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芙蓉浦 上——寻香踪
寻香踪  发于:2013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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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苏幕遮》

两个总角之交的好友,演绎一段平淡朴实的故事。

同窗相伴多年,一个求仕,一个因生活所迫走入市井,

两人的路,如南辕北辙,越走越远。

然而命运的推手,总会将有情人紧紧维系在一起。

本文为种田文,清水,文中的许多小场景,是你或我曾经经历过的、或向往过的梦。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布衣生活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沐,颜宁 ┃ 配角:吴严,三宝,顾川柏

第一章:水乡

“铁蛋,回来吃晌饭了——”一声悠长又略带焦虑的呼唤在空旷的野地里响起,隐隐带点回音。

天穹上万里无云,只有一轮白亮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烈日悬在高空,略略西斜,猎猎肆虐着暑气。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树叶子一动不动,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曝晒之处,半个人影子都没有,连狗都躲在最浓密的树荫底下,喘着粗气,伸长了舌头散热。

这里是蓉乡的一隅,蓉乡是有名的水乡,到处都是溪流和水塘。一块接一块的不规则的水塘连成一片,每片水里都倒影着一个太阳,白花花的刺人眼目。因为长达两个月的干旱,水塘里只剩了半塘水,插在水中防人撒网偷鱼的树枝露出了水面一大截,此刻都孤零零静悄悄地支立在水中,只有蜻蜓偶尔落在顶端,作短暂的小憩。

随着这声悠长的呼喊,空气仿佛被震动了一下,以声波的形式向旷野传播开来,立刻又恢复了宁静。过了好一会,一片略泛涟漪的水中突然发出“哗啦”一声大响,一个赤\裸的身影从水中冒出来,惊跑了水底静栖的鱼虾。水从他的头顶往下淌,沾水的黝黑皮肤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甩了一下右手,然后将脸上的头发往后拨,睁开了黑亮的眼睛,原来是个七八岁的男童,还未及总角,长得虎头虎脑的。他左手提着个沉甸甸的腹大口小的篾制鱼篓,一步一拖地走到水塘边的苦楝树下,篓子里装满了蚌壳和田螺,还有几尾脱了水张着腮努力呼吸的小鱼,这是他大半个上午的收获。

他眯缝着眼在太阳地里站了一小会儿,待身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从树荫里拾起衣服穿上,然后趿上草鞋,爬上堤埂。扯着嗓子回一声:“诶——娘,我就回来了。”然后将沉重的篾篓系在自己的后腰上,甩开步子往村子里跑,篓子撞着他的屁股,一颠一颠的,“哗——哗——”作响,惊醒了沉静的旷野。

路过一个荷塘的时候,他顺手揪了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然后一手扶着新帽子,一路飞奔进了村。村口立着一个石头牌楼,上书“杨村”,村里的人多为杨姓,故得名。

牌楼后是一条高大浓密的樟木道,到林荫道的尽头转个弯,就看到了位于村子西边自家的房子。房前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樟树,樟树枝繁叶茂,洒下大片阴凉,娘正倚在门口的阴凉地里纳鞋底,麻绳透过鞋底,被拽得“哧溜”作响。

“娘,我回来了。”他放下头顶的荷叶,解下腰间的鱼篓,放在台阶前靠着。

他娘看了一眼还在往下滴水的发尖,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又下深水了,不是说好在水边摸的,这天虽然热,但是深处的水还是冷的,腿最容易抽筋了。林子早就回来了,你一个人在水里,要是有个万一,你让娘怎么活?”

铁蛋是个遗腹子,大名杨沐,他爹是个木匠。铁蛋未出生时,他爹被人请到漪水河对岸去打家具,一天傍晚过河回家的时候渡船翻了,他是在水里长大,自然淹不死,但时值深秋,因此感染了风寒,后来发展成了伤寒,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铁蛋娘杨母悲恸欲绝,幸亏当时怀了铁蛋,不然就得被族人收屋赶回娘家了,铁蛋就是他娘的命根子,万不能再有闪失的。

铁蛋耷拉着脑袋:“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下次一定和林子哥一起回来。”

杨母又叹了口气,收了鞋底:“好了,进屋洗手吃饭吧。”顺便将荷叶捡起来,放到堂屋的风车上风干。

蓉乡的水塘极多,而又以荷塘为最,种植荷花是当地的最大特色,当地盛产莲子、莲藕。荷花全身都是宝,本地人家每年都要收集不少荷叶风干了包裹什物。

饭菜从温着的锅里端上桌,菜是清炒苦瓜,还有一碗榨菜汤,饭是稀饭,是因为天热,也是因为这个家生活拮据,干饭荤菜是不常吃到的。杨母将饭菜摆上桌之后并不急着吃饭,而是将铁蛋带回来的篓子倒进一个木盆中,小鱼虾拣到一个瓦盆里,舀了点水进去,有好几条呢,晚上可以做个鱼汤。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却难得见荤腥,也只有夏天的时候,他自己才能摸点鱼虾改善下生活,这也是她不禁止他下水的缘故,杨母微微红了眼眶,轻轻叹息了一声。

“娘,今天我摸得不少,下午我们将田螺都煮了,挑了肉,明天拿到市集上去卖吧,听林子哥说能卖个好价钱呢。他家都卖了几回了。”铁蛋一边喝粥,一边说。

杨母端上碗,夹了一筷子苦瓜:“先吃饭吧。”其实她是想将田螺留着给儿子吃的。

铁蛋又说:“娘,林子哥说了,今晚上带我去钓黄鳝,如果钓得多,明天可以一起拿去卖呢。”

抓鳝鱼的方法有二,一种是钓,一种是用篾漏抓。所谓钓黄鳝,就是将诱饵穿在一根带钩的细铁丝上,在池塘、水田、溪流边找到黄鳝洞,将饵放在洞边,待黄鳝一咬住饵便往外拉,装入桶内便够了。另一种方法比较简单,篾漏是用竹子破成的细条扎成的,口小腹大,形似瓶子,底部的竹条向内凹陷,并不完全密封,留一个孔,而顶部的瓶颈处却是密封的。在篾漏内放上用火烤过的蚯蚓,将漏安置在水田或池塘的出水口,泥鳅与鳝鱼闻香而来,从底部钻入漏中觅食,却进得去出不来,只待天明去收漏便可。后一种方法适合春季雨水充足的时候使用,现下干旱已久,水田已无水可放,要抓鳝鱼,只能前一种方式了。

杨母听儿子这么说,便叮嘱道:“那你要小心长虫,晚上别穿草鞋了,穿布鞋和长裤去,记得把裤腿扎紧。早点回来,没钓到就算了。”

铁蛋乖巧地点头:“我知道,娘。”

吃过饭,娘俩将田螺淘洗干净,煮了一大锅,得了二斤螺肉。晚上铁蛋喝了鲜美的鱼汤,天黑后便跟着林子出了门。这一晚收获颇丰,抓了几十条肥大的黄鳝,还有不少泥鳅。

第二天一早,杨母除了带着田螺肉和鳝鱼上街,还从自家菜园里摘了一些新鲜蔬菜一起去卖。鳝鱼和田螺肉在乡下算是常见的野味,住在街上的人也是爱吃的,所以很快就卖掉了。杨母拿着换来的钱,买了点针线,还给铁蛋买了一块饴糖,剩下的都收起来,孤儿寡母的,确实要有点钱傍身。

回来的时候顺便去隔壁吴村的吴员外家交针线活。吴村是个大村子,吴员外是这一带最大的地主,家有良田数百亩、水塘数十顷,因为乐善好施、公正平和,颇受邻人尊敬。杨母平日里就给吴家做点针线活,逢腊月、节庆去吴家帮短工。自己家仅有两亩水田和半亩水塘,水田在娘家兄弟的帮衬下种些水稻,稻子产量低,丰年的时候粮食尚且紧巴巴,歉年的时候米粮根本就不够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半亩水塘用来种籽莲,每年收一些莲子,这就是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杨母领了新活计回到家,铁蛋正拎着水桶往家里提水,他人小,只能提半桶水,饶是如此,还是有水泼出来打湿了裤子。杨母赶紧走上去接过水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铁蛋才七岁,就已经知道帮家里挣钱、做家事了,刚在吴家,吴家的小少爷们都在院里寻蛐蛐儿玩呢,这真是各人不同命。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荷叶包,打开一看是饴糖,铁蛋立刻眉花眼笑,赶忙往厨房里拿菜刀切糖去了,娘一年也难得吃一回糖的。

“娘,这块给你。”铁蛋递上一块糖。

杨母看了一眼儿子:“你吃吧,娘不爱吃糖。”

“娘,你也吃,我有这块就够了。我的牙都松了,吃多了怕粘牙。”铁蛋龇着牙齿给母亲看,他已到换牙的年纪了。

“那就留着以后吃。”

“天太热,糖会化掉的,娘,你就吃了吧。”

铁蛋对此深有体会,去年杨二伯家修屋,落成的时候上梁(当地的习俗是新房上梁,瓦匠将糖果、花生、少许铜钱从房梁上撒下,以图吉利),他抢到两块糖,吃了一块,将另一块用干荷叶包起来留着以后吃,结果糖跟荷叶融成一团,分都分不开来。

第二章:童蒙初开

杨母叹口气,摸了下儿子的头,接了过来。“铁蛋,娘刚从吴员外家回来,听说他家从曲县给几个小少爷请了一位西席先生,他答应让你也去念书。”

铁蛋想也不想:“娘,我不去,我在家还能帮你干活呢。”

杨母严肃起来:“去,一定要去。你这么小,能帮我干多少活呢?娘也不指望你读书考状元,就是希望你能写会算,你看村东的杨老爷子,读过书,会计算,给人家铺子做账房先生,出门都有轿子坐,处处受人敬重。你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呢。”

铁蛋想一想,应了下来:“娘,我去,等我能读书识字了,赚钱让你享福。”

吴员外家有三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六岁,都到了开蒙的年纪了。这附近也没什么村学,有钱人家都请私塾,穷人家根本就没有上学的意识,所以吴员外决定请人来家教导几个儿子,族里的蒙童也可以来上学,附近谁家愿意的也可来上学,只要能给得起先生束修就可。

铁蛋家是给不起束修的,但是杨母常在吴家出入,与管家娘子甚是熟稔,这次请西席先生的事也是她告知的。杨母去找员外夫人求情,吴员外看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所以就答应让铁蛋陪读了。

傍晚时分,太阳刚下去,西边红霞满天,暑气也渐渐地消散,有微凉的晚风拂过院落。杨母正趁着光线好,抓紧时间绣鞋面,这也是从吴家领来的活。

“婶子,铁蛋在家吧?”

她停下活计抬头:“是林子啊,铁蛋在后院呢,你去找他吧。”

林子是隔壁杨大家的小儿子,比铁蛋大两岁,个子长得比同龄孩子高壮,心地极好,平时很照顾铁蛋。

铁蛋正在后院菜地里浇水,他看见长豆角藤叶上有一条虫子,便停下来捉虫,这些虫子不仅吃叶子和花,也钻豆角。

“铁蛋。”林子一出后门就看见他了。

“林子哥,你来了啊?”铁蛋抬头,看见是林子,忙打招呼,他将小青虫扔在地上,一只母鸡飞快地跑过来啄食,“我先浇水。”然后拎着水桶往后院那头的池塘走去。

“晚上我二哥要去河滩上抓鳖,你也来吧。”林子说着跟上去,拿过他手里的桶帮忙去提水。

林子跟铁蛋非常投缘,有事总要叫上铁蛋一起。

“真的啊?我去。”铁蛋喜出望外,他听说过鳖比较值钱,有很多人爱吃,会抓的人一夜能抓十几只呢,都可以卖上数百文,林子的二哥是个抓鳖的好手。

“那吃过晚饭我来叫你。”

铁蛋点头,停下手上的活:“林子哥,我娘说吴员外家要请西席先生来教书,吴老爷答应让我去陪读了。要不,你跟你爹说说,咱们一起去吧。”

林子顿了一下:“我刚想跟你说呢,我大哥在县城帮我找了家药铺,让我去当学徒,过几天就得走了。”

铁蛋沉默了,林子家虽然条件比自己家好,但是他家兄弟姐妹多,上面几个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家里还有个妹妹。家里虽然给得起束修,但是庄户人家,读书也不是为了走仕途,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出路而已,如今林子要去做学徒,过些年学成了就是郎中了,也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林子拿过铁蛋手里的水瓢,一瓢一瓢地给瓜菜浇水。

“那你要去多久?”铁蛋问。

“我大哥说,至少要七八年呢。”

“这么久啊。那你不回来了?”铁蛋蹲下身,拔着菜畦里的草,想着七八年是个多么久远的时间,他不知道,若是真正要学到本事,七八年是远远不够的。

“我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的,到时候给你带吃的玩的。我大哥说平县城里可大了,有好多我们没有见过吃过的好东西呢。”

林子自然记得大哥给他分析过利害关系,因为他大哥也是学徒出身,在陶瓷窑里当了八年学徒才出师,现在在县城的陶瓷铺里做了管事,终于算是熬出头了。

大哥交待他当学徒的注意事项,比如怎么讨师傅师娘的巧,比如怎么对师哥们谦恭礼让,比如要勤快听话,等等。他心里也不是没有紧张害怕,但是他不想让铁蛋知道当学徒的艰难,便只拣轻松好玩的说。离别在即,两个伙伴自然有些不舍彼此,但想到各自的生活都将有新的变化,虽然惴惴不安,但也不是没有期待。

过了两天,吴家请的西席先生就到了,杨母领着铁蛋去见先生,虽然说好可以不给束修,但杨母还是带了一只生蛋的母鸡和一些莲子去。

私塾就设在吴家大院旁边的老宅里,吴员外本来是想设在祠堂里的,因为答应不少外族子弟来入学,外姓人不得入本族祠堂,所以就将旧宅子拾掇出来做学堂。铁蛋就由母亲领着,在粉刷一新的书斋里见先生。

先生姓颜,三十来岁,面白无须,偏瘦,束着方巾,着青色儒服,一脸斯文和气。铁蛋给先生磕了头,又给墙上的孔子像磕了头,这就算拜师入门了。先生温和地问了铁蛋的名字和年纪,然后鼓励了几句,给铁蛋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上午见先生,下午就开始上课了。铁蛋是回去吃了中午饭再去的私塾,私塾不管饭,好在来上学的都是邻近的孩子,离家都不算太远,全都是回家吃中午饭的。

铁蛋拐进吴家老宅的西厢——也就是私塾书斋所在,颜先生已经在堂上坐着了,正拿着毛笔写字。堂下摆了六张方桌,按前后两排放着,大部分孩子已经到了,因为是第一天上学,大家都还很拘谨,自觉地找了熟人围桌而坐。

铁蛋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先生好!”这是他娘告诉他的,对先生要有礼貌。

颜先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来了,先找个位子坐下。”

铁蛋快速看了一眼,认识的人不多,吴家的三个少爷他是认识的,三兄弟坐在前排中间的桌子边,还有两个是自己村的三宝和大新,正坐在后一排靠里的桌子边朝他挤眉弄眼呢。

三宝活泼胆大,直着嗓子喊:“铁蛋,坐这边来!”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虽然还没正式上学,但是大家都知道的,读书人是斯文人,以后小名只能私下叫了。

先生没有说话,清了一下嗓子,环视了一下教室,不怒而威,所有人都低下头,静悄悄地不再做声。

铁蛋红了脸,低着头跑到后面跟三宝大新坐在一起。

他坐下来,环顾了一下书斋,四周的墙壁刷得灰白,东西两面各开有两扇不大的木窗,嵌着元宝窗花,因为天热,并未贴窗纸,阳光从西面的窗户洒进来一点,落在课桌的边沿上。

屋内唯一的装饰便是先生身后墙上的孔子像。孔子面黑微胖,垂着长眉毛,微侧着面孔,目光并不看向堂下,而是沿着土墙看向门外。铁蛋早上拜过这个老头,先生管他叫孔夫子,至于孔夫子是谁,他并不知道,只觉得这个老头长得有点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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