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庚炎侧头，定定地看着他，“我有说过要取他性命？即便当日知晓是他在背后做小动作，把那三颗金光舍利子送还了你，我都从未动过杀机，只罚他在这里抄经，是你自作聪明要来救他，却反而令我更加不能容他，”顿了顿，庚炎又道，“钵多罗，是你害了他，并非我无情无义。”说完，袖口一挥，脚边腾起淡金色的透明流云，转身便朝着优罗钵界的出口腾飞而去。

钵多罗惨叫一声掩住双目，那浩然正气的神辉是他这个阴气甚重的幽魂所不能直视的，他不能让仲古天尊去找阿难，不然他贸然化成人形便是功亏一篑。

“庚炎！”慌忙间，他脱口而出唤出了仲古天尊的名讳，却不想仲古天尊在听到他这一声呼唤后，移动的身形意外地顿在了前方。

来不及思考他为何会因为自己的呼喊停住脚步，钵多罗驱起脚下的血河如狂浪海啸一般扑向背对着他的强大男人，与此同时，身后猛长的发丝，也如鬼魅一般快速游向仲古天尊，将男人的手脚身躯束缚得紧紧的，甚至连男人的脸都几乎覆盖了一半，钵多罗不用面对男人就知道，此时那双如星汉深邃璀璨的墨色眸子，一定不再如从前那么平静难测，而是充满了想要将他撕得粉碎的杀意。

“……呵，很好。”低沉的笑声从那被血河和头发紧紧缚住的人嘴里传出来，钵多罗警惕地望着男人，一丝也不敢松懈，印堂上覆盖了整个额头的墨蓝花蕊，越发盛开得艳丽，仿佛连来自他身上的异香，都像倾尽所有似的浓烈了好几倍。

其实越接近此时满身神辉的庚炎，钵多罗就越备受煎熬，那是比下炼狱来得更加痛苦的事，只要稍有差池，极有可能下一刻便会魂飞魄散。可是为了阻止庚炎追回阿难，钵多罗除了以命相拼，他已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的可怕男人。

“庚炎，我求你……放过阿难，放过他吧……”钵多罗吸了一口气，神色略带哀伤地说，试图勾起庚炎哪怕一丝的怜悯之意，“我知道你只是想我生不如死而已，何苦牵连他人，给自己添上一笔无所谓的债，我们不是你，你是永生的，可我们的时间对于你来说很少，你放过我们吧。”血河和头发的缠裹，已慢慢一寸一寸地将庚炎包裹成一只红黑相间的血茧。

“……闭……嘴！”然而庚炎在听到他如此说后，更为怒气难平地打断了他，被血茧包裹得只露出一只的眼里，腾起了一股滔天的怒色。

一道金光乍放，刹那间从束缚着仲古天尊的血茧中迸射出来，每一根发丝的缝隙都牵出一道光线，比方才强横了不知多少倍的神辉，像是快要从茧中爆出来一般，撑得血茧不停地膨胀。

另一边的钵多罗无力地半跪在空中，嘴角缓缓溢出一抹血丝，他捂着心口急速喘息着，双目死死盯着那只即将炸开的血茧，墨蓝花印下，有一道幽光在那双墨色的眸子中无声闪动。

“轰——！”

几乎在血茧炸碎的同时，钵多罗拼尽全力朝着那中心的人奔去，淡金色的光辉与一片血色染遍了整个优罗钵界，原本倾塌一方的巨大老梨树，有一半被淡金色的光辉波及化为乌有。

……

耀眼的光芒散尽，方才血茧所在的地方站着两个人。

庚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长久以来嘴角从未消失过的弧度，此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的一只手高举着，掌中捏着另一个人的手腕，而那只手腕的指缝间夹着一根食指长短的细小金针，沉厚的神息缭绕着金针欲散不散。

“你……竟然用这个？！”庚炎缓慢地吐出话来，虽然很轻，每一个字却好似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捏着钵多罗手腕的手不停地在收紧，咯吱作响间已将钵多罗那只手整个扭曲了，几乎快要将它折断，“好……好……”另一只手袭上钵多罗的脖颈，巨大的冲力将钵多罗毫无悬念地压向地面，直到背部深深陷进只剩一半的老梨树间，庚炎的手也没有离开他的脖子，钵多罗甚至感到自己的脖子就快要被掐断了，只差那最后的一分力度。

他忽而扬起嘴角，冰冷地说，“既然你这么想死，我成全你！”在钵多罗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庚炎松开他的手腕夺去了他指间的金针，没有一点迟疑地刺进了钵多罗的心口，一抹金光从那里绽放出来，照亮了庚炎那张阴森的俊美容颜。

那一刹那，钵多罗的双目犹如濒死的人一样猛然睁大，还来不及惨叫，眸光便成死灰一样黯淡了下去，他渐渐瞌上眼帘，发丝散乱的头部缓缓垂落，整个身形很快就出现涣散的迹象。

然而就算如此，庚炎还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他冷冷低笑了一声，掐住钵多罗脖颈的手招来一道金光将他全身覆住，生生将钵多罗散去的魂魄全部聚合了起来，待覆于钵多罗周身的金光散去，庚炎捏着他的双肩，漆黑的双目死死盯着生气全无的钵多罗，一字一字道：“还没完呢。”

第三十六章

庚炎拔出那根深深刺入钵多罗心口的金针，松手任他滑落，目光久久附在金针之上，一眸的煞气暗涌汹动。

一阵风吹来，荡起一片宁静，四周残垣，老梨树残破地倾倒一旁，优罗钵界比之前的荒芜更加凄惨三分。

庚炎垂头看向虚弱地倒在地上的男人，捏着金针的手缓缓收紧……

……

“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你？你……这般强大？”

“我是盘古后人，以仲字相称，便是除了开天辟地的神明盘古之外，任何人都奈我无何。”

“难怪……你进进出出我这伶仃之所，却从未被人责问。”

……

“我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被尊为仲古天尊，便是世上难得有事物可伤我分毫，这根金针是我亲手打造，无坚不摧，所创之伤药石无医，世上仅此一根，我今日赠予你以作防身之用，如若……有一天你我缘分已尽，你又担心我这个神尊气量不足，心胸狭隘，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便以此金针封我印堂之穴，足已伤我三层，我便不会再为难你。不过你要记住，金针一施，绝无缓转，从此之后无恩无义，无缘无份，无怨无悔，碧落黄泉皆陌路，生死不逢，命相皆离，即便想要擦肩而过，都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要这样？”

“若你有一样可以制我的东西，会不会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何其之近？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伤我，那便是你，当然，我也不想伤你。”

……

努力克制地闭了闭眼，庚炎收回思绪抬首望向面前颓败的老梨树，一目沧桑：“为什么……”他忽而问了一句，却不知对着谁说，“为什么……真会走到这个地步……”嘴角轻扬一笑，微酸苦涩，庚炎缓慢地垂下眸去，望向地上毫无生气的人儿，他的神情虽不似方才的阴森可怖，却仍旧看得人的心凉凉的，远处看去，金绣的白袍上笼罩着一层莫名的落寞。

他轻抖了一下衣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地上的钵多罗突然睁开眼来，无声地望着庚炎的身影，苍白的唇轻颤着，似乎想要喊住前方的人，可是只轻轻动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最后，钵多罗终是缓缓闭拢双眼，眼角的沟壑内，落下一行清泪。

＊＊＊＊＊＊

庚炎盘坐在一方足有一个小池塘大小的土坑前，闭目多时。这里曾是优罗钵界的净泉，钵多罗曾经沐浴净身的地方，他还记得，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的泉水来自天上，流向优罗钵界临近的龙渊。

然而过了三万年，物也不是，人亦早非。

“很心痛吧？是不是觉得，心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甜腻香媚的声音，庚炎不用回头便知，是那个跟了他不久日子的妖娆女子。

“用你亲手打造之物重伤你，看来他是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居然没有杀他，还将他散去的精魂封住，当真到此时都还舍不得？”立在男人身后不远处，赤目子的手指随意地搅弄着自己的发丝，低垂的眉眼极为妖艳，仿佛不施脂粉，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妖冶之气。

庚炎睁开眼，淡淡勾起唇角：“小家伙，沉不住气了？”

赤目子轻媚一笑：“我只是替你不值罢了，一个个见完了老情人都没想到你一分，亏你这一年多守在仙界边界等他归来，却不想，人，仙界的人是送回来了，却不见了踪影，跟着又四处走动寻他音信，别以为你深居简出我就不知道你神游了多少地方，你元神所到之地我也没有少去。我就不明白，曾经信誓旦旦说要钵多罗的转世生不如死的仲古天尊，为何连钵多罗的转世一在眼皮底下消失，就紧张得连元神出窍都成了家常便饭？你既然这么在乎他，又何必装模作样说要令他生不如死？想必自出白镜的第一天开始，就藏在暗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吧？庚炎，你真是自欺欺人。”赤目子说完，冷冷抬眸看了眼那英挺的背影，心内那条名叫嫉妒的毒蛇蚕食得她几乎快要失去理智。

“当日我在山洞里救了江云，你就一直跟着我，现在又大胆现身对我说这些话，是不是担心我忘了对你的承诺，你怕你会失去那次报复的机会？”庚炎对于赤目子的挑衅付之一笑，随意而又直指要害地问她。

赤目子微怔，美目微眯了一下，牵了牵嘴角，半信半疑地问：“你舍得？”

这一年来，她确实一直跟在庚炎身后，那日白河捣毁岱山，释放离水千里，本以为江云会就此命丧黄泉，却不想明明最想见钵多罗痛苦的仲古天尊，竟在千钧一发救了他。

想来，自己当时引去的狼群，真是白费了心机。

原本她是不打算这么快取江云性命的，毕竟佛珠未齐，实难对他下手，怪只怪他太不本分，竟不知何时串通了命格星君转世的安亭捕头张珩，不仅四处打听她的来历，查她命相，还差点坏了她的大事，四处散播她祸国殃民的谣言，令她几乎不能容于朝中，南越江山是她最后的退路，就算成不了佛珠之事，她还能保住贪来的凡尘江山，可如若还未功成就失了最后的退路，万一哪天进退维谷，她赤目子的心血可就全部毁在了江云手里。

只可惜，那时江云明明已被逼至绝境，她本可顺水推舟捡了他的残魂以禁术慢慢找出剩下的佛珠，却不想被仲古天尊抢先救了他的贱命，一着棋差便失去所有先机，直到现在她也如同仲古天尊一样不知真正的江云身在何处。本以为跟着仲古天尊，总有一天能找到他以绝后患，不想直到此次莫名的血河出现，手下刑霄前脚才禀报了监视摩诃不缚的异况，后脚优罗钵界就出了事，真正的江云依旧不知所踪。

从前她不曾使阴毒的手段，是因为记挂着往日的情分，毕竟钵多罗确实曾经对她有恩在先，她也着实无法轻易地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更何况她虽恨彻了钵多罗，却也不屑用那么阴邪卑鄙的法子。

就算现在她使出的这些，也不见得光明正大多少，至少只能算个诱因，引江云飞蛾扑火，自作自受，和到如今在心里盘算的阴毒想法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怪只怪江云让转世的命格星君查她命相，摆明了是对她有所怀疑，如此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再容忍下去也便不再是她赤目子了。

更何况，她确实有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个秘密也是她为何会变得神息、妖息、人息等等气息交错不定的根本所在，这是她的死穴，确确实实的死穴。

如果有朝一日被江云查了出来，凡尘江山不保还是小事，那个秘密昭然天下，第一个血溅三尺的必是她赤目子无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弄死了江云总比自己生不如死的好，她赤目子如今只是想他死得快一点，也不算过分吧？

坏只坏在，她始终低估了仲古天尊对钵多罗复杂难喻的感情，以致于到现在还一事无成。

“我以为你这个狡猾的小家伙会不顾任何人的想法，随心所欲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原来你心里还是忌讳我的，真令人失望。”庚炎淡淡地说道。

赤目子绾着青丝的手指一顿，脸色铁青下来：“我做事自不会缩手缩脚，当然不会让你失望。我只是不明白，说一套做一套，原来身为仲古天尊也能做得这么游刃有余。”

“我许下的承诺绝不会食言，我说过会给你一个机会就一定会给你。”庚炎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金针，两指扬起猛地对身后甩了出去，“这个东西给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一字一句。”

赤目子接住快速飞来的金针，脸上有些诧异，心思微微一转，立刻便想通了，心头那股妒意不由只冲头顶。

“你就这么舍不得伤他？！居然想借我的手断了他的血河！仲古天尊，你未必想得太美好了，自己临到头了狠不下心，就白白送我这么个顺水人情！庚炎，你当我是铁石心肠么？明明最见不得你对他的在乎，还要我亲做见证，你到底是想报复他，还是想告诉我你有多在乎他！”

“闭嘴！”庚炎忽而站起身来，冷冷瞥了眼眼角泛红的赤目子，嘴角的弧度冰凉冷硬，“若你不想要，离开便是。”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赤目子咬着嘴唇，恨不得将手中的金针狠狠折断，可这也是眼下唯一破得了施在钵多罗精魂之上的封印，她根本无法选择，想到这里，赤目子不由心酸地将金针按进怀里，紧紧握住，喘息着，低声有些神经质地喃呢：“我不会让你们如意的，绝不会让你们如意的……”

第三十七章

赤目子走近枯树下像是死了般的人，婀娜小蛮很轻微地摇晃着，不用刻意显露媚态，便占尽风流，加之步伐很轻，凌波玉足寸寸不留痕迹，似乎连一丝尘埃都不会沾在鞋底，无声得有些诡谲和压抑。

离得越近，赤目子发现，那血河汇成的人就和当年的邪佛钵多罗越相似，若非这人身上的清媚实在不像那邪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两个人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特别是晃眼一看或者出神的时候，相似得几乎连额上的墨蓝邪蕊也毫无差别。

只不过，那邪佛的墨蓝邪蕊开得极盛极艳，仿佛活物一般，不像眼前这个，虽不是死气沉沉，却显得柔薄缥缈了些，更何况，眼前这人露出的皮肤显出一种浅淡的青灰色，正常的时候可能是白璧无瑕，只不过此时却脆弱得近乎凄惨。

所谓一貌倾城，耀如春华，当年如流星般从佛国古史中匆匆耀极一时的邪佛钵多罗，不仅因为他本身的破坏性极具非议，以致从佛史中剔除名字，更因为那张脸是令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刻骨铭心得，就连本已绝色的赤目子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确风蕴盖世。

钵多罗本属佛界四境之一的辟支佛，早已超越三界六道轮回，无所谓男女性别，虽有色相，但纯如莲花化生，初生貌如净身童子，身为白银，全是大丈夫相，无男女性别，亦无男女情欲，身心都无，性别更无。

偏生仲古天尊使他凡心动摇，沾染俗世情爱，他原本的相貌本是很清丽如流水至善的，而后堕入魔道之后，便成了眼下这副只具当时三层韵味不到的模样，相貌一样，实则差之千里。

赤目子俯下身，双瞳剪水的赤墨色眼眸平静地打量着那每一寸弱骨清肌，纤长的手指不禁缓慢地轻轻刮过那张此时有着一点小瑕疵的面颊，眸底深处暗藏的不知是痴迷还是妒恨。

“一年不见，变化真的好大，”赤目子缓慢开口，“看这每一寸肌肤，就算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已足以猜出恢复后必是秀色可餐，就算我是女子，也不得不心生妒意，简直和一年前那个狡猾的瘸子相去甚远，”拨开男子额上几乎遮住那双紧闭的眼眸的乱发青丝，赤目子接着说，“越美就越令人讨厌，你这脸恰巧又是我最恨的那一张，你说，我们是不是冤家路窄？江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叫命格星君查我来历的？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你看出来了什么……急于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