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你,一直安慰着我的就是你对不对?……对不起,当时,当时在君山顶上是我伤了你,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不该刺你那一刀,我……我……”
卡在喉咙,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言语,有什么用呢?再多的道歉也好,做了的事始终是做了,他还是负了那一番深情,总说别人视他如草芥,可他又何尝不是?曾经可以抓住的美好,就这样被自己不识好歹的放跑,曾经真心的,关爱的,感激的,感动的,全都被自己一手毁了,毁的彻彻底底。
“我一直……一直生活在羽翼里,一直生活在别人的保护里,小时候,哈,小时候有父皇母后保护我,所有人拿我当掌上明珠,没人敢惹我,每个人总是想着逗我开心,后来我的家没了,但是我不想死,这么好的年华我不想浪费,所以,所以那个时候我做了极其下贱的事情,起先我也是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可是到了后来,我突然发现,原来只有在那个时候还会有人抱我,会有人逗我笑,虽然他们只是想得到我的肉体,但那又怎样,总算有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也好,让我尝到了还有人关怀的滋味,一次尝过了,便舍不下放不得,可是你,你不同,你对我太好了,你让我飘飘然,让我忘乎所以,让我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让我回想起还有家的感觉,我……”
说不下去了,真的说不下去了,这些话憋在心里好久,他曾经以为这些话会永远烂在腹里,化作一滩腐肉,揉入血水,反正他就早肮脏不堪,这些又有什么呢?
他等待着,等待那边发出的嘲笑,等待着那个声音大声侮辱他的不知好歹,他的妄自尊大,有何颜面对那个人说出这种话呢?!他凭什么!他什么地位,什么立场!他什么身份!
没有,可是没有一丝嘲笑,四周安静得很,只是听见那边一丝柔弱的声音,似是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可顷刻之间却又戛然而止,心里又空空的了。
还没说出来的,只有三句而已。
一:我在君山,千面英雄相会之时,只是记得,在你怀里才无所畏惧。
二:我在柳府,受踏身侮辱之时,只是记得,唯有你才对我真的好。
三:不要,不要离开……离开我……
他没有说,是不敢,不敢口出狂言,还敢奢求那一份早就放冷的温情,他没有说,是不愿,不愿自作多情,让心念念的那个人拿这份小心当了笑柄,他没有说,是不能,不能再陷轮回,这一辈子只一次一生足矣万不能再加奢求。
够了,燕无暇笑笑,安静的脸上一抹好看的笑容绽放开来。
梦里你肯听我说已经够了,人生圆满,已别无所求。
起码,我还有个梦,最好的,还有一个你容许我存在的梦。
第二十九章
慕容景麟是看着燕无暇被人抬进后堂的,时隔四年以来,第一次见到无暇,他样子还是没有变,煞白的脸色,强打的精神,不知有多疲惫的强颜欢笑,还有那双眼睛,一如当年一池绝望的深渊。
在来之前,他已经反复思量过无数个日夜,该如何面对无暇,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当自己被最爱之人背叛的那一刻他是恨的,恨得痛骨彻心!恨得无以加复!
可是四年过去,磨平了许多东西,四年以来发生太多事情,还记得去年那个冬天,天下打着旋儿下来几朵雪花,把灵宫妆的银妆素染,煞是好看,那个时候他伤早已痊愈,只是突然觉得冷清了,拿起一壶清酒坐在高高的石台上看着朗朗明月,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抚摸那个早就想要淡忘的名字。
不过一刻时间,心里闷得苦了,酸酸的,涩涩的,他摇摇头,嘬了一小口,天上那个好大好园的月亮好像那个人的脸,小小的,美美的,还有一点未脱掉的稚气,有时候那脸总是蒙上一层阴霾,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想揉平他紧皱的眉头,敲敲他的头,说一句:“小傻瓜,想什么烦心事呢,说给我听听。”
这一切不过是午夜的梦回,终于成不了真,无奈他纵横天下,睥睨肖小,只是一颗心被人偷了去,揉碎了,送回来,心还是那颗心,自己的,只是已经不再完整,不过拼拼接接还能用,还能在闲暇的时刻不自主的思念起某个不可以再思念的人。
后来进来一个人,一派官家威严的派头,一身锦绣亮丽的行头,那人也不招呼,自顾自坐下,捉起一个杯子倒了酒,一口喝下,大赞一声:“好酒好酒!”
来人便是商血笙,他武功极好,来去灵宫犹如无人之地,就是有人,又有几个可以阻挡,慕容景麟没有理他许多,只是笑笑,见他一杯喝尽,又为他倒了一杯,两个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对着月亮发了半天的呆。
还是商血笙说了第一句:“他在我这里,你知道吗?”
慕容景麟端起酒杯,手停在半空,但那口辣酒已入喉头,甚好,他可以装作自己喝醉了,放肆了一个软弱的笑,问他:“谁?”
结果自然是知道的,就是想听,想听那个名字,明明告诉自己不可再说,可还是忍不住。
“燕无暇。”
“哦,原来如此。”
酒刚要入口,杯子却被人挡了下来。
“是我和凤儿救的他,那个时候,正好一群山贼要取他性命,凤儿性子你也知道,偏偏爱管闲事,于是,报了他一条小命,又阴差阳错送到我这里。”
“你喜欢他吗?”
“不。”
“那为何收留他?”
“因为,”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因为凤儿说要这个人平平安安好好活着,你知道的,我……”
“你不能对她说不?”慕容景麟狡黠一笑,对着兄弟,他自然可以如此,当然,也只有兄弟。
“那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嗯,我也在考虑,还能怎么办呢?”
两两相望,两双眸子里各自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只剩一口清气混沌而出,再对着月亮抱怨自己的感情。
但是,两年过后,慕容景麟突然收到消息:燕无暇代表商血笙来参加君山武林大会。
去,还是不去?去吧,实在是不想再见他了,这个人四年来没有一天放过自己,他的影子,他的音容时刻纠缠着自己,蛇一样缠住他,一颗心一个灵魂被箍得紧紧的,他想要一丝喘息的空间,为何这样呢!为何离开这么久了还要被一个无所谓的人控制!
不去,呵,那不是说自己怕了他!也怕了那帮无胆的鼠辈!这些念头,那帮自以为正义的人物还不是靠他养着!没有他,江湖早就成了血湖,如今虽然一潭死水,但难免还有人想要出去搅动搅动,既然如此,自己就不得不管,敢动他的东西,就要做好死无葬身的下场!
于是他来了,带着一身怎么也不能愈合的伤,再次见到那张脸,伤口崩裂,锥心的痛刺得他几乎站立不能,那双悲切的眼神挑动他心里最为柔软的地方。不行!只有这次绝对不能手软!要断就要断个干净!谁让他是慕容景麟!
第三十章
无暇本来一直在装睡,能偷懒一会是一会,能避他一会是一会,黑暗里的感觉真好啊,仿佛回到了和那个声音交谈的时刻,身下软绵绵的,有种感觉,什么也不用自己理,平静如此,不错。
可惜也不容他多想,哪个捣蛋鬼早就看出他装睡,不停拿头发扫他的脸颊,丝痒痒的感觉逗得无暇面部忍不住抽动,但听“嘿嘿”两声,终于给人识破,装不下去了也索性不装,他睁开眼,看着头顶那张狡猾的嘴脸,很像,但不是,一瞬间的痴迷也被理智打回原形:“你干嘛!”
带着怒气的声音滑过慕容苑麒的耳朵,他伸个懒腰,笑了两声:“装死也要装得像才行,你人不动,可眼珠子却一直转个不停,傻子都知道你装着玩的 。”他说话没个分寸,点破无暇计量的时候也一点不嘴下留情,无暇揉揉脑袋,不去理会,双手撑着床沿,倚靠起身:“你来这里干什么?”
“……嗯,你这眼神”慕容苑麒走过去紧贴着无暇的脸,无暇被他看得燥了,别过一边去,慕容苑麒坏笑了一声:“你想问是不是我大哥让我来看你的?”
一下子就被点破了,无暇的脸冲过一阵血色,他抓着被角,掩饰心里的羞涩,只是这小女儿般的神态全被慕容苑麒尽收眼底:“不是,是我自己觉得你晕的好玩所以来看看,哥哥他……”
话说半句,留下藏着,他坐了下来,拿起几块点心悠闲的吃起来,无暇见他不说完,心里着急,但又不能拉下脸去问,只有咬住嘴角,继续折磨可怜的被子。
奸计得逞,慕容苑麒偷偷一乐,差点让点心卡住,他喝了口茶,囫囵不清的说:“大哥还在同几个老王八商量选王八头儿的事,没时间管你。”
是嘛,他走了,看见自己晕倒理也不理,原来是一直这么以为的,自己不再变得重要,可真正发生了,摆在自己眼前了,还是刺得他心里难受,这里没有别人,只一个慕容苑麒,一个把他看得透透的,丝毫不留情面讥讽他的混球,他捂住胸口,只觉心里一阵闷锤敲击的痛,牙齿钳着的嘴角还在微微颤抖,那个样子,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喂!你不是要哭了吧!”
“你,你……你少管!”不要紧,就这么一次,在慕容苑麒身边不要紧,他知道自己的过往,不会施舍可怜,不会施舍心疼,也不会慌乱的拿起手巾为他擦泪,就让他看这个笑话好了,反正早就是个如此不堪的人了,多一个人嘲弄,还能怎样。
“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哭!真是的!”他口气突然软了下来,倒还有几丝慌乱,慕容苑麒走过来看看那张带泪的俏脸,摸摸身上找不到什么,只能伸过去一只胳膊:“拿!袖子,还算干净,你擦擦吧。”
无暇抬头看看这个男人,那张脸又变得不像他了,居然有些……有些怜悯的滋味,双眼模糊中,仿佛那个人回头又再见他,当年也是如此,莲花中的人儿跪在地上,抬头一看,一个英武不凡的男子伸出一只手,他说:“来,到我身边来。”
好像啊,真的好像啊,心也好,身也好,一切都回到那个时候,幸福的尾巴好像还缠绕在手指尖头,勾了勾,游了过来。
“你……”嗓子有些哑,声音不那么好听了,眼前朦胧,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伸出手来,放流的感情冲垮了薄弱的记忆,他抓住那只手,花了极大的力气揽过那个人,毫不犹疑扑进那个想的快要疯掉的怀抱里:“我,我……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苑麒被他这么一抱,吓了一大跳,手舞足蹈的想要挣脱无暇的怀抱,可不知怎么的,这会儿无暇力气竟然极大,慕容苑麒废了半天劲儿还是没能松开。
“妈呀!你怎么回事!看你这么瘦弱怎么会有这么大劲儿!我说你快放开我!我不是我哥!哎呀你放开我!”勒的他腰酸背痛的,胸腔的空气马上要被挤压光了,可任凭他怎么动作,无暇只顾着紧紧钳住他死不放手,他怕了,怕万一放手那眼前的人便烟消云散,永不再见了。
门霎时被大力推开了,慕容苑麒看看那个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脸的人怒气冲冲走进来。
“燕公子好品性啊,才醒过来就知道勾住男人不放了!”
脸黑的像个锅底,走进来那个不是人,是个移动的大冰窖,慕容苑麒只觉的周身血液像被冻住一样,脑子里一阵阵发寒,困住他的手臂已经松开,可他仍像毫无知觉一般,颤颤巍巍打个招呼:“哥,你……你来了……”
眼泪顺着脸颊找到渠道,被困住的热水顺流而下,他总算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两个好像的人,一个满脸恐惧被他抱在怀里,另一个表情冰冷,站在门口眼睛却不注视自己。
“你……你,我……我”该说什么好,有什么可以说,他听不到也看不到感觉不到也触摸不到,又回到噩梦里,没有触觉,没有四肢,甚至没有自己。
“哼!”转身,离去,没有一丝问候,没有一点牵挂,甚至连个鄙视的眼神也不肯施舍,他就这么走了,袖子撩出一阵清风,不带一丝犹豫,快速离去。
第三十一章
柳凌风静静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当上了武林盟主,虽然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但今天武当道长少林方丈,还有各路武林英雄,他们拥护自己,欢叫着自己成了武林的至尊,天下的龙头,十年的野心终于成真了,从小他就知道,没权没势的人是什么也办不成的,哪怕你有再多的金银也好,布衣百姓,始终是被人欺负的命,又何况他这么个尴尬的身世,朝廷有人想对付他,宫里的人也容不得他,自保?呵!那是那么容易的事,七岁他便发现,只有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有利用价值便会容得自己一日,所以他选了一条最为艰难的路。
其实并不是不想走别的出路,可是她能有什么选择呢?官场?不可能,认亲,不可能,仕途对他来说只是铺向死亡的红毯,他不想走也不愿意走,那个时候他有意无意听人说朝廷在将来必定以武林高手为心腹大患,假如能有人帮忙牵制住的话……
这话明白是说给他听的,所以他暗下决心学武,这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他就这么心甘情愿做了朝廷的靶子,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有了名头他不用怕了,再也不用怕了。
可是得到了又能怎样,他没有想象的开心,一直期望的东西终于到手,可那份空虚的感觉也随之涌来,我成了天下第一武林霸主,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啊……
“茹香,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他拿出那块灵位,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上面的漆已经掉了,他又重新找人描了金,香檀的味道安定他的心绪,他深情的看着眼前这块小小的木牌:“我如今想要的东西都到手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缺了一块,茹香,原来成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那边没有回答,当然也不会有回答,只是青烟飘起,伴着香味环绕在凌风的周围,轻微的风抚过凌风的脸,好像一双女子温柔的手,他感到有人在拥抱他,抚摸他,无数次了,很安心,那感觉很像死去许久的母亲。
木牌就是他的唯一,上面写着“爱妻”是啊,他的“爱妻”,那个相貌早就被他忘得干干净净的“爱妻”,早就不记得那个女子的脸了,他对凌风来说比不上这块木牌的万分之一,无数次夜里想象过一张脸,一张应该是胡茹香的脸,他不记得那张脸了,只好用见过人的面孔拼接出来,母亲的、父亲的、武当道长、江湖好汉、路过的女子、茶馆的老板、辛苦的孙管家、扫地的老头儿,无数张脸重叠在一起,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模样,罢了,只留个影子就好,一个能听自己说话的影子,还好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一块牌位而已,你要念多久。”
他太专注,甚至没有看见身后站立的无暇,凭他的武功想要听出无暇的脚步简直易如反掌:“你来了……”
无暇点点头,不说话。
“信,我收到了,没想到你回来找我商谈。”
“呵,你如今是武林盟主了,我忘了,以我的身份应该先请示你的属下再来登门拜访的。”他说话虽然客气,可丝毫不把柳凌风放在眼里,不请自坐,下人见状,识趣的端了杯热茶,无暇瞟了那下人一眼,认出这人是当年在后院欺负他的那两个男子其中之一,那人胆颤心惊,冷汗一条条流下,无暇装作不在意,打个手势打发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