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目子想了想，虽觉得有些道理，可又觉得只让钵多罗去确实风险太大，双目里满是担忧：“我不放心你。”

“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而且法华会同我一道去，他会保护我的。”望了眼有些凋零的老梨树，钵多罗的眼底泛起一抹担忧，“再则，蟠龙根还缠着老朋友，若不寻个东西代替神珠，不仅救不了老朋友，神珠也不能物归原主，到时仲古天尊仍旧会治我的罪。既然如此，不如就拼一拼。”

“你真是个赌徒……”赤目子轻笑，有些无奈。

“我也陪你去。”白河突然又说道。

赤目子神色一凛，斜眼看向他：“你？”赤墨色的眸里满是轻蔑，“你不永远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算是因为钵多罗，难道，你也不怕别人看到你的样子？”

白河瑟缩了一下，垂下头。

赤目子继续道：“如果真把钵多罗交给你，我才真的担心！白河，我知道你在怕什么，钵多罗你根本保护不了。我连死狐狸都不相信，更何况是你。你们一个没脑子，一个没胆子，只有我赤目子，才能护他平安。”

“吱吱！吱吱！！”混蛋蛇妖！你说谁没脑子？！你全身上下才没脑子！

赤目子瞥了眼钵多罗肩上白毛炸立的小法华，翻了个白眼：“你全身上下才都有脑子，笨蛋！”

“吱吱吱吱！！”你说谁是笨蛋！！

“谁回答我就是谁。”

“吱吱吱！吱吱吱！！！”烂蛇妖，我要把你打回原形！！！

“好啊！”赤目子挑衅地回望彻底暴躁了的小法华，“我一直想知道你这只笨狐狸除了佛印还会什么？就那口奶牙？哼，给我挠痒痒我还嫌不够！”

“吱！”混蛋！

“不要闹了。”钵多罗温和的眉微微蹙起，他一手安抚气得浑身发抖的小法华，一边缓缓站起身来，“这次出去我会带着法华，当然，小目你和白河本就不是优罗钵界的人，你们要去哪里我原本就是管不着的。方才，只是拜托你们帮忙照料优昙钵华，如果你们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

钵多罗说得很平缓，带着淡淡的无奈，他转头一一扫过赤目子两人：“不管你们答不答应，你们仍旧是优罗钵界的客人，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所以，不必为我做到处处紧跟的地步。”

第七回

赤目子脸色微变。

白河抬起低垂的头，苍白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一脸温和的钵多罗，不解钵多罗为什么突然那样说。

客人？他们只是优罗钵界的客人？

赤目子起身亲昵地抱住钵多罗的手臂，甜甜地笑道：“我们并没说不帮你照顾优昙钵华，只不过我们担心你，所以，想一边照顾优昙钵华，一边去探望你，免得你吃了仲古天尊的亏。你也知道仲古天尊又凶又自大，以为自己长得不错就笑得跟什么似的，万一他对你不利，死狐狸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所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他仲古天尊再厉害也是一个人，我就不信我们几个加起来还对付不了他！”

钵多罗被她的话一下逗笑了，原来仲古天尊在她的眼里，竟是又凶又自大，只有皮相长得不错。

他不禁想，原来仲古天尊那样的容貌就算得上好看了。

赤目子回望了一眼茫然的白河：“而且，这样既能关照你，又能照料优昙钵华，两全其美，办法是再好不过。白河，你说对不对？”

白河愣了一愣，小片刻才反应过来，点头回道：“对。”

“吱吱吱！”小灵狐立刻冲着赤目子叫起来——才不要你去！白河比你好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癞皮狗！想赖在优罗钵界不走！脸皮厚！

圈着钵多罗脖颈的雪白尾巴抖了抖，小法华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赤目子斜了他一眼，白眼一翻，继续对钵多罗说：“不管怎样，你初下凡尘必会有惊险，仲古天尊不是心慈的人。钵多罗，只有七年了，你也不想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吧？你忘了你曾答应过我和白河什么？你说你会和我们一起游历天下，帮我们找到故乡蛇城，你不会食言，对不对？”

钵多罗看了看两人，记起了此事，沉思了一下，缓慢地点点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又思索了小半晌，才沉吟道，“好吧……这事小目你觉得如何妥当就如何做，我不阻止了。”

钵多罗一发话，小法华再如何反对，事已至此，皆成定局，只能气鼓鼓地对着赤目子发飙，新仇旧恨一起算。

吵着吵着，两个小家伙都变出庞然大物，大打出手起来。

钵多罗无奈地看着空中，一条赤红的巨蛇，一头大型狐狸，片刻后也只叹息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不远处生长在一滩浅水中的青白小花，犹如早已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

他静静立在未绽放的小花跟前，微微躬身轻拈去上面附着的随风而落的雪白梨瓣，风卷着的花瓣偶尔扫过他长长的睫毛，使之轻颤。

一阵风过，托着片片梨瓣的风牵动长长的青丝，轻柔挥扬，好似轻纱展开，泛着水似的涟漪。

钵多罗的身后，白河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苍白的瞳孔安定而执着地胶着在他的身上，一眼万年，久久如时光渊长。

白河在心里静静地想，不论是这犹如巨大牢笼的优罗钵界，还是外界的险恶与危险，都不是钵多罗这样的人该待的。

或许，他真的不应该出现在人世之上，他的出现只会显得整个世界太过污浊，而他，干净得令人心疼。

下界便是死劫，十死无生，可是劫是缘，谁又能说得清楚？

或许，所谓宿命，也是所有转机的开始……

◇◇◇

仲古天尊来接钵多罗的时候，看到很诡异的一幕。

钵多罗手里捏着一卷长得不知铺在地上多少圈的卷轴，看得正入神。

那个异变的蛇妖少年手里拿着水瓢，在一旁安静地浇灌着花苞紧闭的优昙钵华。

仲古天尊走过去，钵多罗一动不动，毫无察觉，风帽下清丽得近乎平凡的脸上，是一种几乎称得上好奇而又谨慎的神情。

他略微扫了眼铺了满地的卷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并未仔细注意到底写了什么，可知道并不是佛经棋谱之类的东西。

目光落到钵多罗看得正入神的地方，仲古天尊几乎听到钵多罗低声地念念有词起来。

“凡人皆有三教九流之分，鱼龙混合，人心复杂，切忌轻信他人言语，莫要皆生恻隐之心，无故劝慰，否则，招来祸端，烦于脱身……”卷轴再往下拉开，钵多罗继续低声念，“五谷杂粮，以往所食之物，其中以稻麦米饭为主食，辟谷之人可绝粮断水，例如佛陀仙神，朝饮晨露，暮食落英……”

“你看这些做什么？”

钵多罗猛然回过神来，头微微一侧，一张好看得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脸就靠在他的脸旁。

“仲……仲古天尊？”他收起卷宗，有些惊诧地问，“天尊何时来的？”

男人抽掉他手中的卷宗，整个一扫，不由暗自有些诧异，那卷面上所写的东西，几乎囊括所有，包括民间习俗，简单的药理和地理天文等，更多的似乎是在教一个人该如何做一个正常的凡人，事无巨细，详细无比。

他不禁开口问：“这是谁写的？”

钵多罗盯着卷宗，浅笑道：“是小目连日写的，说是让我带去凡间，若是不懂的就翻翻看，也许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带去凡间？”仲古天尊轻轻地哼笑一声，“你是打算不再回来了，想于凡间落地生根？”说着，看向手中的东西，“不然，你带着这种东西做什么？”

“我……”钵多罗一时语塞，他原本只是好奇而已，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以前赤目子最开始的时候会跟他讲凡间的事，那时他也听得很入神，可不知后来怎么回事，赤目子就再也没有跟他讲过了，他又不好开口询问，直到现在，对于凡间也是懵懵懂懂。

这次赤目子一口气写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出来，想来也是担心仲古天尊误导自己，她和白河又不在身边，小法华也多年没有下过凡尘，到时没有人从旁指点，不知会闹些什么事出来。因此以防万一，才写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方才他好奇地打开看了一下，谁知一看便入了神，此时此刻地上到处都铺满了交错的卷面，钵多罗不由有些感慨，原来做一个正正常常的凡人竟是这般麻烦。

“我是要你和我去找雪蟾精，不是叫你游山玩水，这个东西，你用不着。”仲古天尊握着卷轴的手往上一抖，散落一地纵横交错的卷面好似活过来一般，自动卷回了轴里，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他正想将书卷收起来，却被一只手紧紧按住了，抬起头来，钵多罗正盯着他。

仲古天尊挑了挑眉：“怎么，不愿意？”

钵多罗挣扎了一下，温和的脸扯出一抹讨好的笑意，欲言又止半天，才小声道：“不知……天尊何时还我？”

一听此话，仲古天尊先是愣了一下，片刻觉得荒唐地勾了勾嘴角：“你还想要回去？私自出界已是死罪，何况你还看这种东西。是不是我让你跟我下界，其实正中你下怀？”

钵多罗浑身一震，按着书卷的手立马缩了回去，两瓣失了血色的唇颤了颤，道：“没……没，我只是觉得这是小目给我的，若弄丢了，她会生气的，所以……才斗胆问天尊何时还我……我……我并没有那么想过。”

他急于解释的态度，更令仲古天尊不疑有他。

“既然没有那么想过，到时只要你安守本分，又怎会用到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口是心非，钵多罗，我倒是看轻了你。”仲古天尊的眼神泛起一阵冷意，说话间好似有无数寒气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

白河快步冲到钵多罗身前，微倾的身子似有若无地护着身后的人，稍显稚嫩的声音低哑地说：“天尊，钵多罗没有恶意，你不要怪他。”

“小白练？”仲古天尊扫了他一眼，捏着书卷把玩起来，突然问道，“赤练和法华拏耶呢？怎么今日只见你跟在钵多罗身边？”

白河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一点，回道：“法华带着赤目子去办事了，这里只剩我和钵多罗。”

“是么……”仲古天尊瞥了眼钵多罗，像是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儿才又道，“不如这样吧，我不催促你们找到珠子，但是一天没有找到的话，钵多罗就一天不能回优罗钵界。你们也大可放心，我是赏罚分明的人，不会是非不辨，既然钵多罗同我一起，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可以伤害他。”

白河有些诧异，原本还能说几句话出来，当下什么话都被惊得说不出来了，事情好似忽而变了味，他一下不知道如何应对。

倒是钵多罗轻声开口问道：“天尊这是何意……”

“我可以再宽宏一点，但是你们都要安守本分，”男人接过钵多罗的话，微微停了一下，又对白河说道，“你比之那条赤练，慧根更甚，虽然命有残缺之相，但你颇为安分守己的心倒是弥补了些不足。小赤练的命相可就没有你这么好了，当然，一一看下来，优罗钵界里没一个命途安顺的。如果你们想此事尽快过去，就不要给我耍太多的花招，”说着，他忽而看向钵多罗，“特别是小赤练，我想你们没有一人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又暗自盘算着什么。”

钵多罗脸色微变，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要说的就到这里，钵多罗，我们该走了。”仲古天尊不再看两人，一挥袖袍，风姿卓越地转身朝着边界而去。

钵多罗他往前御风追了过去，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对白河说道：“这几日，你和小目都不要来找我。”至于小灵狐法华拏耶，他会知道他在何处。

白河用力点了点头，上前冲着远去的光晕喊道：“小心。”

第八回

挲迦耶城是西方的一个小佛国，也是距优罗钵界最近的小佛国，据传说，挲迦耶城之所以被梵香沐浴，受佛光普照，是因为这片土地里有一个佛陀的金身。

那个佛陀为了封印一个灭世祸相，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布阵，以全部的修为为赌注，在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斗中，几乎是用形神俱灭换来了一片净土。

也许脚下的某一抹尘埃，就沾染过那些早已淡得不见踪影的血迹。

钵多罗望着这片离挲迦耶城最近的沙漠，沉默地站在人间的土地上，黄沙滚滚，偶尔闪耀几点星光，灼热的阳光晃着眼睛，好似要将人灼瞎。

放眼望去，地平线的尽头，是一片不大却也不小的绿洲，一座小城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在炎热扭曲的气息里，就像是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

那一身白袍的天尊，自上路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不知道是因为本身就是少言的人，还是因为钵多罗太过无趣，令这尊贵的天尊连开口的兴趣都没有。

“这城的上空，似乎有一团黑气？”钵多罗试探着问身边的男人。

与猜想的一样，男人许久未曾开口。

在钵多罗以为自己又被无视的时候，男人忽而淡淡地回头望了他一眼，而后看着挲迦耶城上空漂浮的黑气，语气很淡很淡地吐出两个字：“是厄。”

钵多罗有些惊诧，他原本以为男人是不会理会自己的，他略有些愉悦地追问道：“厄？什么是厄？”

仲古天尊迎着风沙往前走去，回道：“天地万物，阴阳二生。雪蟾精的瘴气足以枯死百里生灵，厄，便是因他诞生。这团厄还没有笼罩整个小城，瘴气欲放不放，哼，雪蟾精怕是想找替身，还在觊觎我的神珠。”

“这么说，雪蟾精真的在挲迦耶城？”

“这城的上空不仅有厄，还浮动着一股淡淡的绿气和血腥味，是瘟疫和凡人的冤屈之血，近日被害的凡人恐怕不少。我想除了雪蟾精有这么无知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佛国地上造次，妖魔二界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太。更何况，他古老的妖气在这世上，几乎已是独一无二。”

钵多罗顿了一下脚步，迟疑道：“天尊，请恕钵多罗斗胆，我一直想问，那颗神珠到底是何物？”

“那颗神珠是我混沌之地的心脏，”没想到仲古天尊立刻回答了他，毫无顾忌，“没有神珠，混沌就会动荡。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将混沌劈做两半，上为天，下为地，隔绝天地之外的便是散做两边的混沌，所谓的神珠其实是盘古死前吐出的一口气所化，安于混沌之中，隔绝天地之外。盘古是最古老的神，他的那口气几乎包含了所有的神力，如果此物落入凡间，你说，它暗藏的力量会不会被人觊觎？”

“难怪……雪蟾精对它如此执着，”钵多罗恍然大悟，他看着前方仲古天尊若隐若现的侧脸，又细不可闻地低声喃道，“天尊……也这般紧张……”

“你……”仲古天尊突然停住脚步，有些失神的钵多罗险些撞着他的后背。

钵多罗见他转身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幽深沉静，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心脏就好似快跳出胸口，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在凡间，不用叫我天尊。”

钵多罗有些恍惚，下意识地问：“那我如何称呼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