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沧海
第一章
“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
“该醒了，别再睡下去。”
江云缓缓地睁开眼，看到的是那抹月白色的水墨人影，周围带着一股墨香似的梨花香气，而自己的耳边，又再次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水质乐声。
“白镜……上仙……”低声喃喃着那人影的名号，江云从石桌上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望向四周，“我……不是被大石压进了水里么？怎么……”
那时，他凭着全身的力气将施凡推了出去，任由大石将自己压进湖水。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的舍己救人……
只是……他明白，若是他拖着施凡一起葬身湖底的话，摩诃不缚是会更加厌恶他的吧？
所以，他从来不怪施凡，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也是喜欢不起施凡的。
总之，他不想施凡有任何不测，至少那些不测都不是因为自己。
“死不了，”盘坐在墨色的梨树之下，白镜上仙没有停止敲击面前的水盏，他的声音冷清得犹如冬日里悬挂天边的寒月，闪烁着一抹泛着冷气的蓝光，“就算你这一世短命，离死期却也还早。”
江云轻微蹙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顿住手指，白镜上仙轻叹一声，水墨游走晕染的躯体缓慢地站起来：“你明白的，又何须多问。”
默了一下，江云问：“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若不将你拉进白云幻境，你此时确该葬身湖底了。”
他坐到江云的对面，一张由水墨画出的五官，好似因为线条勾勒得太过简单，以致于根本看不出确切的摸样，只是感觉上，认为这是一个长相也十分冷清的男子。
“我一直很奇怪，明明龙口镜并不在我身上，为何每次我遇险，你都能及时出现？”
自那晚仲古天尊将龙口镜交给他，他醒来之后，就一直没有见过古镜的踪影。可是，貌似在遇险的时候，他总会或早或迟地被拉进白云幻境。
在梨园的那一个夜晚，是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白镜上仙，他警告自己不要相信仲古天尊的话，想来是担心自己会陷得太深。
而后，去往帝都的天路上，自己失足落下九霄，也是被龙口镜的光华包裹，之后带入了白云幻境之中。
就连这一次，明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仍旧为龙口镜所救。
如此说来，那面从来不见踪影的古镜，也许一直都在自己的身上，只是不知晓它在什么地方罢了。
“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
一阵默然，两相无语。
江云一瞬不瞬地盯着白镜上仙水墨晕染的脸，出神地看着，像是在想什么，又好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轻微地侧了一下头，白镜上仙似乎有些不悦地说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江云回神，移开目光，浅浅一笑：“我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是，却又记不起来是谁。”
“是么……”若有似无地回答着，白镜上仙淡淡地说，“也许，只是你记错了。”
而后，两人又是一阵无言。
“对了，为何上次你送我出白云幻境，我是从一幅画里出去的？你……和那幅画，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江云突然记起这个一直纠结在心头的疑惑，此时白镜上仙就在眼前，正是询问的时机。
“诸法因缘生，纵使百千劫，果报还需自受。或许，我与那画之间本就深有渊源，只是不晓是善缘，还是孽缘。”然而，白镜上仙的回答，却是模糊的。
微微沉默一下，江云略有些迟疑地猜测道：“这么说……你和钵多罗，也有关系？”
自从放出仲古天尊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命运都围绕着一个叫“钵多罗”的尊者，身边的朋友，还有师父，都是为了那个人……
就好似，所有人都是为了那个人，才会找到自己，自己的宿命也才会因此与他们纠缠不休。
对面的仙人又是一阵轻叹，江云此时才发现，其实眼前这个似梦而非梦的仙人，每每给自己的感觉都是十分忧郁的，甚至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和无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意。
“怎会没有，”他出声回答，“龙口镜本名白镜，它能出世，便是源自钵多罗的一念之差。而我有幸得封白镜上仙之号，也与钵多罗脱不了干系。你不必如此介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此刻你所不了解的一切，也会明白今日的自我逃避是多么无知，对你而言，唯有面对才能脱离苦海。”
“……”
身子微微僵住，江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着实不喜他人再与他说什么面不面对的话，他江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为何，偏生就是有这么多的变故呢。
“钵多罗与你相比，何止是聪明百倍。你如今，太像一个凡人，而他，是一个真正的尊者。”然而，不论江云想不想听，白镜上仙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不论是正是邪，是魔是佛，抑或是优昙钵华的双生花，你都差得太多。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不希望你是他，因为如此懦弱的钵多罗，只会毁了他万年前种下的宏愿。”
胸中闷得难受，江云垂头一言不发。
“江云，你真的不配是钵多罗，就算你是他的转世之身，却没有他一丝的觉悟与超脱。这样的你，这样的一个转世，有时我真的情愿仲古天尊能早些毁了你，让钵多罗的魂魄再次途经黄泉，受轮转磨难。不知，那时候，会不会有一个更像钵多罗的凡人再次重生。”
“……”说到头，错的，原来全都是他江云。
顿了一下，像是发现自己说的话太重，白镜上仙沉默片刻，才又吐出原本清冷的话：“说得太多了……”话锋一转，“此次，回到人间之后，你这一世的大劫难便会来临。虽然不知道你是否能挺过去，但是，我期望你能有一点的觉悟。否则……就太不值了……”
江云回神，缓慢地抬头，他看着白镜上仙：“不值？是你觉得荒废了钵多罗的一世转世，所以才会觉得不值，是不是？”
水墨般的身影恍惚僵了一下，他缓慢地站起身来，墨色散开，待重新聚拢之时，已位于巨大的梨花树下。
“你又何必在乎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江云，你不是最习惯自我逃避么？走吧，回去吧，你的宿命才刚刚开始了一个头，再不济，至少也别无疾而终。”
周身缭绕起一瓣瓣混合着墨香的梨花瓣，江云瞬间失神：“你想……我怎样做？”
“逃避不是上上之法，唯有面对才能解开心结，除开魔障。而今的事，变得越来越复杂，每一个人都成了变数，我帮不了你太多，至始至终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你的意思是……”
“面对该面对的。”
“嗬——！”身体陷入一片旋转的黑色水墨之中，江云感到一阵晕眩。
“江云，你……好自为之……”
＊＊＊＊＊＊
“白镜……白镜上仙！”
猛地睁开双目，江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好似濒死的水鱼，急切地呼吸。
“你醒了？”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木门从外打开，一身清丽的女子缓缓托着水中的药碗缓缓步入屋内，脚上的锁链在地面上摩擦出沉闷却有些刺耳的响声。
“仙子？”抚着仍有些昏沉的额角，江云略微诧异地低声唤道。
女子走到他的身边，温婉地轻笑：“劳烦江公子还记得玉杵，公子你总算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皱着眉头垂下头，江云仍旧有些云里雾里，“仙子怎么也……”
“我是在湖边遇到你的，”抬了抬手腕，“如你所见，我从王府逃出来了。”
江云回神看向女子的腕间，见腕间空空如也，不由真心笑道：“这样也好，仙子就不用受人所制了。”再揉了揉额角，缓缓放下手，有些遗憾地说，“不过，脚上的东西怎么办？”目光有些虚弱地落到女子脚腕上的锁链上。
玉杵轻笑：“慢慢来吧，手上的铁链不是已经取了么？”说完，将手上的药碗递向江云，“快把药喝了，你现在虚弱得紧，这些药汤虽不能根治你的伤，却也是有好处的。”
自知身体大不如前，江云点了点头，忍着那难闻的药味接过了碗，只顿了一下，便闭着双眼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瞧见江云一副受刑的摸样，玉杵不由笑出了声，却也没有多说。
江云讪讪一笑，脸颊微微泛红，客气地将药碗递了回去。
“为了解开手上的链子，我的灵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女子接过药碗，先将它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抬头看着江云缓慢地说，“江公子，你的伤口已经化脓，似乎伤你之人动过手脚，像我这样的小仙娥不能一下子就替你疗好伤，所以，现下也只能用草药之类的药汤，助你缓慢恢复。”言语中略微带着一丝愧疚之意。
江云有些手足无措地摆了摆：“哪里的话！是我有劳仙子费心了才是，仙子你不要介意才是。”被人平白无故捡了回来，哪还有责怪人家的道理。
玉杵温婉地笑笑，一双秋水翦眸清澈如洌洌泉水，楚楚动人：“对了，江公子怎会掉进水里？”她简单地询问。
身子略微一僵，江云无声叹息，闭了闭双目才低沉地回道：“此事说来话长……算是我自作自受吧……仙子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个智王……好像并不是普通人？”他拉开话题，转而问女子。
玉杵敛起笑意，转身望向窗外耀眼的阳光：“他怎会是普通人，只是，智王还是智王，不过被人霸占了躯壳罢了。”顿了一下，转回头来，勾起一抹淡淡苦涩地弧度，“我也是趁乱逃出来的。”
江云没有接话，沉默地听着。
“那日，皇宫中的玄星楼轰然倒塌，有两团覆天妖气从皇宫中追逐而出，后面还跟着几束佛光。后来，我看到有一条白色的巨蟒从妖气中窜出，蛇尾一下缠住了妖气中的另一头青牛，还没回过神来，青牛就已经被白蟒吃进了腹中。这些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凶猛的妖物，貌似连那几个善见城的使者都制服不住。”
猛地抬头，江云的心底咯噔一下。
“不过……那白蟒内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作怪，青牛被吞进肚中之后，白蟒突然就发了狂，他本身就有化龙之势，因而妖力似龙非龙，结果害得临安城不知多少无辜的百姓受到牵连，就连当时离得最近的几位尊者，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最后，一道白光闪过，白蟒就不见了踪影。我也就是趁那时候，逃出智王府的。”
“……善见城的尊者……”江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些迟疑地低喃着，“……那不就是……”
摩诃不缚……
白蟒……明明就是白河……
这是怎么回事？他被压入湖底之后，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玉杵见江云脸色剧变，连忙走到床边，伸手扣在他的脉上：“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回过神来，江云抽回手，略带着一丝急切地询问：“仙子，你是亲眼看到善见城的圣王被那条大白蟒所伤么？”
玉杵愣了一下，之后终是摇了摇头：“当时情况太混乱，我只是看到白光之后，白蟒和佛光中的使者全部消失了，所以猜测他们可能出事。”注视着江云的表情，玉杵继续说，“也许是我猜错了，佛国圣王怎会这么容易被妖物所伤？江公子，你放心。”
“啊……我，我……”这时，江云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侧脸想要掩饰。
心中却在懊恼，只要是关于摩诃不缚的事……他总是会这么失控……
真是……叫他如何是好……
“吱嘎——”
木门再次被从外打开，阳光照在地面上，映出一个瘦小纤细的身影。
“小孩儿，你怎么来了？”玉杵起身往门的方向走去，声音中多了一份怜爱。
“公子已经醒了，你可以拿些吃的来了。”她对着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来的身影说道，由于身高和角度的原因，江云此刻并没能看清门外的人是何模样。
“好了，快去吧，公子我来照顾。”半哄地揉着瘦小身影的脑袋，玉杵极为温和地说着。
然而，就在身影侧身，离开女子的身子无意的遮挡时，那削尖的面容瞬间跳入了江云的眼帘。
那一刻，江云睁大双目，双脚直接踩向地面，差点摔下床去，他有些激动地拔高声音喊道——
“青冥！！”
没有看错，那个小孩就是青冥！
第二章
江云从来不信巧合，就算发生这么多事，他被所谓的宿命折腾得够呛，也从来没有觉得天下事间会有那么多的巧合。
可是，当自己被捣药仙子玉杵所救，醒来后又见到那个失散已久的孩子青冥，江云真的觉得，也许巧合便是不过耳耳，宿命也不过如此。
“我逃出来的时候，在湖边遇到他，说来若不是这个小孩儿，我也不会找到江公子。那时，他沿着湖水不停向下游跑去，我见他额头有伤，一身又极为狼狈，担心他会出事，就小心地跟着，结果没过多久，就在水边找到了公子你。”
……
也就是说，青冥是他的救命恩人……
“小孩儿的头受了重伤，显然受过妖力重击，妖气虽然已被清除，但是对身体的伤害或多或少都是有的。而且，他的智力和某些行为，明显有些问题。”
“我不知道，这对他的成长有什么具体的伤害，但是，若是不趁早纠正回来，怕是以后，就是一个痴儿了……”
正如玉杵所言，再次见到青冥，他的状况较之之前，江云不知道算不算是更为糟糕。
那畏畏缩缩的身形，布满惊恐的眼神，还有微微颤抖的眸子，无一不昭示着，曾经那个比野兽还要凶猛，没有一丝人的气息，且毫不示弱退缩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而今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唯恐受到一丝惊吓的弱兽，除了没有改掉某些野兽的习性，例如四肢行走，江云简直觉得此时的青冥，真的不是一个人，连一个痴儿都算不上，而是一只负伤甚深，犹如被所有人孤立隔绝的无声影子，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印象里却是留不下深刻的痕迹的。
这样的青冥，相比以前更为令他心疼，也隐隐让他觉得又有那么一丝丝希望。
野兽的习性，青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而今他就像一个出生的婴儿，可以重新开始。
虽然，江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将青冥重新塑造，但是，此刻他又想不出更好的人为他排此忧难。
也许自己的师父了生和尚可以，还有一静师兄也行，可自从安亭失散之后，他即使追到了临安帝都，却也没有找到师父师兄的一丝踪迹，这叫他如何将青冥托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