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多罗闻言，有些诧异，却也不禁一阵感叹：“虽是爱子心切，可终归是逆天行事，种何因得何果，怕是今后你会受更大的磨难。”

淡淡苦笑，游素沉声道：“而今我已遭到报应，相信他日必定会下无间地狱，受万世磨难。尊者那日也看到了吧？这万劫不复之地，我已无法抽身了。”

钵多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而小声问：“你真的喜欢那个男人？”

游素沉默下来，清瘦的脸上，睫毛微微颤动，半晌才幽幽说道：“游素的心都不会跳，还要靠月魄为之，尊者问我是否对他动过真心，我应该如何回答？”

钵多罗不言，看着如此消瘦落寞的游素，他也不想步步紧逼，于是开口问他其他：“你心间的玥魄，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师父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游素抬手覆于心口之上，眉头微微蹙起，“当日我死后，巫道之术已不起作用，师父因为我爹早年有恩于他，因此对我极为呵护，又因我从小便跟着他在巫族中长大，更是将我视如己出。我断气时，师父的伤心之情不亚于我生父当年发现我早夭之时。也就是这样，那日遇到那个说能令我起死回生的男人，师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的条件，以换来我心间镶嵌的这颗玥魄。”

“那个男人有什么条件？”

“起初我师父也以为不过小事一桩，结果，哪知引来豺狼虎豹，领族人深陷大劫。男人走时，只问师父要了一粒当年收成中最为饱满的稻米，结果他离开三日之后，族中大罕，蝗灾不断，土地龟裂，以致颗粒无收。之后瘟疫四起，天灾人祸时刻不断，一时间，巫族简直洪荒一片。”

“是那个男人做了什么？”钵多罗问。

“他将那粒米塞进了帝释天神像的嘴中，冒犯天威，以致帝释天以为我巫道一族与男人是同党，才会降祸于此。”

“那个男人，是燕楚七。”钵多罗沉声道，也只有这个人，才会令如此喜爱凡人的帝释天，失去理智，严惩降罪。

“尊者应是见过他了，游素还想对尊者说一句，燕楚七固然狡猾，但他身边的军师秦水伯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没有秦水伯的燕楚七，不过一个稍有谋略的武夫罢了，尊者要当心。”

“我确实见过他们，”钵多罗坦然道，当日引他去见燕楚七的灰衣人谈吐不俗，又听燕楚七唤他“秦兄”，便多少猜出了他的身份，“不过他们并未说什么。”

“他们并不需要说什么，”游素缓缓摇首，“他们只需要为那魔星引入尊者梦境，之后便可大功告成。”

钵多罗不解：“我还是不明白你所说的魔星是什么，为何你会知道这么多事？还知道我曾有梦到仲古天尊？”连他自己都不太肯定梦中人就是仲古天尊，游素为何能一口咬定？

“这并非我的本事，而是亲耳听到。”

“你见过燕楚七？”钵多罗不确定地问。

“三日前，是我祭日，燕楚七两人前来祭拜我，我与他们二人发生争执，于是听到了这番话。”游素垂下眼帘，眼下一片阴影，看起来毫无生气。

“他们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难道不怕你告诉我？以致计划败露？”钵多罗不明白，若是燕楚七二人费尽心思要将那个魔星引入他的梦境，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告诉游素？既然燕楚七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应该知道他是很亲近游素的，有些事让游素知道，终究会辗转进他的耳里。

除非，他们是故意为之。

“我虽然不确定，但是应该跟他们的计划有关，或许他们就快成功了。”

“这么说，燕楚七等人比我们还要早出发，那么，现在他们是去了善见城，还是继续留在智竹城？”不发一言的乾达婆王忽而开口问道，嘴角似笑非笑，他此次前去挲迦耶城正是为燕楚七等人，现在听到如此多的消息，不得不说有些意外。

游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的行踪一直很诡异，若非他们想见我，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他们，”顿了一下，他收紧握着钵多罗的手，一脸正色地说，“尊者，你一定不能再入梦会那人，他会扰乱你的禅心，会害得你万劫不复。”

钵多罗沉默，虽然游素一次又一次警告他，可疑点众多，钵多罗也不知该不该全然尽信。他相信游素不会骗他，但他怕游素会被小人误导。

他最不明白的是，燕楚七和秦水伯到底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用心，自己一个被困优罗钵界千百年的佛陀，有什么值得他们利用？

“先休息吧，明日我们一起启程去善见城。”钵多罗安抚游素道，轻叹一声，一双清亮的眼眸略微有些失神，心不在焉。

乾达婆王若有所思地望着钵多罗，沉静的眸中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第五十二回

沉沉睡去，如钵多罗所愿，他又进了那神似混沌之地的水墨世界。

与往日不同，此刻眼前却是红烛喜字，大红灯笼，即使是水墨而成，也是一派喜庆光景，像极了人间大婚之日的装扮。

钵多罗微微有些错愕，缓缓踏进门槛，站定门边，见那个极似仲古天尊的男人，居然身着大红喜袍，坐在桌前自斟自饮。

“你是谁？”钵多罗沉着问道，一双清亮的眼眸定定望着男人，想看男人和真正的仲古天尊有何差别，可是不论如何看，他都找不到不同的地方，钵多罗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是这人太会伪装，还是自己太不了解仲古天尊？

男人放下手中的酒盏，缓慢抬起头来，嘴角忽而勾起一抹邪魅的弧线，钵多罗心底一惊，眉头轻蹙起来。

“你果然不是仲古天尊。”他低声说，语气之中是方才所没有的肯定，却隐隐含着一阵落寞。

不知为何，仅仅是这一笑，他便觉得与真正的仲古天尊天差地别。虽说仲古天尊本也是亦正亦邪之人，可眼前这人的笑容所透的邪佞之气扑面而来，正气荡然无存。

“终于见到你了。”男人缓缓站起身来，含着笑意靠近门前的钵多罗。

出于本能，钵多罗竟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他心底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扮仲古天尊？”钵多罗警惕地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柔和的声音虽是满含质问，却毫无威严，“听你的口气，今天是你第一次见我？”

男人轻笑了笑，占有欲极强的目光胶着在钵多罗身上，好似在宣布着所有物一般，令钵多罗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

“我为何要假扮仲古天尊？你的梦境可不是那么好入的，若非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我又怎能轻易进来。”

钵多罗的脸色细微变动了一下，他沉默思忖着，忽而笑道：“原来，你们骗了游素。故意找他，告诉他有魔星入我梦境，等他告诉我的时候，只要我一动怀疑的念头，便能让你趁虚而入，入我梦境。”

“聪明，”男人点点头，略为欣赏地说道，“不愧是我要娶的人。”

“荒唐，”钵多罗沉声打断，“你到底是何方人物，出言如此轻佻，我想我根本没有见过你。”

“你见过，只是不记得罢了，”顿了顿，男人接着说，“如果当初你选择的是我，就算我将你当做女子一般娶你为妻，那也是天经地义。”他步步紧逼，话里虽始终含着笑意，却莫名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钵多罗直被逼得退到门边无路可退，干脆仰头与男人面对面，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即使知道，如果你不尊重对方，别说他是男子，就算他是女儿身，我相信他也绝对不会选你。”

“好一张利嘴，”男人轻浮笑道，抬起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钵多罗的唇角，“就是不知道尝起来，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钵多罗侧身躲过男人愈压愈近的身体，一脸正色：“我在梦中见你，并非想听你说这些污言秽语，我只想知道，你和燕楚七、秦水伯为何盯上我？我在你们的计划中是什么样的角色。”

男人扑了一个空，他侧头追随钵多罗的身影，见他身线流畅有致，露出的白皙脖颈，仿似玲珑玉骨，一头及地青丝便是美不胜收，忽而心情便好了起来，一股邪火在心底蠢蠢欲动。

“你是我的良药，我被困龙渊万万年，自远古起就一直在寻找你，想不到你竟会投生佛界之中，”他从后搂住钵多罗的腰身，紧紧贴住他的背脊，灼热的吐息在钵多罗耳边缭绕不散，“我需要力量，而你的力量可以令我重获自由。”

钵多罗拨开腰间的手，转身与男人面对面，淡然一笑：“我佛慈悲，若是真需要钵多罗救助，钵多罗义不容辞。可惜，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你与燕楚七秦水伯有何不可告人的打算。仅仅是你穿着仲古天尊的皮相诱我上当，就让我觉得，你根本不值一救。”

他推开男人，向屋外走去，顿住脚步，回头又道：“既然这是我的梦境，我想我有能力请你出去。我不会再给你入我梦境的机会，也没有兴趣知道你和燕楚七之间有什么样的诡计。燕楚七秦水伯逆天行事，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挑起争斗，以卵击石便是他们的过错。你与他们狼狈为奸，我想你也不是什么令人放心的人。至于游素，我希望你们能够放过他，他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不应该再被人利用。”

“你以为你真的可以离开这里？”男人突然高声道，“我费尽心思入你梦境，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让你离开？如果你被困谷底万万年，过着那种不见天日的日子，我想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

钵多罗不愿再与男人纠缠，闭上眼睛正打算一觉黄粱梦醒，却发现有些力不从心，他想继续抬脚走出房间，而双脚纹丝不动，四肢完全不听使唤。

“是不是全身动不了了？”背后的人又紧紧贴了上来，那灼热的吐息撩拨着钵多罗耳边的发丝，令他微微有些发痒，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

“不过是你的障眼法罢了，只要我醒过来，你，还有眼前这一切荒唐的事物，都会荡然无存。”钵多罗镇定笑道，眼前这一切犹如心魔，他相信只要自己心念坚定，身后的人就无法有机可乘。

“是吗？”男人在钵多罗耳边轻笑了一声，他伸出舌头蜻蜓点水一般舔了一下那珠玉一般的耳朵，“那就让我看看，你如何醒来。”

水墨画境轰然溃散，艳丽的朱砂与墨汁似在水中交融错落，眼前的光景已看不出具体的轮廓，犹如无数云雾青烟缭绕。

四肢僵硬的钵多罗只感到一只手自胸口缓缓滑落下去，一只肩头的衣襟被扯下，有无数炙热的碎吻落在皮肤之上，沿着背上的脊骨缓缓向下，衣物剥落得越来越多，他感到双腿之上，有一只手向上缓慢攀沿。

一阵天旋地转，周身便落进一个柔软之地，钵多罗凭着仅剩的意识分辨出这是方才的红帐软榻，可四周仍旧是溃散纠缠的水墨，他的意识在渐渐模糊，似乎所有晕染的水墨都有扰乱心神之能，他只要看上一眼，便失去神智一分。

心魔，来势汹汹。

缓缓闭上双目，即使感觉上更是备受煎熬，钵多罗仍旧不愿被魔障侵蚀，坚守我心。

“千百年身居优罗钵界，不识情字滋味，不知世间色彩。你虽向往，却又克己不逾雷池半步，是不懂，还是没有那个胆子？”伏在钵多罗上方的男子，拾起他一缕青丝放在唇间，邪魅的眸子望了一眼不为所动的钵多罗，轻轻于发丝上落下一吻，“千面千相，千人千色，诸法亦是万象丛生，何必仅仅执着苦修。不如，我借你一张情欲之相，让你知晓个中乐趣？”说话间，一边探进腰间的肌肤，沿着大腿，朝着那隐没在衣物之下的地方摸去，一边俯身朝着钵多罗压去。

“他是否执着苦修，关你何事。”

低沉磁性的声音，从纠缠的朱砂水墨间传来，意识恍惚的钵多罗循声望去，犹如拨开一层云雾，那袖上纹着奇异图腾的白袍男子，一身凛然地站在那里，俊美无双的容颜竟令钵多罗看起来如此安心，他不由低低唤出了那人的名字：“庚炎。”

第五十三回

“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晚一些。”伏在钵多罗身上的男人低沉说道，那张与庚炎一模一样的脸望向水墨的云雾之间，眸底一片深邃。

“你不应该出来，那是你的宿命，不论你逃到何处，都躲不过宿命的纠缠。”庚炎抬手，对着那虚幻的红帐软榻微一弹指，便有一道金光闪过，将无法动弹的钵多罗和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分开。

身形移动，一身僵硬的人便立刻落进了怀中，庚炎垂头望去，竟见钵多罗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脸，重重叠叠，分不清真真假假。

除了平日里那种平凡的脸，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另一张脸浮在面上，眉心一点佛缘痣，犹如花种一般绽开一朵妖异邪蕊，一双媚丝万千的眼眸勾人心魄，与原本那张冷清柔和的面容相比，简直邪魅入骨。

“万千法相，邪相附骨……”庚炎沉声说道，“钵多罗，你还真会自找麻烦。”动手为钵多罗拉好衣衫，他手指一点钵多罗的眉心，原本还一身僵硬的钵多罗，立刻浑身瘫软地靠进了他的怀中。

“我想快些醒过来，我的头好晕……”钵多罗无力说道，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体就好似被另一个灵魂取而代之，他完全找不回身体的支配权。

“邪相已种，你以为能轻易梦破？”庚炎对他说道，不知是否是错觉，钵多罗竟觉得庚炎的语气里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责怪。也正是这份责怪，让钵多罗清楚地分辨出，他与那假扮他的男人最大的不同。

庚炎虽对他处处针对出言贬低，可是，钵多罗一直知道，他只是犹如赤目子一般，多是恨死不成金，言语间根本没有恶意，或许就连庚炎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字里行间透露的关怀之意。

相较那身着大红喜袍的“庚炎”而言，眼前这个才更像他一直接触的仲古天尊。

“阿释拏迦，回你该待的地方，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庚炎转头对前方身着大红喜袍的“自己”说道，只是一个凌厉的眼神，周围好似云雾深处的水墨便瞬间崩溃，眨眼间变成一处位于青峦之巅的小亭子，他一派淡然地坐于小亭之下，昏昏沉沉的钵多罗软绵绵地靠进了他的胸膛之中。

“如果当初他选择的是我，你以为你还能安然居于混沌？”那站在小亭前方的喜袍男人轻声笑道，忽而身形一动，落到不远处的青峦山头上。

一阵烟云荡过，那男人周身顿时光影流转，喜袍倏尔脱落，待再显露人前的时候，便成了一个自头顶到脚底都缠满绷带的人，看他身形应是一个健硕的男人。可奇怪的是，他的脸部覆盖着一张惨白的没有任何轮廓的面具，除了眼睛凿出了一对洞口，鼻间和嘴部都没有呼吸的缺口，整个人就好似从坟墓里爬出，死气沉沉，阴森诡异。

“如果，这世上有如果，你也不应出现在这里。”

“好大的口气，”身缠绷带的男人厉声道，带着一丝怀念地说，“你一点也没有变，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桀骜不驯。如果没有仲古天尊、万物亚夫这个称呼，我很想知道，你还能不能这般目中无人。”

“这世上没有如果，你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回你的龙渊去，不要妄想逃离宿命，兴风作浪。”庚炎淡淡言语，他的目光与青峰上的阿释拏迦四目相接，沉稳而又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