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留在这里。”
顾汐笑道:
“你别无选择,在国内你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听着,这不是个赔本的买卖,你的生活会比国内优渥很多,而且可以学习最权威最专业的机械知识。作为回报,我希望你能设计出我们需要的产品。”
香山知道他不年轻了,这样的条件对他没有一点诱惑力。一个中年男人来到异国他乡,适应新生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他能尽快适应,他母亲怎么办。
这是一个纯商业性质的交易,大概任何人都不会吃亏。
但是香山是人,他的情感被忽视,理智被代表,这个男人想把他丢在异国他乡,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悲愤: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如果要呆在国外,当年外公就不会选择风尘仆仆不远千里回国归乡。”
香山从监狱里出来以后,就很少如此直接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如果对一件事不满,他会积极寻找解决的方法,但不会皱眉叹气。他现在的语气听起来坚决而且伤心至极。
连顾汐都感受到了。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对香山说:
“李香山,我从来没有害过你,这次也不会。”
香山觉得屋里的冷气打得还是不够低,他到现在依旧不清醒。
他躺下来,转过身背对顾汐。
顾汐的心情很微妙,他以为让香山留下来,今后不见他,就可以不再受煎熬。但实际上开口以后,他就后悔了。
他看到香山一瞬间愤怒,伤心,难过的表情,又想到以前。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一切悸动都可以被时间平复,其实不是。
顾汐躺到香山身后,看他优美的后背上下起伏,很缓慢,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不会激烈反抗,但是一定有所坚持。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香山转过身,两个人侧躺着,隔了很近的距离面对面。
“我看过他两次,不得不说,你现在的品味变差了。”顾汐刚洗完澡,头发还很湿,和香山挤在一个枕头上,彼此气息相接。
“你在什么地方遇到他的?同志公园,还是公厕?”顾汐明知道沈斌是萧一鸣介绍给香山的,他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香山移开视线不看他:
“这不关你的事。”
顾汐不依不饶:
“我在酒店看到你们,还有昨天,你是在给他打电话吧?”顾汐出国前一周,把香山安排在公司附近的酒店,一来考虑到就近方便,随喊随到。二来还有他个人的因素,潜意识里他觉得,不论是香山原来的家,或者是他后来寄居的宿舍,都甩不开沈斌,但是酒店尚且在他控制之内。
不过昨天的电话,顾汐也听了个大半,香山说他的病只是小插曲,耽误了一点时间,不过很快可以回去。
顾汐那晚上一直背对香山,他一夜没合眼。
年少的时候,大多数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顾汐更是如此,他会为香山把整杯掺了胡椒粉的红酒喝掉,回房间再使劲加量,就为了得到对方的悉心照料。但是如今,又加了其他考量,这种感情也不纯粹了。喝那杯酒的时候,顾汐已经迅速算计好了,以严重过敏为由,推迟签约时间,实在是不错的说辞。
只不过,期间他一直紧盯着大门方向,也许香山会出现,他上一秒刚这么想,下一秒又否决了。
顾汐躺在他身边,香山不出声,安静极了。他眼前是香山,脑海里回忆的也是香山。
顾汐第一次见香山的时候,是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学,为了赚点生活费,就在路边摆地摊,专卖小物件。
得知自己被向往的学校录取后,顾汐心情很雀跃,但是随之又愁苦起来,他报的是商学院的工商管理,因为同意“服从分配”,所以最终被调到机械学院的工科类专业,那个拗口的专业名,他始终不能一口气报出来。
在菜市场出口处一连摆了半个月地摊,生意不咸不淡,大妈们来买东西,他就送一两样小玩意儿,再陪老太太们闲聊唠嗑。很快生意比同行好了不少,顾汐又转上薄利多销的路子,增加货物品种,小幅降低价格,果然在他这一块儿转悠的人越来越多。
香山出现的时候,腿上穿一条灯芯绒长裤,顾汐抬头看他,只觉得这个人实在好看,腿很长,身材匀称,关键是正在对他笑,他的眼睛真漂亮,乌黑乌黑的,笑起来眉眼弯弯,那是真在笑,也只有一双灵动的眼才有这样的效果。
顾汐不由自主站起来:
“这位兄弟,你……你要点什么?”
香山在他对面蹲下来,把地摊上的枕席抱过来,一张张翻过去。
“你这里没有亚麻席?”
顾汐低头找了找,笑道:
“不好意思,可能卖光了。这天太热了,不如买竹席,又凉快又便宜!”
说完立刻抽出一张递给香山:
“你看看,质量做工都相当不错。年轻人就该睡这个,擦洗起来还方便。”
香山微微点头,最后还是否决了他的建议:
“是不错,但我还是想要亚麻的。我妈上了年纪,睡竹席容易着凉。”
顾汐想了想,说:
“现在我手上肯定没有货,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去市场,那边的老板我还算熟,给你特地带一张过来,你看怎么样?”
其实顾汐根本不卖这种货,价格贵顾客少,实在赚不到什么钱,他走的是低端路线,很长一段时间要沿着这条路走,才能吃得开。
但是见到香山,他居然在想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他脱口而出就要帮香山。
“麻烦你了,我先把钱给你?”
顾汐赶紧摆手:
“用不着,顺手就带过来了。你明天记得来拿。”
香山点头,还打算再说点什么,不远处有人嚷嚷:
“小崽子,快把摊位收了,城管来了!”
顾汐有点头痛,又喊回去:
“叔,你先稳着,我收拾收拾就走!”
顾汐卷起袖子,非常熟练地把东西打包扔到三轮车上,然后转身对香山说:
“明天早上,咱们不见不散。”
这是1994年的夏天,顾汐跟香山第一次见面,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紧紧缠绕。
20.初遇
顾汐一路上不停回头看,还好没有人追上来,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一身汗。
他家在城市最拥挤的地段,两间主屋对面是居民搭建的一排小矮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用作厨房,一到吃饭时间,满溢的油烟味,呛得人直流眼泪。
顾汐迅速把三轮车停好,东西搬进屋,拿钥匙打开厨房门,洗干净手就忙活着做饭。
平时一到吃饭时间,都是叔侄俩轮流看小摊,另一个回来做饭,等到吃完了,再去摊上替换回来。今天被城管堵了,下午顾汐得先过去探个虚实,真不行就换个地方。
二叔平日给一个娱乐城看场子,顾汐暑假做点小生意,他抽空帮忙。
顾汐把饭菜做好了,端到对面屋里。天气很热,家里只有主屋顶上一台大吊扇,转起来嗡嗡作响。
顾汐一边擦汗,一边收拾屋子,家里乱糟糟一堆。二叔一回来,又把鞋袜全蹬了,扔在一边,赤脚踩在水泥地上。
“这天气,真要把人闷出病来,我去打一桶井水冲冲脚,你先吃。”
顾汐坐在饭桌边,把今天赚到的钱悉数掏出来,一张一张票子数下去,又埋头记账,把他平时零零碎碎省下赚到的钱都整理好。等到二叔再回来的时候,顾汐将一把零碎的纸币递过去:
“这一百多块应该能凑活着过到月底,最近几天生意才刚好,叔你先收着。剩下的500块我存着,以后做生意的本钱。”这是顾汐摆了近两个月地摊赚到的,以前他一有空就给人做小工,假期时间长就自己做小生意,手上不紧不慢也存了两千多。
二叔固定收入不高,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两个人还是这么过来了。他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喝点小酒,酒兴上来就给顾汐讲以前的旧事,包括顾汐他爹在部队里如何风头无两,又是怎么牺牲的。
顾汐这时候一般不说话。
“今天我看你跟一个小子谈了半天,平时机灵得很,刚才居然连城管过来都没发现。”
顾汐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给二叔:
“赶紧的,一上午又累又饿。”
二叔闷一口酒,吃两筷子菜,又说:
“那是你同学?看上去比你个小崽子靠谱多了。”
顾汐想到香山,笑道:
“不是。”回忆起香山,他就忍不住期待明天。虽然那个人穿着普通,可能跟自己一样只是个穷学生。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让人特别愿意接近的吸引力。
他说完又反驳:
“二叔,我不靠谱也是你一手带大的,谁让您特别不靠谱?”
二叔抽了他一脑袋,又转过身慢悠悠喝酒。
他下午得去看场子,那种地方从下午开始,一直到深夜,都喧闹不堪,人声鼎沸。
二叔吃完饭就去休息,3点以后骑车过去。一般他醒的时候,顾汐已经把家里收拾好,出门摆摊了。
第二天果然让顾汐如愿以偿,又见到了香山。
“你家住在这附近?我以前没见过你。”顾汐给他找零钱的时候,酝酿半天才开口。
“不是,我家在近郊,离这里挺远的。倒是学校在附近,快开学了,就过来熟悉环境。”
顾汐有点发愣,最后问:
“这么说,你今天不该来的,就为这东西特意跑一趟?”
香山接过零钱,笑了笑:
“其实也不光是这样,学校让我写一篇新生入学的稿子,开学典礼要用。本来是过两天再送来的,刚好写完了,就跑了这一趟。”
顾汐眼里放光:
“你是A大的学生?”
香山点头:
“开学以后才是。”
顾汐又看看自己,坐在路边树荫下,十足的小贩样儿。最后还是忍住没说自己跟他同校。还有十几天就开学了,再见面也不是难事。
香山走后,顾汐又做了几天生意,快开学那阵子,二叔突然胃病犯了,在娱乐城硬撑着坐了大半夜,直到下班才跌跌撞撞回来。顾汐赶紧把他送到离家最近的医院,一直忙到快中午,一切才打点妥当。
医药费是笔不小的数目,顾汐每天也要医院家里两头跑,生意是做不成了,这些都不是最棘手的问题。
二叔的工作,虽然简单,但每天都要准时准点到,从来没有假期,如果为了生病这事儿请假,以后也不必干了。
二叔曾经告诫过他,自己年纪大了,什么名利场销金窟都见识过,但是顾汐不同,他还是学生,做小生意可以,这种地方绝对不能沾边儿。
这是全城最大的娱乐场所,权钱交易每天都会频繁发生。有人光鲜亮丽地进去,赤裸裸出来,输到分毫不剩。有人沾上了白粉,吸到倾家荡产,最后还赔上自己一条命。也有的人,在最顶层,云淡风轻地进行交易,他们俯瞰这座城市,马路上川流不息,人小得像蚂蚁,踩死一两只很容易。
顾汐站在平地上仰头看,会所大楼的阴影将他自己的影子遮住,他有点辨不清方向。
这一天起,他瞒着二叔过来代班。
开学典礼最终错过了,那天会所最底层有人闹事,很快被平息,顾汐身手不错,一连解决好几个人。
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各自散了,新生这两天要不停地开会,然后军训。顾汐为了照料二叔,特地请假,直到军训结束正式开学才过来。
不过后来他常听说,那天的香山站在台上,是怎样美妙的光景。
回到娱乐城,有同事小跑着过来:
“顾汐,经理到处找你呢!”
一般他们这些人上头都有人分管,经理是不会轻易找上门的。顾汐跟着上了电梯,一路上思衬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确定自己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儿。除了代二叔看场子,按规定是不允许的,他给足了分管头目好处,二叔也来了好几年,在这里有点人缘,人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经理看了顾汐半天,开口问旁边人:
“我记得这看大门的是个中年人,你们今天说他以一敌五把人打趴下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这是怎么回事,谁能跟我解释解释?”
顾汐抢先开口:
“那是我叔叔,他最近病了,又不能耽误治疗,我过来替他。”
顾汐知道,像这种人物,一天要处理的事太多了,不可能在他身上纠缠太久,尽快把事情交代清楚,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
经理微微点头:
“今天表现不错,这样吧,你叔叔的工作我给他留着,你到上面来帮忙,不会亏待你的。”
顾汐想了想,同意了。
等到军训结束,正式上课的时候,顾汐错过了结交兄弟的最好时机。男孩子在一块儿,军训这种大环境,往往两三天就能混成死党。
顾汐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连别人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再加上家就在附近,顾汐退了学校的床位,每天步行回家,跟班上同学很难有什么过硬的交情。
至于娱乐中心,经理让他周末过去就可以了。
顾汐对机械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不喜欢物理化学,几节课下来,完全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
但是他发现一个人,坐在右边角落里,有时候专注听课,有时候又埋头做笔记,就连累了趴在桌上睡觉,都让人觉得移不开眼。
顾汐看了半天,再回头听课的时候,更找不着北了。
中午在食堂吃饭,人潮拥挤,走半步就一身的汗,香山把饭菜打好了,回头一看,黑压压一片,已经没有空桌了。
顾汐意识到对面有人走过来,先把饭菜放好,又把书堆在桌边,他没有抬头。
“同学?”香山试探性地叫他。
顾汐觉得眩晕,他看看旁边,一切都很真实。
“真的是你!”他呼一口气,在顾汐旁边坐下。
“报名那天我就看见你了,但是隔得远,没法叫你。后来军训,他们说有个人没来,我看到表格上的照片了,真巧!”
顾汐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又埋头吃饭。
香山看他不言语,完全没有那天做生意的劲头,也没再说话。有的人天生性格多样,工作跟生活完全区分开,骨子里其实很冷淡。
顾汐饭快吃完了,才说:
“你……也是机械学院的?”
大概是避免冷场,大家一个专业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要找个话题聊两句。香山笑道:
“跟你一样,都是化工机械。”
原来不止同校,还一个专业,以后上课都可以见面。顾汐觉得有点呼吸不畅,他一向独来独往,根本没什么朋友,大学更难结交。香山似乎很好相处,眉眼弯弯的,笑起来真好看。
他还没打听香山的姓名,对方就收拾好了打算离开:
“那边有朋友叫我,下次聊。”
顾汐再抬头的时候,香山已经走远了。
21.相识
之后一个星期里,顾汐没有再和香山说话。有时候他到教室,只有香山一个人,正十分困倦地趴在桌上,顾汐也不知道这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静悄悄坐在离他三排远的位置。后来才听说,香山课余时间都在实验室做清理工作。
二叔病情控制及时,出院休息几天,就回娱乐城工作了。一开始知道顾汐没听他的劝,自作主张过来替他,最后还决定在这地方长期干下去,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几天不理他。但是顾汐已经不小了,有他自己的打算,多说无益。二叔前天晚上就着顾汐做的几样好菜下酒的时候,闷闷地说:
“你向来脾气倔,没人改变得了,我再说也没意思。总之你看着办,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心里应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