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下来，目光久久落在那梨花满天的画面上，眼底一片迷茫。

“青冥……”玉杵见他这副模样，终是忍不住低声唤他，又好似在逼少年快些作出决定。

“我……”少年收回目光，一手按住脑袋，微带稚气的眉宇纠结在一起，脸部的肌肉似乎有些轻微的抽搐。

曾经，他花了一夜的时间，明白自己最重视的人是真的离开自己了。而后又花了一年的时间，重新塑造自己，让自己慢慢变成那个人所期待的模样，一个真正的人的模样。他可以忘记十几年的生活方式和原则，可以学着像一个人一样生活，甚至去学习那些繁琐却不知所云的大道理，一切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他年那个人回来的时候，自己可以顺畅地说话，亲口告诉他，不要丢下自己。

他已经习惯了那个人的温柔，是他将自己从腐尸中解救出来，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畜生，更不是行尸走肉。

然而，就是这第一个重视自己的人，也是自己第一个如此珍视的人，却偏偏忽而消失了，青冥感觉自己就好像再次被抛弃了一样，没有人会再心疼自己，也没有人会再告诉自己是用两条腿走路，还是四肢爬行，更不会有人在自己犯错的时候责罚他，打他的手心。

曾经也有过那么一瞬间，青冥以为他是可以习惯的，毕竟在那个人出现以前，他一直是一个人，并没有任何人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在过了几天之后，他忽而发现，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块东西，变得空落落的，偶尔酸酸的，还会发胀得难受。

那时，他并不懂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没有人教过自己，也没有人告诉自己这是什么，所以他只是问师父，小舅舅是不是不要他了，是不是嫌他笨？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原来，根本是他习惯不了，习惯不了没有那个人陪在身边的生活，即使他曾经与那种孤独的感觉相依为命了十几年，所以在享受过柔柔温暖之后，突然又要割舍，青冥真的觉得太难，太难。

师父忽而叫他下山，他承认，他是害怕，因为刚刚学会如何做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能和外面的人沟通交流，他有那么一点担心会控制不住自己，又会变回原来那副模样。

只不过最令他心酸的，却还是他一直以为在下山的那一刻，那个人会陪着自己走出去，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来亦是，去亦是……

两人正当无言，门边突然窜进一个白色的影子，身姿十分矫健，定睛一看，竟是那头被母鹿抛弃的小奚鹿！

白色的小奚鹿现已成年，头上无角，是头十分漂亮的年轻母鹿，只是不知为何，这白奚鹿一撞进屋里就四处乱撞，险些一头撞到一边的墙上。

玉杵惊讶地看着白奚鹿奇怪的举动，正打算起身制住它，担心小鹿弄伤自己，哪知身子刚一站起来，突然便感到一股不平常的气息，她顿时便僵在了原地。

“时别一年，仙子依旧美丽如初，看来，宋盈并没有亏待你。”伴随着这低沉悦耳的声音，屋外缓缓走进一个身着黑纱白袍的男人，除去已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俊美外表，那一身厚不可挡的气息直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青冥直觉不对，立刻站了起来，原本疯窜的白奚鹿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去。

玉杵受惊似的猛然转身看向男人，美目里皆是惊恐，她生生后退了一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定住了脚步，眸子深处闪过一抹深深的怨恨。

“放心，此次我来，不会为难你。”忽然出现的男人望了眼玉杵脚上的铁链，上扬的嘴角好似人畜无害。

“你……你想干什么？”单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细微颤抖着，玉杵的两手微微握紧了拳头。

“你不需要知道。”男人淡笑着回答。

“师父，他是谁？”一旁搞不清楚状况的青冥从前一刻的怔愣中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靠近玉杵，低声问道。

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俊美非常的男人，方才即使没有看清男人的脸，只感到他不可忽视的气息，青冥就莫名地愣了神，当看清楚男人的面容时，又差点忘记了呼吸。

对于警惕性极高的青冥来说，他一眼便知，这个男人是十分危险的。

玉杵的神色也很怪异，望着男人的眼里掺杂了许多不同的情愫，只是青冥毕竟涉世未深，除了看出她的惊慌和怨恨之外，还有一种比较复杂的感情，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他就是与天同齐的万物亚父，仲古天尊。”玉杵开口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一点浅浅的干涩，就好似十分艰难，才能顺利地吐出这句话。

青冥微微怔了一下，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一个叫做仲古天尊的神人，只是听他的封号和看自家师父对他的态度，这个人看来如自己所想一样，果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还来不及深思为何这样一个耀眼的神人会出现在此地，仲古天尊已经一步步缓慢地走向他们，玉杵当下就被惊得护着青冥后退了好几步，额角隐隐冒出一颗细小的虚汗。

“你怕我做什么？我说过不会为难你。”斜眼瞧了下脸色苍白的玉杵，仲古天尊越过他们，直直走到那幅挂在墙上的古画跟前。

男人一离开自己，玉杵立刻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想起他说的话，不由不甘地轻咬了咬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你放心，我自然也不会动这个小东西，不会令你有负江云所托，不过……”仲古天尊忽而转回头来，轻微扫了一眼一脸懵懂，但眼底暗藏杀气的青冥，若有所思地说道，“真想不到，他居然还活着。”说着，扯了扯嘴角，灿若星汉的黑色眸子莫名笼上一层阴厉。

就在玉杵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时，仲古天尊周身忽而腾起一道炫目的白光，只见他缓慢抬手触向《梨花雪》，指尖刚一点上画面，那满天飞舞的梨花立刻犹如投入石子的湖面，被激起圈圈墨色的涟漪，只是一瞬间，仲古天尊整个人突然便被吸进了画面之中，不见踪影。

玉杵看着眼前诡异的画面，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又突然消失在自己眼前，她甚至怀疑方才是一场可怕的梦境，否则为何找不到一丝男人来过的痕迹？

安静的小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就连青冥的脸色也较之之前更为难看一分，没有人说话，气氛诡异之极。

突然，玉杵奔到古画面前，一把取下它，将它卷起，一连串动作迫切而又焦躁，甚至没有顾念会不会弄坏画卷，青冥见她这般，当下便被吓了一跳。

“师父，你做什么？”他想要扣住玉杵急于收拢画卷的手，此画已是他唯一的想念，他不想自己最后连想念都一并失去。

“青冥，”玉杵无视他伸过来扣住自己的手，收好画卷之后，突然将画递进了少年怀中，“你带上这幅画，明日立刻下山！”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青冥一愣，怔怔地捧着怀中的画，他看向面前的女子，满脸疑惑：“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

“答应我，好好保护这幅画。”

青冥不解，迟疑地望了眼手上的画卷。

“虽然我不知道仲古天尊为何而来，但是一定跟这幅画有关。青冥，你小舅舅和那个仲古天尊颇有些渊源，现下他和不缚公子一起失踪，也许仲古天尊会知道他们在哪里，所以为了早日找到你的小舅舅，下山后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这幅画，容不得丝毫差错！”

“可是我……”

“答应师父，好好保护《梨花雪》。”

“我……”

挣扎片刻，青冥终是点头生硬地道：“好。”

一个字，即使他再不愿下山，却是大局已定。

第三十一章

浓重的水墨渲染着整个天与地，庚炎站在一片万里青山上，看着这个每一笔都由水墨勾勒成形的世界，久久不动。

带着墨香的微风撩过他的黑发，俊美的脸颊偶尔被发丝抚过，整个人犹如被镶嵌进水墨画中的宝石，耀眼而又独特。

只是，庚炎的眼神微微有些迷离，灿若星汉的眼眸像是望着这天这地，又好似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庚炎身子一动，凌空沉默地朝着那座最高的水墨山走去，脚下忽而似是聚拢了无数墨汁，他每走一步，脚下便凭空出现一块墨色的圆石，如此一来，倒像是接引他似的，很快便到了对面的山上。

“天尊，”山壁上有一处弧形的拱门，从形状来看，似是天然而成，只是偶尔有墨汁似的水滴滴落，庚炎刚踏上地面，就有两个画得栩栩如生的小童子迎上前来，一个男娃一个女娃，恭敬地对庚炎行了一礼，男娃便开口说，“我二人是寄于此画幻境的守画童子，我家主人早已吩咐天尊会此时驾临，请天尊随我二人来。”那水墨画成的两张嘴皮开开合合，看起来十分奇异，言罢便抬手指向拱门之内。

庚炎看了两个小娃娃许久，忽而怪异地轻笑了一下：“他在这里倒是住得很习惯。”与此同时，未等两个小娃娃反应，一抚衣袖朝着拱门走去了。

经过弧形的拱门，面前出现一条开满睡莲的小河，庚炎立在岸边不久，一条极为肥大的红色锦鲤由远而近游到了他的脚边，那红锦鲤从水中仰起头来，张了张嘴，竟说出了人话：“天尊请来吾背。”苍老的声音，犹如年过花甲的老翁。

庚炎蹙了蹙眉，抬首看了眼不知延伸到何处的河流，轻哼一声：“这规矩可真多。”不过，话是如此说，却还是踩上了老锦鲤宽大的背脊，原本还以为这水墨画的身子一脚便会被踩散，没想到至始至终都安然无恙，庚炎不由暗想，住在这里的人比当初好得太多，至少能够将幻境操控自如，想必当年致命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庚炎踏上锦鲤之后，两个守画的小娃娃便告退离去了，他立在老锦鲤背上，穿梭在一片睡莲之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同样是水墨画成的睡莲，除了原本的墨香，竟有一股清淡的莲香，有时闻起来，都淡得快不像莲花的香气了。

就在眼前出现一处湖心小亭时，庚炎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断断续续的，起初还听不明白，等老锦鲤游得近了些，才知是有人在用水盏敲打着一支单调的曲子。

四周本来就很寂静，这空灵的乐声一传来，不自主地便吸引住了人，庚炎在听清楚乐声的调子时，却忽而变了脸色，一脸阴沉，犹如风雨大作之前。

“天尊，到了！我家主人就在前面小亭里，”老锦鲤停在岸边，待庚炎回到地面，恭敬地沉了沉头，“吾告退。”转身便游进了睡莲之中，不见了踪影。

前方不远就是湖心小亭，清脆的乐声仍旧萦绕在庚炎的耳边，他朝着乐声走去，脚下的曲径皆是水墨画成的，不论草木沙石，都是一般，绕过小径，眼前忽而豁然开朗，像是一片空旷的草坪，然而，当庚炎的目光接触到那醒目的大树时，他微微愣了神。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庚炎伸手一接，一掌淡色的墨汁。

脚步朝着大树走去，不知何时，他的头顶已多了一把伞，为他遮挡雨水。

庚炎来到树下，原本因乐声阴寒的脸色变得迷离起来，他望着一树只盛不衰的花朵，心脏就好似忽而缺了一块，莫名地隐隐作痛。

梨花，梨花……

竟好似还似当初，一点变化都没有……

庚炎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每每呼之欲出时，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天尊。”不知何时，那敲打乐声的人已来到身后，耳边除了细微的雨声，已没有了那空灵的水质乐声。

庚炎瞬时回神，转头望过去，看着那一团水墨似的人影就立在不远处，雨滴穿过他的身体，留不下一丝痕迹，他不由一阵恍惚，就好似刹那间看到了另一个人，待细想时，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庚炎不由在心底暗叹，活了万万年，能记住的事果真太少，太少。

“多年不见，氲出，你是越来越会耍些花样了。”庚炎走到树下的石桌前，神情有些冷淡地坐下，头顶为他遮挡雨水的伞也移动起来。

“氲出怎敢在天尊面前班门弄斧，只是这个时候，每每想起故人，便想来树下坐一坐，偶尔练上一手棋，或者奏上一遍氲出唯一会的那首曲子。”月白色水墨的人影忽而全然涣散，待重现时已在石桌前聚拢，他坐在庚炎的对面，话里是难得的恭敬，只是不卑不亢，令人不觉得折了他的腰，也不知为何，连守画的两个娃娃的轮廓都画得栩栩如生，偏偏就是这幻境的主人，白镜上仙模糊难辨。

“是么？看来是我来得太是时候了。怎么，既然知道我会来此，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

“不知天尊想要听哪些？”

庚炎低垂的目光极为冷淡，明眼人几乎一眼便能断定，他是极为不喜眼前这位白镜上仙的。

气氛从两人碰面起就有些诡异，庚炎盯着石桌上的残局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说道：“我没有心思和你废话连篇，当初准许你适当的提点江云，却没准许你将他藏匿起来。仙界一天人间一年，我想知道，他离开仙界之后到底去了哪里，或者，你将他到底藏在了何处？”他淡淡地说，抬手拈起面前的棋子就着棋盘的棋局落下一子，墨汁似的雨滴落到棋盘上，很快散去，了无痕迹，“这棋已渐入佳境，偏就弃在最关键的一步，看来他走得很匆忙。”

“虽说是关键一步，也需人找得出那一步，他现在还是当局迷者，这步棋终究还需天尊来下。”白镜上仙执起一子，很快落入棋盘，却未回答庚炎任何一个问题。

“你还是这般沉得住气，即使我到了你眼前，你也能气定神闲。识时务者为俊杰，氲出，我希望你是这样的人。”

白镜上仙不动声色地默了片刻，忽而说：“天尊既然想令他生不如死，反正结局都是一样，又何必时时注视他的举动，将他圈在眼里，不放不松。”

“我的心思，你最好不要猜度，你知道，对于你我的耐性不多。就算我告诉你，便是那种亲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的感觉才能使我痛快，你又能奈我何。自身难保，你又何必多管他人闲事。”

“那天尊又何必救他，任他死在洞中不就罢了，省得此时又来寻他，现下岂非多此一举？”白镜上仙追问。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莫不是你教他如何违抗我？呵，这棋大势已去。”

“氲出在天尊面前从未想过赢，自然也从未想要违逆天尊什么，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物，天尊只能令他对你生畏，若天尊想要控制住他，怕是就早已失去了对他的兴趣。只是氲出不明白，天尊为何要将他拱手让人，明知他此时最为懵懂，也明知他心里是谁，却偏生要误导他所为他人，这样做就真的能令天尊快乐么？”白镜上仙摇首轻叹，棋局本才行至中盘就已被下定结论，他不由有些可惜。

“他欠我的，自要用我的方式来还，我不会给他丝毫翻身的机会。”庚炎弯了弯嘴角，俊美的容颜是那般蛊惑人心，似乎整个人都散发着琉璃一般的光彩。

白镜上仙又默了片刻，继续落下一子道：“天尊此次来找氲出，其实还想证实一些事吧？既然来了，为何不一道说明，氲出不认为过了万万年，天尊此刻就能原谅我，如不是为了证实一些连天尊你都拿不准的事，你又怎肯踏进白云幻境一寸方圆，”他顿了顿，低不可闻地说，“是不是，天尊其实你已经动摇了初衷？始终，你都对他狠不下心的，不然早就应该糊涂地过着，将错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