜宁中探花之后弄的,来给他们开门的是胖胖的李妈,虽然只来过一次,李妈居然还认得杨沐,这让他很是感动。院子里那个葡萄架还在,不过葡萄藤没有当初那么茂盛了。
李妈循着杨沐的目光,很善解人意地解释:“这株葡萄是去年新插的,以前那棵老化了,结的果子也酸了。太老爷知道少爷爱吃葡萄,所以叫砍了重新插的。”
杨沐点点头,颜宁的祖父和父亲都想念颜宁了吧,尽管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归家,但还是为他新种了这棵葡萄。
颜先生不在家,白天他要上馆学去授课,颜老先生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们。知道他们要上京,非要留他们住一晚。杨沐和三宝陪老人说话,老先生知道杨沐家遭变故的事,听闻杨母已经康复,不禁唏嘘感叹。几人说得最多的还是颜宁,说杨沐所不知道的小时候的颜宁,说老先生不太了解的求学时期的颜宁。末了老先生感叹说:“宁儿从小性子活泼随性,这一点随我,不知在京城待得可习惯。”
杨沐是知道老先生曾经做过知县的,大约是受不了官场的束缚,才辞官归隐的。他笑着安慰说:“颜宁其实很懂得与人的相处之道,他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如果真是做得不如意,就让他回来好了。”
三宝也点头称是。
老先生感叹说:“我只希望宁儿能够快乐,做不做官都无所谓。万贯功名与闲云野鹤,孰优孰劣,这也是说不清的。有人喜欢居庙堂之高,俯视众生,积极入世,甘为理想或权贵忙碌一生。也有人喜欢处江湖之远,身无挂碍,逍遥游荡于天地之间。其实不管是处于什么位置、做什么事,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有意义,且无愧于天地与自己,那就是正确的选择。”
杨沐和三宝也默然许久,受益良多。
傍晚先生回来,见到两人难免高兴,祖孙三代举杯畅饮,长话别后情景。两位长辈又细细叮嘱教诲,预祝他们能够一切顺利。颜先生想起来一件事:“杨沐,你今年已及弱冠了吧。”
“多谢先生记挂,正是。”
“可曾取好表字了?”
“还不曾,正想请先生赐字。”
三宝也说:“先生,也替我取一个吧。”
“杨沐名沐,沐者润泽,给你取字泽益吧。三宝的字,就叫季珍吧。”
杨沐和三宝齐齐向先生行礼:“多谢先生赐字。”
颜先生又说:“颜宁的字我也想好了,他性情跳脱,所以我给他取了静之一字,希望他能够沉得住气。我写下来,你们捎带过去给他。”
第二日,李妈收拾出了一大包行礼,大多都是给颜宁准备的他爱吃的一些家乡吃食,还有给他做的衣服鞋袜。杨沐全都笑眯眯地收着,一点也不嫌麻烦。
船离了曲县码头,一路北上。每到一处大的市镇,杨沐都要下船去打听当地的行情,虽然风物志读了不少,但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尤其是做生意这一行,更要当时当地了解行情才行,不能凭着书上说的经验来。杨沐知道,做生意,最要紧的不是资金雄厚,也不是货物优良,而是消息灵通,及时掌握供求关系,并在第一时间提供所需要的货物,那就能赚取到最大的利润。
因为路上走走停停,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杨沐和三宝下了船,按照颜宁给的地址找过去,颜宁去了翰林院,家里只有一对老夫妇看门。刚来京城的头半年,颜宁一直都是独自住着,自己照顾自己,因为懒得生火做饭,他将附近几条街的食肆、摊点吃了个遍。后来那些同僚也渐渐熟了,知道他的情况,同屋的一位胡翰林给他介绍了一对姓梁的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专门给他洗衣做饭、打扫看家。
老梁夫妇听说杨沐和三宝是家主人老家的朋友,连忙让进屋子。老梁头很有眼色,不等颜宁散衙,便去翰林院报信去了。颜宁得了信,扔了手中正在抄写的卷中,向上司告了假,雇了辆马车赶紧回来了。未进院子,就听见杨沐熟悉的嗓音正和梁妈说话,心急地跨进院门,右脚的鞋子给门槛挂掉了,也浑然不觉,径直往屋里冲。
“杨沐!”
“少爷,你的鞋!”老梁头在后头捡起他的鞋追上来。
杨沐听见颜宁的声音,连忙跑出来,只见颜宁光着一只脚冲过院子,向自己奔来,头上脸上全是汗珠,满脸的兴奋焦急,老梁头举着鞋子,从后头追上来。杨沐伸手接住冲得几近摔倒的颜宁,大笑起来:“颜宁,我来了。三宝也来了。你别着急,看鞋子都跑掉了。”
三宝也从后头跟出来,看着满脸通红正在穿鞋的颜宁,也哈哈大笑起来:“昔闻东汉蔡邕倒履相迎,今有颜宁为见好友跑掉鞋子。”
颜宁尴尬地笑笑,穿上鞋子,拍拍手上的灰:“让你们见笑了,你们到的时间比我预想的晚。”动身之前杨沐就写了信过来,告诉了他到京的大概时间。
“我们在路上走走停停,去看了下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所以耽搁了些日子。”杨沐解释说。
颜宁拉着杨沐进了后院。梁妈倒了凉茶过来,颜宁洗过手,又洗了把脸,端起凉茶一饮而尽。
杨沐看他毛毛躁躁的样子,笑起来:“看你这样子,哪里有半点当官的样子?衙门事多吗?”
“还好,每天都是那些事,整理卷宗,抄抄写写的。太热了,我把官服换下来。我们那些同僚,不仅穿着两层衣服,还穿着高帮的皂靴,说是要注意仪容,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解官服。
杨沐看他热成那样,拿了大蒲扇给他扇风,做得自然无比。三宝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颜宁问:“你的货已经到码头了?”
“到了,叫三宝家的船装运的。在码头等着呢。”
“那等晚点天不那么热了,叫人搬到我这里来吧。”
“你这是官邸,我东西放你这方便吗?会不会影响你?”杨沐有些担心,本朝官员是不准经商的。
“没关系,又不是我经商。难不成你还要去租个仓库存起来?早点把东西卸下来,三宝家的船还要回去的吧。”
三宝说:“其实我倒想等杨沐卖完了这批货再走,我这时候回去也是空着的。杨沐卖完藕粉,定然要买别的货物返还的,到时还是需要再找船。”
杨沐说:“这话是没错,只是我头一次来京,还没有找好买家,不知道何时才能卖得完。”
“我们先把藕粉卸下来吧。你的船先去找有没有回吴州的货,若是有,就先回去,若是没有,那就等上几天。藕粉的销路若是好,很快就能脱手,如果不能立刻脱手,那你们就先回去。”颜宁细细吩咐,“杨沐明日去寻访买家,我也去帮忙打听一下,看看那些官富人家都是从哪里买这些物品。”
下午杨沐将藕粉全都卸下船,搬到颜宁家。晚上杨沐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三宝船上的伙计也被叫了来,一起吃饭,庆祝水路顺利,也预祝杨沐的生意顺利。颜宁甩开腮帮大吃特吃,完全不顾形象,好久没有吃到杨沐做的菜了,真是想念啊。
吃完饭,三人沐了浴,搬了凉床、躺椅躺在院中纳凉。京城的夏夜不算难熬,一到晚间,凉风四起,很是舒适惬意。七月的星空璀璨耀眼,没有月亮,银河如练,从黑蓝的夜空中铺撒而过。偶有两点流萤飞过,又消失在了院墙和屋顶后面。
杨沐说:“京城的蚊子倒是比平城少多了,没有熏艾草,也鲜少有蚊子。”
颜宁在黑暗中撇撇嘴:“京城的蚊子全都圈养在富贵人家的院子里,轻易不会到我这小户人家来的。”
三宝奇道:“这话怎么讲?”
颜宁说:“本来么,没有水,没有花草树木,蚊子去哪栖居啊?我家的这几只蚊子,估计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蚊子的旁支,人丁单薄,被分了家,搬到我的院子里来,蛰居在我家的水沟和那几盆花草里,真是委屈了它们。”
“噗——”三宝笑了起来,“你这个说法还真是有意思。”
杨沐也觉得好笑:“赶明儿我从家里给你捎一些花莲的子和藕节来,你也在院子里养几缸荷花好了。”
颜宁答声“好”,然后又问起家里的情况来,虽然他同杨沐时常有书信联系,但是写信哪有亲口说的清楚呢。
第三十九章:初露头角
三个人聊到累了,就在露天地里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三宝满脸的蚊子包,而颜宁和杨沐一个都没有,三宝不禁埋怨:“颜宁你不是说你家没蚊子的吗?怎么还咬得我全身都是包?而且还只咬我一个人!”
颜宁笑嘻嘻的:“我不是说了我家还住着一小户旁支么?看来它们对你的到来表示热情的欢迎啊。”
杨沐好笑地摇摇头,然后收拾出去寻访买家了。三宝本要陪他一起去,但是让他拒绝了,这时候三宝应该去码头招揽生意才对。
杨沐从颜宁口中知道了最繁华的商业街和专营食品的街市在哪,然后一路问过去,挨家去打探人家的经营范围,然后向对方推销自己的藕粉。但是北方不比南方,人们对藕粉的认知并不多,尽管这个时节是吃藕粉的最好时节,但是愿意接纳的店铺几乎没有,要么就是人家已经有售了,要么就根本不敢售。跑了一天,也没有找到愿意买他藕粉的店家。
杨沐知道做生意最初是要碰很多壁的,今天的情况是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也并不觉得灰心丧气。只是走了那么多路,说了那么多话,真是有点累人。
傍晚的时候杨沐一身疲惫地回到颜宁家。颜宁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怎么样?累坏了吧。”说罢递上茶杯。
杨沐接过来一口气喝干,摇了摇头:“还好,不算很累,只是没有人愿意买。”
三宝在一旁“啊”了一声:“这么难卖?”
杨沐笑了笑,说:“我这是在找店家,而不是零售,一天工夫,能探到行情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快就能做成生意了。”
颜宁又给他倒了杯茶:“说的是,咱第一次在京城做买卖,哪有那么快打开局面。藕粉这东西,我们知道它的好处,但是北方人可不知道,再说又卖得不便宜,是需要时间来接受的。所以我让你先回去。”最后一句话是对三宝说的。
杨沐接着说:“不过京城最大的好处就是人口来源杂,五湖四海的都有,我们只需要先抓住那些识货的商家,就不愁没有销路了。”
颜宁说:“我今天跟同僚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家眷多半都是去庆隆街的裕福行买这类食品,你明天去看下,看那边卖不卖藕粉,如果没有,可以说服老板试卖我们的藕粉。”
“好,我明天就去看看。”
第二天,杨沐并没有直接去庆隆街的裕福行,而是在街上找了行人打听,原来除了裕福行,京城还有另外两家较大的经营同类货物的商铺,一家叫鑫茂商铺,另一家叫康膳居,不过一家在东城,一家在西城。
杨沐先去了裕福行,结果发现,裕福行里有藕粉出售,藕粉的品质不比自己的好,而价格却比平城的零售价高上两倍,这简直就是暴利了。而且裕福行的掌柜一听说杨沐是来推销藕粉的,很干脆地打发了他。
杨沐又去鑫茂商铺打探行情,这家商铺的主人大约是北方人,经营的滋补食品主要以产自北方的阿胶、枸杞、红枣等为主,而没有藕粉。杨沐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只是既然主营北方食品,那么顾客也多半是北方人,要想他们接受藕粉,得需要一个过程。
而康膳居开业的时间不长,据说老板原是太医院某太医的子弟,无心祖业,倒是开起了这康膳居,专门给达官贵人开养生方子,卖滋补食品。杨沐觉得这康膳居的老板极有意思,要是能同他做生意就好了。其实杨沐也考虑过批发行的,将自己的藕粉提供给中间商,赚取一点利润,这样便能很快销售出去。但是杨沐觉得这是自己的第一步,要好好走稳,可以直接与零售店铺接洽,这样可以省去中间商的盘剥,而且也可以为零售商争取更多的利润空间,这是双方获利的事,应该会有市场的。
忙活了一天,晚上回到颜宁家中。三宝问:“怎么样?有结果吗?”
杨沐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店大欺客啊。”
颜宁在一旁说:“怎么会?裕福行的声誉一向都好啊。”
杨沐说:“他们不是欺顾客,而是欺我这样的小商人,想跟他们做生意的人。”
颜宁问:“那他们拒绝你了?”
杨沐摇摇头:“那倒还没有。只是连店老板的面都没见上。”
三宝问:“那怎么办?”
“明天再去。”杨沐想起蒋管事跟自己做的那些经商方法,头一回与商家做生意,恐怕少不了寻找一些突破口,除了多跑几次表现自己的诚意,可能还需要请喝酒、吃饭,甚至还有钱财交易,“我今天打听到鑫茂商铺也是卖滋补食品的,但是他们多售北货少售南货,我得想一个法子,让他们接受售卖我们的藕粉就好了。”
杨沐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脑中灵光一闪:“有了,鑫茂位于菜市附近,那里每天人来人往,人流量极大,我准备去鑫茂附近摆个摊子,一边零售一边免费品尝。”
“啊?那得要白送多少藕粉啊,这东西可不便宜啊。”三宝吃了一惊。
颜宁想了一下:“这方法也许可行,我们限量提供免费品尝的藕粉,其他想吃的就得自己掏钱买了。这样不仅可以提高藕粉的知名度,我们也不会损失太多。”
杨沐笑了下:“这事我最好先跟鑫茂的掌柜通个气。今天我去跟他们谈销售藕粉的事,店掌柜说他们店的顾客多是北方人,对藕粉的认知不够,所以不敢冒险。我先给他们做示范,吸引一部分顾客。”
三宝拍手附和:“这方法好,明天我带着我家的伙计,去给你捧场子。”
颜宁也笑着说好:“你让人免费品尝,恐怕会有人将信将疑,得需要人去打破僵局,我叫梁老爹两口子也一起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