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过去，无暇才缓缓睁开眼睛：“你，回来了……”
话只出口，身子一歪，倒在苑麒面前。
第四十章
无暇只说了这一句，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未开口，人是救过来了，可那样子却像死了一般，两眼无神，只是躺着不住的流泪，眼角从来都是湿润的，两侧的头发黏在脸颊，告诉他喝水他会张嘴，告诉他吃饭他会咀嚼，只是不说话，呆呆直躺。
心里好像被人戳了千万个空洞，灌进去的是沉重的水银，每天一次，慕容景麟悄悄探望无暇，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床前，握着他的手，几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觉得累，他们不再有眼神交流，空气里满布不知名的悲苦。
“我说，你也开口吱声两句，不然我怎么知道是你是死是活？”
苑麒双臂抱胸，盯着无暇，几天下来被两个人折磨的他有苦说不出，大哥慕容景麟只顾着唉声叹气，而个燕无暇呢，像个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他苑麒两头跑两头着急，这可好了，你们俩尽情了，倒是他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
“大哥，你说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急得烦了，苑麒跑去招惹慕容景麟。
“嗯？你指的什么……”手里捏着一片苍黄的枫叶，慕容景麟的手轻柔的抚摸。
“哥，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人都这样了我无话可说，但是一码归一码，你不能因为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毁了自己，也毁了……毁了爹的心血……”这话苑麒说的有些心虚，他自幼与父亲不和，连武功也是被逼才学的，后来长大了，翅膀硬了，头也不回的飞出偌大的灵宫，一去几年从来没有想过回来一次，后来回来也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这过去许多年他才知道，父亲早就死了，他没来得及送父亲最后一程，只听说他走的时候很平静，但是，临终之前，一手抓住慕容景麟，另一只手划在天边，不断摸索什么，还是没有找到。
“我懂，你也知道我不会……”
“你不会就好，哥你记住，你是慕容景麟也是这灵宫的主人。”
景麟看看弟弟，二十多年了，他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到处胡闹的孩子了，现在的他突然发觉肩膀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变得越发可靠。
“我会……处置……”牙缝里露出的声音，打碎了，拼起来，四个字，一段情。
景麟靠在树上，没有酒，他只是看看天空，好像在张望并不存在的东西，时而叹口气。
“宫主……你，你恨我吗？”胆怯怯的声音，回头，是灵溪。
慕容景麟展颜：“怎么会，不是你的错，”他抱过灵溪，贴在心头，紧紧地，摸着灵溪柔顺的长发，慕容景麟的鼻子里充满淡淡的茉莉香：“灵溪，我问你，如果要你以后一直陪着我，你愿不愿意？”
“宫主，这话……自然不必，不必问灵溪，灵溪……命是宫主救的，生是宫主的人，死也自然是……”贪婪的眼光没过棱角分明的脸，表情几分落寞，灵溪恨不得把一颗心套出来个他看，是真的，我真的愿意，只要你一句话，生也好死也好我一条命全凭你！
再也没说什么，拥抱就足够了，长的无边无尽的拥抱贴近了两颗落寞的心。
景麟走到无暇的房间，轻轻坐在床前，为他盖好被子：“无暇，我都知道了。”
没有回应，他也不管，自己独自说下去：“那天在君山上的事，演技太差了，连苑麒都能看出来何况我？我收留你是因为舍不得，也是因为想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一路上你生病了，刀口裂了，我都知道，那个时候我对你还有一份心，想让你走，走的远远地，不要回来，那么我可以完全不计较，你还会是我心里的无暇。”
已经沉闷多时的无暇，转过头，微笑：“是吗……”
“所以我这是不得不做的，苑麒说得对，我是灵宫宫主，而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欺骗我，我没有那么多能力忍耐。”
“你还是要我死吗？”
“是……必须死……”
“那为什么血凤凰的时候要救我？”拉扯最后的希望，不要断，不要！
“我不过想让你死的尊严一些……”
无暇睁大眼睛，嘴唇不住的抖动却没有流泪：“那你能听我说完最后的话吗？”
“……”没有否认。
“我，从柳府的时候，很多人欺负我，柳凌风也不要我，一个人每天打扫院子打扫柴房还要被他们当做使唤的玩具，那个时候，我的身边出现一个人，他陪我，一直陪我，我被人欺负了他安慰我，我不高兴了他抱着我，就因为他我能撑过那些日子。后来柳凌风想再次利用我，于是他开始讨好我，但是我身边那个人一直提醒我不要信他，不要信，可是我又糊涂了，看到他给的一点光亮我就忍不住扑上去，然后我又被骗了，我还杀了人，一个女人，不过那个不是胡茹香，我下不去手，所以我找了个侍女假扮，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他们没认出来。不过那个时候我真的怕啊！我是第一次杀人，手抖得不成样子，刀也掉了好几次，就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那个人的手伸出来，他握住我的手，帮我举起刀，手起刀落，我只看到满目的鲜血，只听到他在我耳边说‘无暇，别怕，我在你身边。”
他表情很温馨，仿佛那段难过的日子是无比宝贵的记忆。
“后来，我被抓了，柳凌风把我吊起来三天三夜，没有食物没有水，也不准我休息，只是一直用皮鞭打我，对我用刑，还有就是永不止尽的折磨，好多男人……一个个……我吊起来……他们就从后面……”
“但是我还是没有垮，因为那个人还在我身边，我疼了，他摸着我的伤口，我疼，真的很疼，每次都疼得要死，不过有他我就不怕，后来柳凌风放了我，可惜我运气不好遇到山贼，那个时候以为要死了，死之前分明看到，那个人张开双臂对着我笑，本来可以过去的，过去就不用受苦了，但是又一次被救了，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变了，我不要看到只有自己受苦，我想要的是别人的不幸，你知不知道他也支持我！每当我做不下去了他就在旁边帮我，他要我抛弃感情，没有心才不会被人揪住痛。”
“……四年来你就是这么过的，和他一起……”
“是，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说了永远不会分开，他爱我，我也爱他。”
“……”
“为什么不问我他是谁？”
“问了又如何，我不能在乎了。”
美艳的脸，绝世的容颜：“是你，一直都是你在我身边……”
四年来，他不痛也不苦，因为有人爱他，有慕容景麟在他身边。是，他疯了，我一次次呼唤你你不回来，你不要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可是我不孤独，他在我身边，对了，他和你有一样的面孔，一样的声音，很像你，和你一样他对我好，只会对我好，只是触摸不到，我想让他抱我，不行，我想让他亲吻我，不行，不过不要紧，能看到就好，就算有时候会消失，就算有时候想见也见不到，哈哈，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绕了个大圈子，你回来找我了，景麟，你回来找我了。
“对不起，四年来让你受苦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抱紧他，死死的抱住，他怎么会这么单薄，不是的，当年他还在灵宫的时候要比这结实的多，凸显的骨骼压的他疼，越这样越想抱紧。
“我并没有把幽冥百式偷给柳凌风，你知道我偷也偷不到。”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骗他们那场戏只是想有个借口回来。”
“我知道。”
“那我还是要死吗？”
“嗯，要的。”
“为什么……”
“你是我的软肋，朝廷已经发了兵，你是前朝的皇子，又在我这个大魔头手里，而且，商血笙的事不知道为何暴露了，我不能再留你了，我不能拿灵宫几千人的命去拼……”
“……至少”他闭着眼睛品尝最后的温存：“不要让我感到痛苦。”
慕容景麟拿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父亲留下的，毒药，一个时辰之内死去， 不留一点痛苦。”
摸着那个圆润的小瓶子，多漂亮啊，给我完美的死亡：“谢谢……”
第四十一章
漫天的霜花照亮了冬日的白化，还是一袭红衣，无暇撑起一把伞立在雪中，白茫茫一片的天与地是给他一个人的舞台，他就要谢幕了，带血的一生。
“宫主，你真的要真么做吗？”灵溪躺在慕容景麟的身边，昨天他突然过来，野兽一样暴力的行动吓坏了灵溪，一晚上不能睡觉，累得腰都要折了，灵溪后来才知道，景麟下了命令要无暇必须死，他知道慕容景麟心情很糟，行事小心翼翼。
“灵溪，以后只有你了，你陪在我身边，说好的不要变。”够了，无暇你去吧，我不会难过，我找到了你的替身，他在我怀里，他那么小，那么瘦弱，倔强，任性，就像那时候的你，我可以看着他来回味你最好的时光就像那四年，你也会一直在我身边。
“灵溪一直会在，只要宫主不赶我走，灵溪会一直在。”我抱着你，你的心不在我这里，不过不要紧，就算它死了，碎了，你的人会在，我赢了，你的人一直属于我。
“谢谢……”
油伞下的人漂亮的仙人一般，他捧起一把白雪，‘呼’一吹四散飘落，艳红衣衫让白雪衬得鲜艳异常，身边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掉落，空空的没有一点东西。
“嗯，我的一生，过得不错。有人爱我，有人恨我，我爱过，恨过，我见过好多人，遇到好多事，学到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如今结束了，值了！”
毒入血液，他体力渐渐不支，倒在地上：“哈……这么快就毒发了，景麟你骗我，怎么不疼！我心好疼……好疼……”
地上的学被他双手暖化，沾着泪水的脸白玉无瑕。
“我，得慕景麟宫主的厚爱，过了人生中最无悔无憾的时光，如今无暇自知罪孽深重，承慕容宫主大恩，赏我一个全尸，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能磕三个响头，盼望来世报答宫主。”
他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伞被抛弃在一边，挺住一口气，磕个响头，他慢慢说：“无暇感谢慕容宫主教会无暇如何去爱……”
一条胳膊松软在雪地里，已经抬不起来，身子歪倒在一边，头发散乱下来，脑袋一着地，这就算磕了第二个：“无暇……罪行难赦，竟敢背叛宫主，还……还将宫主刺伤……”
雪冷得冻僵了他的感觉，整个人一团窝在地上，这是最后一个了，不能这把模样，他咽口气，使出力气，全身的关节吱呀呀的抗议，肌肉好疼，脑袋好重，混吞吞的天地他孤零零被夹在中间，庄重的磕了第三个头：“这……无暇权当自……自作多情，这一下，算我与……与宫主结个天地之好……求，求……为我们作证，无暇无憾……”
白皑皑的雪地落下一只血凤凰，本不该来到人间，来了，注定受苦。
霜霜白鬓，道不尽多少伤……
“他死了……”
“我知道……”
“你痛吗？”
“不，我，不……”
“那你为什么哭了……”
哎，我哭了吗？我哭了？！我会哭……我竟然会哭……你，走的时候也不放过我。
滚热的泪落下，他已经多少年没哭过了，已经忘了哭是什么感觉，只是任凭泪水带走心里所有的伤，我哭了，哭过就应该不痛了吧……不难过也不悲伤……我还会变成原来的我……就算你已经不在。
他抱着灵溪，只是抱着灵溪，“你太瘦了，骨头都凸出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多吃点吗？”
“是，宫主，无暇明白……”
你告诉过我，永远不要离开你，那话我知道你一直想对他说，但是不可以，你是灵宫宫主，不能一切不顾，你的手下掌握着数万人的性命，他们信任你，仰望你，把自己的命交给你，你不会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让他们去送死，你有弟弟，有手下，你做不到‘冲冠一怒为红颜’，因为你知道美好的传说背后只有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所以我理解你，我爱你，所以我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他卸下的面具我会捡起来戴上，从此以后我只是燕无暇，你一辈子的燕无暇。
“来年，带我看桃花吧……”学着无暇的调子，学着无暇的姿态，他真的成了燕无暇。
“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一直都愿意……”
你看，你走了以后，他的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每个人都没变，我们依然靠着心里一点点羁绊活下去，不是完整的，却能活下去。
已经足够……
正文完