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多罗轻声叹息：“我当然知道瞒不过天尊。只是，钵多罗在赌，自然，也做好了输的准备。”

“赌？佛界中人也能妄沾这个‘赌’字？”仔细想想，男人转而又道，“也对，你并非优昙钵华，连这优罗钵界也非你之地，想来，算作佛门弟子是有些牵强。只不过，你在这里守了优昙钵华将近三千年，那佛祖将你圈在此地如此之久，即使优昙钵华绽放了，你也不见得能获得自由。为他人做嫁衣，你就这般心甘情愿？开始是，现在仍旧是。”

钵多罗未想男人对他的事如此清楚，想了想，仔细道：“我只是想这样做罢了，无愧于心，也无愧天地，更加无愧佛祖。至于结局是什么，并不重要。”

男人嗤笑一声：“口是心非。”

“就算口是心非，又关天尊何事？你只是想要回珠子而已，问这么多干什么？”赤目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就道。

钵多罗眉宇蹙了起来，趴在肩上的小灵狐也动了动，似乎压抑了许久，雪白的毛皮中渗出淡淡的焦躁，他抬手抚了抚小灵狐，一边侧头呵斥了一声赤目子。

赤目子脸色变了变，冷哼一声，扭开了头。

钵多罗两人虽一直在说话，但手中的棋子并未停止落下，钵多罗沉默后更是下了不少，如此一来，已下了大致一角棋盘。

黑白两棋参半，暂时分不出输赢。

过了许久，男人忽然对钵多罗说：“既然你这么喜欢赌，不如就看这盘棋谁能赢。若你赢了，我便答应你宽限几日，留他性命。若你输了，我现在就要取回珠子，并且，”顿了顿，男人的目光在钵多罗几人身上扫了一圈，“包括你在内，这几个小东西，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语气淡得好似在说不准他们吃饭睡觉一样。

钵多罗落下一子，温润而清澈的眸子看向男人，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如此，多谢天尊。”

而后，棋盘上便由开始的不温不愠，突然变成了互不相让的厮杀。

赤目子早就坐不住了，两人终于安静下来只专心对付棋局，她便挪到钵多罗的身边，挨着钵多罗，紧紧注视着棋局的变化，期间，也不动声色地看了男人几眼，见男人那戏谑的神情至始至终都未改变过，而钵多罗也丝毫未占到便宜，她不由为钵多罗捏了一把汗。

原本以为，以钵多罗这种把下棋当做玩耍的人，赢这个所谓的仲古天尊一定易如反掌，却想不到她果真低估了男人，男人化解钵多罗布下的局显得极为得心应手，甚至绰绰有余。加之，他的棋局布得十分随意，每一个子看似毫无牵连，可偏生下着下着就连成一片，实在是出人意料得透着一股古怪。

这棋局若长此拖下去，钵多罗必输无疑。

她不禁有些着急，脑海里苦思冥想，想要替钵多罗找出破局之法，这一分神，时间又过去不少，待回神时却是见钵多罗忽而加快了落子的速度，明显是想要以快棋制胜。

赤目子不由觉得不妙，仔细看了错综复杂的棋局片刻，忽而心中一动，立刻支起身子推了一把坐在另一旁的白河：“帮我递本棋谱过来。”

白河被她推得一愣，随后回神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拿了一卷黄褐色的羊皮卷递给赤目子。

赤目子接在手上展开，一手托着羊皮卷，目光在上面找了一遍什么，一边看着两人越下越快的棋局，忽而抬头对对面的男人道：“我知道雪蟾精藏在哪里，他偷了天尊的东西，天尊一定不会放过他对么？”

男人抬眼看向赤目子，似笑非笑：“小东西，即使我的心思不在上面，你们也赢不了这盘棋。要怪就怪你身边那个人，多管闲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赤目子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作改变，她道：“天尊这可就想错了，我不过是想多个帮手而已，那混蛋伤了我，害我到现在都还没好彻底，我赤目子是有仇必报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过他。不如，天尊也帮帮我，可好？”

“我为何要帮你？”男人似乎觉得有趣，落下的棋子更加随意。

“他偷了你的珠子，我被他打伤，怎么说咱们的敌人都是一个，为何不合作呢？”赤目子的神情很理所当然，加之食指按着下巴，又本是极为美丽明媚的少女，如此一来，看起来极为天真可爱。

男人的指尖夹着一枚棋子，将之落下，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你这小东西，倒是有些意思。”

期间，钵多罗一直未曾开口。

赤目子交换了一下手，以另一只手托着羊皮棋谱，俏丽的脸颊展开一抹笑颜：“这般说，天尊答应赤目子的请求了？那雪蟾精的修为貌似深不可测，若非体内的元丹像是被浊气封住，当时我和白河遇见他的时候就当命送黄泉了。为了小命着想，赤目子当然希望有天尊相助，只盼天尊答应了，莫要叫我们这些小妖枉送了性命。”

“天地初开时，不论水里地上，到处皆是妖物。弱者为强者吞噬，强者被更强的吃掉，雪蟾精也是他们其中一个。他原本也算得上一方霸强，只可惜，误闯了混沌之地，被我的阵法困在阴暗之中直到今日，若非误打误撞盗取了我的珠子，就算以后化作风尘，也不可能妄想踏出混沌一步。”男人不冷不热地说道，言下之意自是说赤目子根本没有本事收服雪蟾精。

赤目子心底虽然不舒服，却仍附和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雪蟾精的眼睛会被灼瞎，任是谁被关在黑暗中不知多少年岁，那眼睛一旦接触到猛烈的阳光也得瞎了，更何况他一身浊气。”

“天尊，”这时，钵多罗突然打断两人的对话，一手指着棋盘，语气温和得近乎柔软地说，“和棋了。”

男人的目光定在棋局之上，表情淡淡的，嘴角的弧度仍旧不深不浅。

他扫了眼棋盘，棋局错综复杂，三劫循环，果然是和棋之象。

捏着指尖的棋子半晌，仲古天尊终于开口说道：“未输未赢，你倒也捡了便宜。好，我就答应你宽限十日，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

钵多罗松了一口气，笑问：“不知天尊有何需要？只要是钵多罗能做到的，钵多罗一定竭尽所能。”

仲古天尊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要你离开优罗钵界，同我去凡间寻找雪蟾精。”

钵多罗脸色猛然一变，前一刻的欣喜全然消失殆尽。

“天尊，小妖愿为你效劳！钵多罗除了御风医治些小病小痛以外，根本不会伤人，他对付不了雪蟾精的！”赤目子立即出声道，钵多罗不能踏出优罗钵界，这是她自认识钵多罗起，知道的最为鲜明的一件事。

如果钵多罗擅自踏出优罗钵界，他将不得善终。

这是阿难和尚对钵多罗最直接，也是严厉的警告。

若非如此，早在当初钵多罗捡回她时，她就带着钵多罗离开了这座活人墓。

仲古天尊看向赤目子，淡淡笑道：“小东西，任何事都要学会要知足。你要明白，若你再动一颗棋子，不仅连这和棋都得不来，你也会有性命之忧，”说着，云淡风轻地瞥了眼一言不发的钵多罗，“这事你确要感谢他，若非他适可而止，及时收手，方才就要血溅棋盘了。”

赤目子一震，咬唇不甘心地低下了头去。

确如男人所言，刚才她心机一动，叫白河递来棋谱，然后不停与他说话，就是想多少转移他的注意力，手指再于羊皮卷下施法调换棋子。

原本她是想，男人既为仲古天尊，想必不屑与她这种小妖计较，可她忽略了既然身为天尊，拥有无上地位，最为厌恶的就是跳梁小丑，她如此明目张胆的更换棋子，又怎会不激怒他？

幸亏钵多罗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换掉第二颗棋子之后，将棋局做和，如此两人不输不赢，既不抚人逆鳞，触人威严，也不会使自己输得彻底，余地颇足。

这样惊险，这样及时，也只有钵多罗的棋技能做到了，若是迟了一刻，便是万劫不复。

过了半晌，钵多罗动了动，抬头恢复温润的笑颜，他看着仲古天尊，沉稳回道：“既然天尊如此要求，就依天尊所言，钵多罗随天尊前往凡间。”

仲古天尊见他如此识时务，恍如赞许一般点了点头，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告诫说：“记着，十天，我只给你十天的时间。”话音一落，凭空消失在了优罗钵界，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第六回

钵多罗脱力地晃了晃身子，一旁的赤目子立刻扶住他，略有些焦虑地问：“怎么办？”

钵多罗轻声一叹：“没办法，只能去了，这样也好，正好趁此寻个东西代替神珠。”

“不行，”白河突然低声道，“你不能出去，否则会出事的。还有七年，七年一过，你才能安然无恙。”

赤目子咬了咬唇，见钵多罗肩头的小法华一脸茫然，当下气不打一处来：“都怪你这只死狐狸！你是猪变的么？！就只会用佛印！现在好了，把那个什么珠子从雪蟾精肚子里逼了出来，还落到优罗钵界里，仲古天尊找不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小法华莫名其妙，不甘心地叫起来：“吱吱！吱吱！”

“不管你事？”赤目子瞪着他，扯了扯嘴角轻蔑道，“不管你事管谁事？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狐狸！不是你弄了那些有毒的果子想要害我？你知不知道，那些果子被寄生老梨树里的蟠龙根给吃了，它倒是没中毒，结果害得老梨树快枯萎了！”顿了顿，阴阳怪气地接着说，“不过也真得感谢你，若不是你的果子，我们又怎么知道老梨树衰落的原因是因为蟠龙根？！”

“吱吱吱！”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事！

“你当然不知道！你成天不是睡就是想着鸡脖子，能注意到这些才有鬼！告诉你，那蟠龙根连着老梨树的命脉，它们现在可谓同气连枝，而且好死不死就是它藏了仲古天尊的珠子，若非它吸收着珠子的神力，老梨树早给你的毒果子毒死了！死狐狸，都是你害的！”赤目子大声骂道，恨不得打死这只笨狐狸。

她是知道仲古天尊之后才有所怀疑的，蟠龙根得到珠子急于吸取神力化身成龙，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快有所察觉。

庆幸的是，老梨树没有因为法华的毒果子一夜枯萎。

原本附在老梨树身上的蟠龙根已经吸取了它不少生机，令它十分衰弱，后来又被连累中了毒，蟠龙根吸取的神力它也能得到些许，若非如此，怕是早就枯成一株死物。

这棵梨树是钵多罗初生时，阿难和尚施在优罗钵界的种子，年年梨花不谢，十里梨香，好似象征着钵多罗的气数一样，一直与钵多罗同生到此时此刻，钵多罗一直称老梨树“老朋友”。

赤目子不难想象，一个自开始就陪伴着自己的朋友突然离逝，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仲古天尊察觉钵多罗是在拖延时间，讽刺他多管闲事，钵多罗不肯退让，现在的麻烦却变成了他必须出界，踏入凡间！

赤目子不想看到钵多罗如囚鸟生生世世困在优罗钵界，但她更加不想看到钵多罗死于非命！

仲古天尊虽没计较她偷换棋子之罪，可他明显在刁难钵多罗。

就算钵多罗能够离开优罗钵界，一个对凡尘一无所知的人，即使仲古天尊不为难他，尘世间一切一切未知的事都有可能将他伤得遍体鳞伤。

钵多罗向往外面世界，这个大家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为的就是等到优昙钵华开花那天，金轮圣王临世之时。

阿难和尚说钵多罗如果擅自走出优罗钵界，便会死于非命，赤目子原本是不太相信的。也许冥冥之中皆有注定，被她无意窥视了天机，她不愿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所以才会在之后打消了偷偷带走钵多罗的念头，不再引诱他偷下凡尘。

阿难和尚虽然是佛祖派下点化钵多罗的人，但他其实也是最怜悯最同情钵多罗的第一人，在她和白河还没有出现在优罗钵界之前，阿难是亲眼见钵多罗怎样一点点改变的人，他亲眼目睹钵多罗由天真无邪一点一点变得沉默寡言，由对外界无比的向往到彻底的死心，每一个变化阿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但是一直以来，他只能静静地看着，无力改变。

阿难和尚心痛钵多罗，却也只能心痛。

所以，在意识到原本那个鲜活的稚儿，已经死在这寂静的活人墓穴里，他就再也不愿来优罗钵界了。

赤目子想，那时的阿难和尚，怕是最痛苦的。

为了不成为钵多罗虚假的希望，虚假的习惯，令他更加失望，阿难宁愿他行尸走肉的活着，也不再见他。

他试图断了钵多罗所有的念想，一点逃离优罗钵界的希望也不给他，只为让他彻底死心，不再对外面的世界任何期待。

因为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逃过七年劫难。

毕竟，活着比什么都好。

赤目子第一次见到阿难，其实是她和白河刚到优罗钵界不久。

那时，她试图引诱钵多罗跟着她离开优罗钵界，某一天和白河出去找吃的时候，见到了这个在钵多罗经常提到的和尚。

回想当时，阿难和尚并没有对他们说太多，当他们回味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胆战心惊。

原来这被困在优罗钵界的一人一狐，一个是命有死劫，十死无生，另一个命有情劫，九死一生。

佛祖困他们于这封闭的世界，便是想以他们之间的劫数相抵，化险为夷，只要待到优昙钵华绽放，金轮圣王降世，两个人或许可以抵消劫数，保全性命。

这些细节，钵多罗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阿难说过，如果他擅自出界，就会死于非命，至于为什么，他全然不知。

后来，阿难和尚说她和白河是钵多罗命中的贵人，也许能助他渡过死劫，因此自那天起，阿难和尚将钵多罗托给他们照顾，从此便再也没有来过优罗钵界。

这些，钵多罗也都是毫不知情。也许在他的印象里，她和白河是在前几天才第一次见到阿难。

殊不知，他们与阿难和尚已有千百年的约定。

赤目子望着钵多罗淡然的眼神，那温和的笑颜，好似天塌下来都不会消失，他笑着安抚着肩上抓狂的小法华，一身温润亲和的气息，是那么令人沉醉。

可是这一人一狐却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是多么的坎坷，多么的令人感到无奈，与悲哀。

赤目子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最温柔的人，注定要死于非命。

就算阿难和尚曾经说过，钵多罗的死劫，是因为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必须死，留不得。

可是让这样一个至善至纯的人烟消云散，难道不会感到一点的心痛么？

“怎么了？看着我做什么？”钵多罗见赤目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

赤目子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以后要怎么应付仲古天尊。”

钵多罗拭了拭小法华被急得有些发红的眼角，一脸平静地说：“顺其自然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也许……阿难只是吓唬我的也说不定。”

赤目子在心底苦笑，她沉声道：“不管是真是假，仲古天尊要你跟他下界，绝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雪蟾精的来历若真如他所说，仲古天尊到时万一袖手旁观，你这样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还不够雪蟾精塞牙缝。”

“我们陪你去。”寡言的白河接过赤目子的话。

“我正是此意。”赤目子看了白河一眼，点头道。

钵多罗却是摇了摇头：“不可以，。依你之前所言，雪蟾精伤害凡人，是为了在少有妖怪元丹的佛国，用凡人作为妖丹代替疗伤之用，你们去的话就过太危险。万一元丹被雪蟾精夺去，百年修行将毁于一旦。并且，神珠落在优罗钵界，他很有可能还会回来。优昙钵华正是开花的紧要关头，容不得丝毫差错，我希望你们能帮我守着它，让它免遭无望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