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缓缓睁开浮肿的双目，江云暗暗聚神，片刻，彻底从那个奇异的梦境中清醒。

他挣扎着抬起身子，却发现身如千斤重，根本不能挪动半分，左肩和右手虽不再火辣辣的痛，那隐隐作痛却还是有些令他难以忍受。

方才那一动作一下扯到伤口，刚抬起一点的脖子，瞬间便摔了回去，痛得他龇牙咧嘴。

“醒了？”低沉雅韵的声音响在耳侧不远处，异常好听的音色虽不是极为熟悉，却叫人印象深刻，即刻便叫人想起来出自何人之口。

江云的脸色本就很难看，眼角又有一道极长的划伤，当下变得更为苍白的脸，怎么看都愈发的难以入眼，甚至有些令人厌恶。

身着白袍金绣，外套一层黑纱的男人，转身来便见到男子那一脸惶恐的模样，嘴角浅扬的弧度不由加深了几分。

“感觉如何？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是否觉得人生，愈发的难以割舍了？”庚炎缓慢地走近躺在草垛上的江云，似笑非笑地问，“梦见了什么？怎么嘴里一直叫着别人的名字。”

江云本是闪躲的目光，有些诧异地对上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见过阿难了？”星汉般深邃的黑眸牢牢锁住脸色憋得泛青的男子，庚炎一字一句地说，“慢慢来，我不急。”那极为好看的手指垂下，简直称得上温柔地挑起江云胸前的一缕发丝，轻缓地摩挲。

太快想起来，就不好玩儿了。

第二十章

“碰——碰——”

沉重的捣药声从洞中传出，天边积了好几天的阴云散开了一条细缝，温暖的金色阳光，便无声无息地洒了下来。

“岱山垮塌，以致离水破堤，江南一带现下洪水泛滥，数以万计的百姓妄送性命，民不聊生，”低沉磁性的男声淡淡地细说着，小片刻又出言道，“此事已经惊动天庭，你的白河论罪当诛，很快便会有除魔仙人前来捉拿他，押回天庭，送上诛妖仙台。”散漫地挑捡着面前的草药，将选好的一边丢进面前的石臼，右手一边缓慢地动着捣棒碾成药泥，庚炎漫不经心地对躺在地上的人说，“不过，若你愿意面见玉帝，开口求情，或许能免他诛身之罪。”

江云睁开眼，缓慢地转动脖颈，防备地望了眼近在咫尺的男人，抿了抿干裂的唇，而后收回目光，一闭眼，什么都没说。

庚炎抬眸睇他一眼：“不信？”嘴角扬起三分笑意，“我可没有这等闲情逸致，骗你这个心脑生锈的蠢人。”

江云忽而半睁眼眸，望向庚炎，同样有些脱皮的嘴角恍惚动了一动，像是扯出了一抹冷笑。

“哦……对了，”庚炎佯作恍然大悟，看着他似笑非笑，“似乎我真欺过你一次，瞧你这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脸色一黑，江云闭眼，转头不再理他。

庚炎心情似乎大好，捣药的速度也加快了：“你额上的佛印，是因为丹禅子的灵骨所生吧？明明已经是半佛体质，却连最基本的护身之法都不会，与狼徒手搏命，你还真是聪明得让我耳目一新。”微微笑道，端起盛满药泥的石臼，起身缓缓走到一身狼狈的男子身前，“睁开眼，你不愿他人为你施法疗伤，这草药的苦处就得尽数吞下去。”说着，忽视男子睁眼后一脸的惊慌，一把捞起了他。

忽而，庚炎不经意地蹙了蹙眉：“真硌人。”虚瘦得厉害的骨架，确实毫不客气地硌着他的手臂。

“你……想……做什么？”沙哑得近乎沙石摩擦的声音从江云的嘴中吐出，没有一丝力道的手，力不从心地挣扎着推搡靠近自己的人。

“我以为，你不怕我。”任由他在自己的臂间瞎扑腾，庚炎淡淡地说，“胆子不是很大么？连狼都敢独自对付，你的白河倒是被你护得紧，罩了一层毒刺，还不忘压住笼脚，铺上一层干草，”抓住他红肿的指尖凑近他的眼前，“瞧这手，都肿成猪脚了。”说着，不明意味地轻轻哼笑一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气息不稳，江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他莫名其妙地看向身前的男人，冷笑：“天尊的……话，真是酸……”

庚炎挑眉：“酸？”

平稳下气息，江云用沙哑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你既然那般恨钵多罗，口口声声说要叫他生不如死，既然我是他的转世，现下落得这个下场，最开心的人，不是你才对么？可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自己都还不开心。就算丹禅子的灵骨寄在我体内，现在我又是什么半佛之身，昨夜我被饿狼所伤，你不是也应该幸灾乐祸么？怎的反倒怪起我不会保护自己了？所以说，酸……实在是酸。”故意句句话都说得暧昧不明，江云只感到积压在胸前的闷气，一下子散去了许多，若是可以，他想他一定会大笑三声。

神色不变，庚炎只是勾着唇角看着他，似乎想听他那张嘴里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像是想要发泄似的，江云立刻拔高嘶哑的声音，不负所望地接着道：“忘了告诉天尊你，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每次只要一见到你，我就恨不得当初将龙口镜熔了，将你一辈子封在镜子里。是，我是怕你，可你别以为我就不会反抗你！像你这样的神明，可悲又可笑，我可怜你，但绝对不会顺从你！你真是枉为神尊，枉为盘古后人！”

急促地喘息着，江云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美得近乎虚幻的男人，像是一头斗累的牛，虽看起来奄奄一息，眼里却闪烁着毫不屈服的目光。

他怕他，却也，讨厌他。

“说完了。”沉沉的声音轻淡地问，庚炎看着他，星汉一般璀璨的黑眸寂如幽渊，令人捉摸不透，“说完了就转过身，就算药泥凝住了，我也会捣第二次，直到你乖乖敷药为止。”

脸色瞬时铁青起来，江云负气地猛一翻身，重重趴回地面，僵硬的直直不动。

庚炎散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因为不喜欢屈下一点点的腰身，于是就地又捞起死气沉沉的江云，面朝下平放在自己膝上。

剥掉男子身上已看不出模样的破布，露出血污泥沙混合污了的背部，庚炎的手掌聚起一阵白光，隔空缓慢抚过男子的皮肤，污黑瞬间便全被洗净。

然后，庚炎从石臼中拈起一撮药泥，看起来十分温和从容的，将药泥缓慢地敷在了那些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细细麻麻的抓伤上。

药泥刚一敷下去，江云就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的手脚痉挛了一下，红肿的手指没有意识地绞紧起身下雪白的衣摆，似乎将方才自己大斥衣摆主人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怕痛的性子倒是一模一样。”低声喃喃一句，痛得眼角泛泪的江云并没有注意到庚炎的这句话。

“唔……等……等一会儿……”实在痛得受不了了，江云开始在庚炎膝上虚弱地挣扎起来，“好……好痛……”

他的背部本就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到处都是伤口，墨绿的药泥才抹了不到手掌大小，被他这么一挣，刚敷好的药泥，有些就已经裂开了。

庚炎停下来，看着眼下细微抽搐着的身子：“方才不是挺硬气，怎么，这点小痛就受不了了？

“歇……歇一会儿……”江云有些不争气地低声求饶，却又咬牙嘴硬地说，“后……后劲大，让我歇会儿……”

他江云自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却也像所有的人一样，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难以启齿的死穴。

怕痛——

便是他这辈子想躲也躲不了的噩梦。

嘴角的弧度愈发深刻，庚炎没有出声，似乎默许了男子倔强的一面。

他清楚，就如男子的话所说，这些草药的后劲确实很大，就算再能忍痛的人也会在敷药不久后哼哼两声，更何况身下的人几乎要敷遍全身。

若不是有奇效的草药，庚炎也是不屑一顾的，只要这一遍药下来，不出三日，伤口便会吸收所有的药性，待洗净药泥之后，皮肤便会恢复得完好如初，就好似从未受过那些伤一样。

过了小片刻，待江云的气息隐隐平缓下来，庚炎才又开始动起手来。

“嘶……慢……慢点……”药泥刚一下去，江云又开始细小地叫唤起来，不过这回倒是像吃了点教训，学别人骨气，死紧地咬着牙，连声音都变了调。

庚炎也不逼他，每次等他确实受不住时，方才停歇片刻。

如此一来，大面积的敷下来，江云痛得去了半条命，而此刻，他正如一条翻白的鱼，被裹成了白色的粽子，微微张着嘴，心有余悸地吸着凉气。

只不过他眼角上，桃树妖划的伤颇有些严重，妖毒入骨，江云又抵死不用神力修复，相已是破定了。

“不错，居然还醒着，我以为敷完药，你不是昏死就得哭死。”庚炎毫不客气地说，拿起石臼坐到到了一旁的大石上。

缓过痛劲，江云睁开发昏的眼睛看向一身睥睨的男人，见他望向距离稍远的洞口，脸上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一毫正常人该有的情感，莫名觉得，这个男人果真是个独一无二的神尊。

但是，不得不承认，无论男人是怎样的表情，都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

而此刻，这样一个游离于天地的浪子神尊，竟让他嗅到了孤独的气息。

不知怎么的，江云原本想回敬一句话，忽而又咽了下去，沉默无声地望着他。

“怎的这般安静了，痛傻了？”没有回头，俊美的男人吐出的话，简直让人以为他正注视着偷窥之人的一举一动。

江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沉了沉气，干脆一闭眼，一歪头，完全不再理他。

庚炎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你还真睡得着……白练蛇妖快死了，你应该察觉出来了吧？摩诃不缚估计已经被妖界那两个小家伙带走了。仙界的人，不出三天，也一定会赶到这里。”

江云脸色一变，睁开眼紧紧锁住眼前的男人：“仲古天尊，既然我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你来，不会是来救我的吧？或者，单纯地提醒我？”

见男人不答，仍旧一副淡淡然然随心之至的模样，江云的心底感到一丝挫败，他接着说：“那块玉佩，是不是在你那里？”被他用来交换了《梨花雪》的玉佩，白河的蛇胆，他现在非常需要它，“那日我无缘无故出现在智王府，是你将画交给他的对不对？宋盈，是你的人？”

庚炎忽而转头看向他，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半瞌着眼，仍旧没有回答。

“当日我从摊主手上换得《梨花雪》，曾见到千年古画《水月》，你曾也说过，在这两幅画之间，你给过我选择，但是我仍旧选择了前者。无娑山是你命李靖毁去，丹禅子的灵骨明明是被你拿了，捣药仙子也应该是你带走的，为什么我却是在智王府见到了这一切？如果不是你将画将人将灵骨交给宋盈，我想不出谁能威胁到你，令你被迫给他。你是认识宋盈的吧？我甚至曾经一度认为，他就是你……当初离开白云幻境，我是从画里跳出去的，玉杵告诉我，连接白云幻境的《梨花雪》下，压着的，就是《水月》，那枚黑棋也是她在《梨花雪》的暗轴中发现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一边想叫我痛苦得死去活来，另一边却又若有似无帮着我？黑棋是你对钵多罗的承诺，只要他带在身上，你就不会接近他，那么，你在暗示什么？你希望我将黑棋用在什么地方？”就像这一次，若非他的出现，他和白河迟早会困死在这里。

“你错了，那颗黑棋并不是我留给你的，”庚炎终于开口，神色有着细微的变化，似乎变得有些冷漠，“而是龙口镜里的仙人，白镜上仙。”

江云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白镜上仙？”低头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妥，“黑棋……最初应该在李靖手里，”释放仲古天尊的那一个晚上，是李靖亲手揭开了黑棋的封印，“白镜上仙什么时候得到的？又何时放进了《梨花雪》的画轴里……”他想不通，一点也想不通，如果是李靖自己放进画轴的，那么，不就等同于李靖背叛了仲古天尊？可是，赤目子曾经告诉过他，李靖对仲古天尊的忠诚近乎愚忠，又怎会背叛自己的主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宋盈呢？宋盈总是你的人吧？他是不是……是不是你的心魔？”江云忐忑不安地问，玉杵曾告诉他，真正的宋盈怕早就死了，在那副臭屁囊里的，是某一个人强大的心魔。

庚炎淡淡哼笑了一声，显得极为轻蔑不屑：“你觉得‘魔’，有资格染指我？”顿了一顿，用评价的口吻说，“他的悟性确实不错，用极短暂的时间就可以模仿我两三分，如果我没有记错，就连你的前世钵多罗也不曾分清楚过。此次若非我将他从丹禅子的灵骨中释放出来，替他寻了副不错的皮囊寄宿，可能等你们回到佛国，让灵骨受火凤锤炼之后，他就真的彻底灰飞烟灭了。只是，魔性重，也非尽然是好事，待他吞噬原本的宿主，那副皮囊也会慢慢腐烂，最后不得不重新寻找宿体。我见他是难得的可造之材，虽然他不自量力的想要模仿我，但对我而言，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至少，可以替我出面处理一些事情。”

“至于，”颇为意味深长地睨了眼地上脸色变幻不停的男子，庚炎继续说，“为何救你，那是因为，还不到精彩的部分，你这个主角怎能轻易退场？我要的是你毕生难忘，生不如死的结局，不是要你伟大的被狼咬死。”

江云望进庚炎幽深的黑眸中，好似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他颤抖着声音，问：“仲古……天尊，你在怨恨什么？钵多罗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样骄傲的神尊，如同一个凡人一样去报复他？你……”

“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庚炎打断他的话，“你只要知道，我会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回忆，让你从此铭记心间。”俊美的容颜上，那抹颠倒众生的微笑，如此令人晕眩。

第二十一章

江云伸手，想要抓一抓脖子上隐隐露出的瘀痂，可刚碰到皮肤，忍了忍，又放了下去。

离自己被裹成粽子算起，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全身的皮肉因为正在快速地长出新肉，痒得人近乎发狂，他有好几次想要拆了绷带算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仲古天尊不在洞内，自替他上过药，在他第二天醒来时，就已经不知所踪了。

江云本想问他要回那块玉佩，如今看来，怕是再已没有机会。

白河……

真的会死么？

垂下眼眸，遮盖里面越来越深的愧疚，江云的心口绞痛难当。

他知道怎样救白河，可是没有蛇胆，就算他知道，也同样无力回天。

“你什么时候把玉佩还我。”那天夜里，他苦苦缠着仲古天尊将白河的蛇胆归还，得到的冰冷回答，却没有一丝改变，他甚至感到自己越来越绝望，白河离自己越来越远，深埋心底的秘密，就像一头丑陋的野兽，日日夜夜朝着自己叫嚣……

是你，白河就是你害死的！

……

他知道，确实是自己的自私令白河身陷险境，就算再怎样逃避，再如何自我催眠，事实就是事实，是指控他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