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间，两厢沉默半晌，只听得清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你用何物来换？”庚炎的声音不带起伏地问。

“我没有。”江云知道，他现在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可以与眼前的男人交易，“天尊，你可否就当作施舍？不予计较？”

庚炎收回望着江云的目光，墨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他忽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忽然间，江云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了……

“好，我救他。”莫名的，原本没有这个打算的庚炎，突然出言答应了江云，心底有一种翻腾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好似为了求证什么。

放开紧握的手掌，江云扶着石壁起身，背对着庚炎走向角落里的银发男人，声音低沉地说：“有劳了，庚炎。”

浑身一震，庚炎倏尔抬头望向眼前狼狈的身影，脸色骤变。

瞬息万变的神情中，阴鸷，冷厉，愤怒，却还含着一丝淡淡的，怀念。

久违的称呼，一模一样的语气。

他，觉醒了？

第二十三章

轻缓地摩挲着手中的物件，江云靠在石壁上，望着翻起鱼白的洞外，微微出神。

躺在身边的人，经过一个晚上，原本黑紫的皮肤和伤口已然全部愈合，只是偶尔看得见几处白色蛇鳞簇拥，每一寸皮肤都是那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雪色，虽看不出一丝曾经重伤难治的模样，却无端令人遍体生寒。

这和在玄星楼上看到的白河，一点也不一样，那时的白河虽苍白，但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颜色，而眼下熟睡的人，已经过于苍白得……好似连血和肉都是白色的，即使他并不能真正的看到他的血肉，可这样的感觉却是极为深刻的。

白河的呼很平稳，像是睡了许久，不多时应该就可醒来。

火堆已经熄灭，洞外初洒的阳光不完全能够照进洞穴内，一片阴暗中，不是很瞧得清江云握在手里的是何物。

不知过了多久，当温暖的阳光爬上他的肩头，外面早已是一片雨过天晴的景象。

淡金色的阳光覆在他的身上，将他手中的东西照得明明白白——

是两颗黑檀佛珠，还有圈着佛珠的一只金环。

长时间没有移动，江云的手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阳光反射，竟露出金环内壁上，一颗细小的血红宝石。

仔细一看，那金环，像极前夜江云梦里，和尚交给钵多罗的精血戒律圈。

“……沧……海……”沙哑破败的声音，即使如筛石过沙，也隐约听得出原本的音色是颇为好听的。

江云回过神来，转头见角落里沉睡许久的男人艰难地撑起身子，他略微游离的思绪全然回归体内，忙起身走近男人，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靠在石壁上。

“感觉如何？还好么？”有些吃不准地问，昨夜仲古天尊出手解救，江云亲见佛珠和金环脱离他元神时的危险情况，当下被骇得心惊肉跳，差点一口气没有缓过来。

金环和佛珠镶嵌得太久，原本江云以为用三昧真火小心剥离即可，哪知当仲古天尊挥手幻出白河元神的情形时，他便知已是自己不能所及的事了。

那只金环牢牢长入白河的灵窍之间，两颗佛珠躺在金环中心，结结实实地堵住了灵窍，元神周围就好似干竭的河水一般，枯萎得只剩隐隐可见的元神脉络了。

后来，仲古天尊以天火焚身，才撼动了那深扎元神的金环和佛珠。

整整一个晚上，白河显现真身的惨叫响彻山谷，差点震毁了山洞，也引得外面四处鬼哭狼嚎。

江云难以形容自己那个晚上是怎样熬过来的，白河惨烈的嘶鸣，洞外各式妖魔鬼怪的嚎叫，若非仲古天尊途中发现了他的异样，怕是他早已被那些悚人的叫声震得心神俱碎。

可想而知，白河比他，更为痛苦百分，千分，万分。

而后，犹如蜕去蛇皮似的，整整剥了白河一层死化的元神，那金环和佛珠才全然脱落了下来。

待一切平定之后，白河的真身奄奄一息地落到地面，昏迷不醒。

他身上的脓伤，也在缓慢地愈合。

一整夜，耳边鬼哭狼嚎的声音都未消停，江云一夜未眠，一惊一乍地守着蜷缩成一团的雪白蟒蛇，直到天边露白，双目通红得犹如哭出血泪。

仲古天尊离开时告诉他，白河万年修行毁于一旦，不过，他的元神蜕去蛇皮，生出龙鳞，只要龙角成形，便可因祸得福。

但，怕只怕白河已没有时间长成龙角了。

“……我……怎么了……”白河睁开双目，断断续续的声音很轻，雪白的瞳孔有些刚醒来时的涣散，想来，自他入魔之后，已是一个月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的记忆里出现了很多空白，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怎会和江云在一起。

“这里是郊外的一处山洞，白河，你已经昏睡很多天了。”江云回答他，替他拉好略微敞开的衣襟。

这衣服还是仲古天尊大发慈悲留给江云的，只不过他不忍心白河赤身裸体，于是便将这明显小了许多的衣物套在了白河身上，而自己依旧穿着之前那身破烂的衣物。

以此来看，江云也看出来，仲古天尊为人确实孤傲得紧，不放在心上的东西，一眼都是极难施舍的。

“我的蛇胆？”忽而察觉到不妥，白河暗自聚气，果真感到自己的蛇胆已然归位，七窍通达，可是，浑身反而瘫软无力，犹如修炼时初有小成。

他本想询问江云，自己到底出了何事，却在抬头的一刹那，瞬息变了脸色：“你的脸怎么了？”雪白的眼珠深处，满是诧异和疼惜。

江云淡淡地扬起一笑，抬手若有所思地抚了抚眼角颇深的伤疤，他心知肚明，那伤痕一定丑得紧，毕竟妖毒入骨，是在仲古天尊重新割了伤口，整整流了一天的脓之后才渐渐长拢的。

如今，只怕犹如被剜去了一刀血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不过被划伤罢了，”轻描淡写地说，江云放下手，清明的双眸含着一丝担忧看向白河，“我那天被压进湖底，九死一生，你因此入了魔障，吞噬了青牛精石机子。前些日子又强行吞了不少欲伤我的妖孽，精魂大损，”顿了顿，他忽而紧紧握住白河的手，“离水上的一座山被你搬倒，我知并非你本意，但是江南一带洪水泛滥，淹死了不少人……玉帝已派人前来召你，欲治你之罪。”

白河的脸色变幻莫测，似乎在极力回忆那断空白的记忆，脸上虽有些诧异，小片刻后，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好似早已料到一般，带着一点点逃不开宿命的惋惜。

“是么……原来是我发了狂……”他淡漠地低声喃喃一句，垂下眼帘，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江云心底难受，眼底忧伤难挡，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

忽然，白河的身子猛然一震，他突然睁大眼眸，死死盯住自己长有雪白蛇鳞的双手，比纸还要白上三分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江云第一次见他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变化，一时间也被吓得不轻。

“我的手……颜色……”他沙哑的声音好似锈铁一般，钝感十足，混合着铁锈的气味，他一把抓住江云的肩，将雪白的手抬起，难掩惊恐地问，“沧海，为什么我的手会是白色的！我……”下一刻，他的瞳孔一阵紧缩，突然往后猛缩了一阵，背部紧贴石壁之上，“我……怎会这样……怎会……”他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在江云清明的双眸倒影之中，白河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皮肤不正常的颜色，胜比白雪，苍白的眼珠简直快要看不清瞳孔的深浅，竟比当日从炼丹炉出来时还要可怖，满头雪发，加之半张脸上的细细鳞甲，越发衬得整个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他忽而抱头凄厉地嘶叫一声，神情再不复之前的淡漠，整个人就好似疯了一般，狂乱地摇着头，嘴里喃喃念叨，“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嘶声力竭的咆哮中，充满绝望。

江云脸色大变，一把抱住他，用全身的力量压制住已然陷入疯癫的男人，双手紧紧搂着白河的头，似乎极怕他会自残地撞向石壁：“白河！白河！你怎么了？！”颤抖的声音里含着慌乱，和深深的疑惑。

“不是的！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啊！！！”然而，白河除了疯狂的尖叫，一句意识清明的话都没有，更何况回答江云的疑问。

一时间，整个洞府内充满了凄厉的惨叫声，好似深陷于崩溃之中的人，再多一刻便会被浓烈的恐惧，撕扯得粉身碎骨。

“白河，冷静一点！冷静下来！我是沧海，我是沧海啊！”江云死死搂着想要挣脱束缚的男人，他身上的白色鳞片，竟又开始渐渐染上墨黑的颜色，原本妖异俊美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无比，好似炼狱修罗爬出人间。

“白河！我是沧海，我是沧海！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手足无措地紧紧抱着他，江云近乎也是咆哮着在他的耳边喊着自己的名字，脸色快要白成死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蛇胆已经归位，魔气也散，为何白河还会发狂？

为何，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是我害了他，终究……是我害了他……

“沧海……？”男人的身子一颤，忽而安静了下来，狰狞的面孔缓和了一点，他茫然地喃呢着嘴中的名字，似乎在思考什么。

江云大喜，以为白河还记得自己，放松一点力气，继续在白河耳边说：“对！我是沧海，是沧海！白河，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安静下来……沧海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然而就在这时，白河猛地挣脱束缚，一把将江云推倒在了地上，痛苦无比地抱着头脑，脸部更加狰狞，猛地长出两颗尖长的森白獠牙，比刚才更为疯狂地嘶叫起来：“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我！！”说着，突然直起曲着的身子，快速向洞外冲去，浑身黑气弥漫。

倒在地上的江云一见白河失控地往外跑去，忙翻过身，对着白河快速移动的身影，不假思索地大声喊道：“白河！我是钵多罗！”

空旷的洞府突然沉寂下来，若有似无地来来回回飘荡着淡淡的回音。

我是钵多罗……

钵多罗……

扑通一声，白河跪倒地上，浑身抖如瑟瑟寒风中的细苗，脆弱而又挺拔。

“钵多罗……钵多罗……”低沉喑哑的声音里，满是那三个字。

江云爬起来，沉默地走到白河身前，微红的眼眸低垂，水染的黑色眼珠，犹如落入沧海的鲛珠，美丽却满含哀伤。

他看着白河这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俯身温柔地将他搂进怀中。

“白河……不怕，不怕，我在……我在……”

江云突然记起安亭那日，赤目子对自己说的话。

“尊者，你知道白河为何是白练么？赤练赤练，又怎会有白色的？”

“套用一句凡人的话，白河是个生来便带有残缺的人，一身雪白。”

“你难道没有发觉，他连眼珠也是白色的？”

“也对，他怎么敢以那副样子去吓你……”

“……白河一生追逐除白色以外的颜色，而你，却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例外……”

……

他一直以为白河不仅强大，也是个淡漠得泰山崩于身前而不觉的人，就算自己算计他，那样淡漠的性子，想必也不会计较心间。

何况……

自己现下已然知错了，那么，白河不会再受到伤害，而自己也不用继续自责愧疚。

可是，一场取珠镶胆之后，本来面目显露的白河，却在自己的眼前毫无预兆的崩溃了。

他错了，真的错了……

江云第一次如此清楚的感到，自己的自私是多么害人的毒药……

如果不是自己，怎会将一个如此淡漠的男人逼到这等境地。

“……钵多罗，这不是我……不是……”

白河宽厚的身躯细微地颤抖着，回应江云似的，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刻满恐慌的脸颊深深埋进他的怀中，在嗅到熟悉的异香后，更为固执地收紧了手臂。

江云听到他微弱的声音，说：“不要怕我……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通红的双目垂落紧合，江云极力克制着心底涌上的酸涩和痛楚，深吸几口气，才止住眼角的东西无声滑过。

“我不怕你，白河……你是最好的……”他哽咽地说道。

第二十四章

山野洞外，一行仙气萦绕的五人立在洞前，站在最前面的白须老翁手提拂尘，一丝不苟的白发全然束在冠内，加之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眸，看起来精神抖擞，十分硬朗。

片刻，有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从洞内缓缓走出，相互依偎着，莫名看着令人有一两分的酸涩。

白续老翁见此情况，连忙一摆拂尘迎上前去，对着其中一人恭敬地施礼道：“尊者。”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困在此地多时的江云和白河。

两人都已换了干净合身的衣物，狼狈不似之前厉害，只是神色有些凄愁，显得没有多少生气。

“星君言重了，”江云回礼，勉强笑道，“江云不过一介草民，星君还是直呼其名吧。”

在他面前的白须老翁就是仙界指派下界的太白金星，江云一早醒来，出去捡果子回来后，就见他带着四名天将等在洞外，手中还端着干净的衣物，江云就知，此行非去不可了。

换好干净衣物，江云扶着白河走出了洞穴，只是太白金星虽然对自己极为客气，可不知是否是他多想了，隐隐约约觉得太白金星对自己有些敌视，客套之中冷箭齐发。

“尊卑有序，尊者乃是佛国钵多罗尊者的转世，老朽自然不敢放肆。”

“……那么，有劳星君。”轻声一叹，江云无可奈何地回道。

“请。”

万里云海之上，一辆天马所拉的华盖马车在空中飞行，它的四周都各自守着一个脚踩祥云的天将，在最前方带路的，正是手提拂尘的太白金星。

若是离得远些看去，还以为马车内的人是仙界的贵客。

可离得近了，便觉气氛不对，说是贵客，实则怕是身份不一般的囚犯。

“在想什么？”白河仰面睡在江云的双膝上，风帽将他雪白的发丝遮得严严实实，若是他站起来，稍稍垂首，就只隐约看得见那削尖优美的下颚。

江云从上了马车之后，就一直撩开车窗一角，出神地望着外面，他看了许久，白河就注视了他许久。

缓缓回神，放下帘脚，江云看着依偎在他膝上的白河，淡淡笑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让人一见就很讨厌。”

白河微怔，似乎没有料到他想的是这个：“你不讨厌，相反，每个人见了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你。”他十分坚定地对江云说。

江云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目光，吐出的声音很轻：“你说的人并非江云，是钵多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