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雅馨哼了一声,委屈地说道:“他哪会心疼我?他一直恨着我呢!十年了,他始终不肯见我!”
章巧灵叹了口气,埋怨道:“那个杜恒茂,真是太不懂事了!光顾着自己快活,哪里知道小少爷为他吃了多少苦!他到底躲到哪儿去了?怎么总也找不到?”
“早死了吧!”章雅馨愤恨道,“跟他那短命的爹娘一样!”
臭娘们儿!
杜恒茂暗骂一声,悄然离去。
他曾经听杜唯勤提起过普济寺,知道这座寺庙位于潮岩远郊的深山之中。
当年,杜唯勤曾经说过,开春后带他去普济寺小住几日。
没想到,他会在除夕夜被章雅馨赶出杜府。
往事已矣,只要杜唯勤还活着,过去的一切不愉快都可以忽略不计。
杜恒茂回到客栈,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清晨,他吃饱喝足,向店小二问清楚前往普济寺的路线,背着背包徒步出门。
潮岩的西北角,有十座山峰耸翠卓立,状似花瓶、仙桃、莲花……人称十秀峰。
深秋时节,红叶漫山,层林尽染。
杜恒茂一路行来,时见溪水潺潺,时见瀑布轰鸣,一颗心为这富于动感诗意的金秋美景陶醉不已。
他跟随络绎不绝的香客进入香火旺盛、美轮美奂的普济寺,乘兴游览寺院,忽然听到尖细的娘娘腔声调,忙循声找去。
“……拒接圣旨,可是死罪。你这颗脑袋,不想要啦?”
这种特殊的声调,必是出自太监之口。
“我朝圣上已经以身殉国,莫非,阮公公手里拿的,竟是圣上遗诏?”
这清朗刚直的声音,除了杜唯勤,还能由谁发出。
37威胁
“放肆!”阮公公尖声呵斥,“慧光,你别恃宠生骄。皇上的耐性是有限的。连中六元,可不是你的免死金牌!”
“慧光只是一介小僧,何曾连中六元?阮公公这是找错人了吧?”杜唯勤不温不火地说道,“传错圣旨,不知该当何罪?”
“你……”
阮公公气得粗喘如牛,良久,方才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蹦出一个字。
“走!”
一位身着太监服饰的白胖子气势汹汹地冲出门来,身后跟着4名身着侍卫服的粗壮男子。
杜恒茂躲在一旁暗暗发笑,待到一行人走远后,方才走进木门大敞的小院。
见一位穿着海青色僧袍的光头男子背手立在一丛翠竹前,身形消瘦、背影萧索,他的鼻子突然一酸,双目顿时潮湿。
他曾经留言“山长水阔终有尽 乘风破浪会有时”,却没想到,时隔十年再见,故人竟已遁入空门。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总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杜恒茂语气沉郁,“既已勘破世事,又何必将自己拘在一件僧袍里、一座寺院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不快哉?”
杜唯勤转头看向来者,见此人容颜清丽、双瞳湛然,满身飞扬洒脱,一派道骨仙风,脑海中闪过杜恒茂那清新脱俗的纤弱身影,却不敢相认。
他打了一个稽首,礼貌地说道:“施主深具慧根,小僧远远不及。”
“我哪有什么慧根!”杜恒茂苦涩地说道。
“我若真能勘破生死,又何必怕你以身殉国,匆匆赶来。
“明知人生苦海无边,却还是盼着你长长久久地活在世上。
“我看得出来,你过得很不好。不过,看到你站在眼前,我还是觉得安心。
“那年除夕走的匆忙,没能向你道别。对不起!”
杜唯勤目不转睛地盯着杜恒茂,身体颤抖得仿佛身后的风中竹叶。
杜恒茂走上前抱紧杜唯勤,哑着嗓子说道:“你还活着,真好!”
杜唯勤伸手紧紧回抱杜恒茂,眼泪落成了一片连绵的秋雨。
时隔十年再遇杜恒茂,杜唯勤欢天喜地地像个孩子。
他顾不上打坐诵经,一直拉着杜恒茂追问过去的经历。
除了跟宁昊天有过一番对话,杜恒茂已经两年没跟人说过话了。
他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他给魏战武讲了7年故事,说书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
即便隔了3年,他的能力依旧没有退化。
他将这些年的经历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比传奇故事更加精彩。
杜唯勤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眉开眼笑,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活脱脱就是个不受束缚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得道高僧的影子。
二人亲密地依偎在床上,一个讲、一个听,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夜。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床上时,杜恒茂忽然说道:“你还俗吧。没必要把自己束缚在僧袍、寺院里。”
杜唯勤沉默片刻,叹息道:“我明白。只是,安国的皇帝看中了我这个连中六元的状元,一直逼我还俗、要我入朝为官。我现在不能动。”
原来是这样!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我听到了你和那个姓阮的太监的一小段对话。”杜恒茂说道,“你这么跟他磨嘴皮子,只能拖一时,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知道。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杜唯勤重重叹了口气,情绪消沉。
“我曾经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却被守在寺院外面的侍卫拦了回来。
“那个太监,还以我家里人的性命威胁我。
“杜府上下,三四百号人啊!我真怕那个皇帝磨光了耐性,会对杜家下杀手!”
杜恒茂心里一沉,语气严肃地说道:“他要是真敢制造这样的惊天血案,他这辈子都别想收服越朝文人的心。”
“我倒希望他是个睿智的人。”杜唯勤哀叹道,“可是,我不敢拿三四百条人命冒险。”
杜恒茂沉思良久,在杜唯勤耳畔低声说道:“你一直反抗他,他有可能会恼羞成怒。如果你是生了重病、英年早逝,他总不能再杀人吧?”
杜唯勤眼睛一亮,忙压着嗓子追问:“你有办法?”
“小菜一碟!”杜恒茂自信地扬眉,转而警告道,“为了安全起见,这事只能你我二人知道。你可得想清楚,你诈死以后,就再也不能跟家人见面了。你就跟我一样,变成孤家寡人了。”
“自从我出家,我就已经是孤家寡人了。”杜唯勤苦笑道,“我只求不连累他们。”
“那就行!”杜恒茂说道,“为了不让人起疑,就以一个月为期吧。你得在那个太监面前吐两回血,让他做个见证。”
杜唯勤知道杜恒茂这个徒儿聪明机灵,对他充满信赖。
想到自己一个月后就能逃脱苦海,他激动地紧紧抱住身边人。
阮康乐很郁闷。
他被建武帝派了个差事——让慧光和尚还俗,带杜唯勤回安国京城长治。
本来,这事很好办。
但是,皇上很欣赏越朝这个连中六元的状元,吩咐他不得无礼。
这么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这只小秃驴,脾气又臭又硬。
一张嘴,厉害得跟刀子似的。
那胆子,真是比天还大,连圣旨都敢拒接。
阮康乐在呈给建武帝的密折中添油加醋地描述慧光和尚的大逆不道,指望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强行拘捕这只秃驴。
没想到,他的密折还在送往京城的路上,慧光和尚就病倒了,不但日夜咳嗽,还吐血。
当地医术最高明的大夫来看了,说这是肺痨,会传染,需要隔离。
阮康乐天天和慧光和尚见面,生怕自己会被传染,连忙吩咐侍从搬出普济寺,又要求大夫给自己看病、开药。
他知道,肺痨是死症,小秃驴必死无疑,心里大为解恨。
他写了个密折呈报建武帝,一身轻松地等着皇上召唤自己回宫。
38永隔
小秃驴身后的杜家,是潮岩的豪门大户。
这家族长杜永严,跟儿子完全不同,懂规矩、识时务、知变通。
他不但送来价值连城的珠宝,还送来一对经过悉心调教的双胞胎美婢,把阮康乐伺候得通体舒泰。
阮康乐跟在建武帝身边多年,还是有些见识的。
他知道,就算小秃驴死了,皇上对杜家依旧会施以恩宠。
所以,他很给杜永严面子,将小秃驴和杜家区别对待。
杜永严知道章雅馨对杜唯勤这个儿子心重,一直没敢告诉他儿子患上不治之症一事。
直到大夫表明病人撑不了两天了,他才以观赏红叶为由,匆匆将章雅馨领出杜府,前往杜家一处位于山中的别院。
夫妻同游这事,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杜永严身边莺莺燕燕无数,哪里有兴趣跟个老太太出远门。
一路上,章雅馨不时偷偷打量表情冷肃的杜永严,心想,这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偶尔换个环境、远离府里的纷纷扰扰,感觉也挺不错的。
抵达别院后,杜永严领着章雅馨进入一间门窗紧闭、药味刺鼻的卧室。
他拉开雕花木床前的厚重布帘,现出床上形容枯槁的短发男子。
杜唯勤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
若不是对杜恒茂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真要怀疑自己这是真的得了肺痨、行将就木了。
这人得的是什么病啊?
不会传染吧?
老爷也真是的,竟然借着观赏红叶之名,把她带到这种晦气地方来。
杜永严看出了章雅馨的嫌弃之色,顿时发起火来。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勤儿吗?现在带你来了,你又这个样子。你的母爱,都是表面文章吗?你给我出去,别扰了勤儿的清静,影响他上路!”
章雅馨如遭雷击一般定在了当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杜永严拂袖而去,心里憋闷得几欲爆炸。
自从阮康乐来到潮岩,向他说明安国建武帝的意思,他便一直提心吊胆。
他了解杜唯勤的性情,知道这个儿子绝不会摧眉折腰侍奉安国皇帝。
他真怕建武帝一怒之下,动了杀机。
如果建武帝只杀杜唯勤一人,倒也罢了。
杜唯勤舍身成仁,留名千古,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怕的是,建武帝会下令株连杜氏九族。
那他这个族长,就没脸到地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大夫说了,杜唯勤之所以会病倒,主因是心情抑郁。
杜永严明白,他的宝贝儿子,就是被阮康乐、建武帝逼死的。
纵然心中恨意滔天,他却不能复仇,还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阮康乐,确保这个太监不会落井下石。
他的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有谁知晓?
他心里的苦与痛,何人能解?
他已是花甲之年,却仍然混迹俗世,苦苦支撑庞大的杜氏家族。
他的宝贝儿子,于弱冠之年出家、而立之年离世,教他情何以堪?
章雅馨回过神来,登时扑倒在床边,紧紧攥着杜唯勤枯瘦如柴的手,痛哭失声。
她的儿啊!
怎么会年纪轻轻就病入膏肓?
一定是寺院里的生活太过清苦!
智空那个老秃驴,竟敢这么虐待她的宝贝儿子!
她的儿,应该尝遍人间荣华、享尽富贵生活,本不该困在一座破寺里头。
若不是杜恒茂那个孽种……
她好恨啊!
她恨不得把那小子从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杜唯勤虚弱地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恸哭的章雅馨,心中满是难以言说的苦涩。
母亲先是赶走杜恒茂,接着逼他娶妻生子,令他选择遁迹空门、从此避而不见。
分离了十年,再度聚首,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即便他是诈死脱身,从今以后,也与天人永隔无异了!
他在国家危难之际,没有挺身而出,是为不忠;
他在父母花甲之年,不能床前侍奉,是为不孝。
他这个不忠不孝之人,应该厚颜偷生吗?
当晚,杜唯勤失去生命征象,被大夫宣布死亡。
杜永严呆站在床前,老泪纵横。
章雅馨则呼天抢地,哭晕过去。
章巧灵指挥下人将章雅馨运回卧室,守在床边黯然泪下。
杜永严遵照杜唯勤遗言,没有大肆操办葬礼,只是请普济寺住持智空大师前来别院做了一场法事,并且实施火葬。
他特意派人请来阮康乐,让这个索命鬼亲眼见证宝贝儿子的法事与火葬。
阮康乐彻底放下心来,转头就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启程回宫。
众人均不知道,入殓的那具尸体,并不是杜唯勤本人,而是杜恒茂从乱坟岗找来的一具体型相似的尸体。
尸体的脸经过杜恒茂的巧手装扮,与杜唯勤的脸相差无几。
沉浸在悲痛情绪中的众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趁夜真尸换假尸的计谋。
杜唯勤顺利逃出生天,却丝毫没有再世为人的欣喜感,反而一直怏怏不乐。
他整日蜷缩在宽敞、舒适的马车厢内,一言不发。
杜恒茂知道杜唯勤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人生变故,只是默默驾车、悉心照顾。
为了帮助杜唯勤调适心情,出了南州地界、进入沙州后,他不再专挑人烟稀少的小道走,而是改走官道。
没想到,这一改道,竟然遇上了安国军队砍杀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苦百姓的残暴场面。
杜恒茂义愤填膺地自马车上一跃而起,在空中甩开六尺来长的蛇鞭。
他以闪电般的速度点晕十多名安国士兵,擒住领头的军官。
军官见杜恒茂在眨眼间打倒众多士兵,吓得魂不附体。
他跪倒在杜恒茂脚边,哆哆嗦嗦地连声求饶。
“大侠饶命……小的投降……饶命……饶命……”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假期要结束了,开始期待春节:)
感谢大家的支持,要上来和我说说话哦,谢谢:)
39孤胆
“让他们全部放下武器!”杜恒茂厉声命令,“双手抱头,原地蹲下。”
“是……是……”
军官狗腿似的连连点头,转头命令下属时又条件反射地颐指气使起来。
“听见没?全放下!蹲下!”
上百名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陆续续放下武器,双手抱住头,在原地蹲下。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百姓们,登时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散得干干净净。
只有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杀戮的血腥。
杜恒茂环视着血淋淋的四周,心情无比沉重。
国家灭亡,战祸不断,老百姓何其苦!
他势单力孤、人微言轻,不可能拯救万千民众于水火。
可是,既然碰巧遇上了,他就无法袖手旁观。
经过一番盘问,杜恒茂得知,这支军队为驻扎在沙州境内的安国镇东将军夏新生的押粮队,在运送粮草回军营的路上遭到抢劫,遂武力镇压。
杜恒茂听到夏新生这个名字,猛然想起3年前在九龙江上向自己射出三支箭的大嗓门汉子,想起宁昊天呵斥那人时,曾经称呼其为“新生”。
想到此人如果真是宁昊天的人,自己正好可以套个近乎,借对方之手拯救正在遭受饥荒之苦的百姓,他决定前往军营试探一下。
杜恒茂甩鞭点醒那些先前被他点晕倒地的士兵,吩咐押粮军队重新启程。
他点了押粮官朱强水身上几处穴位,令其浑身酸软麻痛、丧失抵抗能力。
他将朱强水拎到自己的马车驾驶座旁坐着,命令对方指路。
一路上,他一边驾车,一边盘问朱强水有关夏新生的信息。
见朱强水夸奖夏新生箭术超群、武艺高强,他颇有些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